继承与突破:《魔戒》叙事结构分析
2020-12-25董玮
摘 要:本文将《魔戒》放在文学发展和特定历史背景下来研究,思考文学发展中叙事结构的承继性和差异性。通过弗莱的神话原型理论,本文试图分析《魔戒》与传奇故事在叙事结构上的,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究《魔戒》对传奇故事在结构上的创新。本文借用茨维坦·托多洛夫的主题句模式,探究托尔金选择“追寻一成功一死亡”叙事结构的原因,从一个新的角度理解《魔戒》的内涵。
关键词:托尔金;魔戒;主题句模式;神话
作者简介:董玮(1984-),女,汉族,浙江省绍兴人,硕士研究生,云南师范大学华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国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3-0-03
英国作家J.R.R托尔金终其毕生精力所创作的长篇小说《魔戒》在西方世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魔戒》三部曲结构复杂、人物众多、情节曲折,在内容和形式上处处洋溢着典型的中世纪风格,对神话原型、文学母题、悲剧模式等进行了巧妙地交叉、组合和重构。由于作品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魔戒》成为了一个极具批评价值的文本,并在自诞生起的六十年里,一直为专家和研究者所关注。与国外汗牛充栋的研究著述不同,《魔戒》在中国除了引起电影院极高的上座率、D&D和TRPG游戏的风靡和一批以奇幻小说和奇幻文化为主题的杂志的兴起外,在学术界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事实上,以《魔戒》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论文数量直到2006年和2007年才有了一定的上升。研究者的眼光集中在《魔戒》文化现象的滥觞以及透过《魔戒》分析中西文化的差异,还有少部分论文是侧重分析《魔戒》电影的艺术手法和电脑特效的制作,而从叙事结构的角度研究《魔戒》似乎还没有人涉及。本文借助加拿大学者弗萊的“神话-原型”理论对考察《贝尔武甫》在叙事结构方面对《魔戒》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分析《魔戒》在叙事结构方面的创新,思考现代读者和观众接受《魔戒》的原因。
一、《魔戒》与弗莱的“神话理论”
通过对整部《魔戒》的情节梳理,不难发现弗罗多和阿拉贡的追寻类似于传奇英雄的化身:英雄从怪物肆虐中挽救了王国。正如弗莱指出的那样,“追寻传奇是丰饶战胜荒原”。[1]由于怪物而荒废、堕落的世界等待着弥赛亚式的人物去拯救。正如小说中所交代的那样,邪恶带来的破坏和毁灭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弥漫到中洲的每一个角落,仅存的美好如孤岛一般被彼此隔离,而且有的已经受到邪恶的玷污和侵袭。与此相对,阿拉贡和弗罗多身上代表着邪恶未侵入之前中洲的活力和希望。他们一个因为血统,一个因为携带魔戒,都具有一种不会衰老的特质,弗罗多从三十岁到五十岁外貌一点没变,而阿拉贡尽管已经八十七岁,但依然正处于普通人的壮年。正如弗莱所指出的,传奇的中心人物“从不发育也不衰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险遇”,这是因为传奇具有一种“永葆童真的品格”。[2]简而言之,他们身上拥有中洲世界迫切需要的、把它从绝望的荒芜中拯救出来的力量,他们代表了新生的希望。而爱尔隆德、希优顿和杜内索尔共同充当了年迈的、等待拯救的国王。从更微妙的意义上来说,阿拉贡主要的经历是为了重建王国,同时也是为了拯救精灵公主阿尔温,也是传奇主角寻求新娘的典型。他对阿尔温的拯救也使他和魔王索隆誓不两立,确实,索隆扮演了入侵者的角色,英雄必须把阿尔温从他邪恶的毒害中解救出来。
《魔戒》和以往传奇不同的地方在于弗罗多和阿拉贡的两条寻求路线同时展开,也即小说中存在两位主角,传奇主角所具有的特征有时同时体现在二人身上,有时只在一个角色身上体现,但这并不妨碍《魔戒》的传奇性。阿拉贡和弗罗多的早期生活符合拯救世界的英雄的生活。他们二人的出身都很神秘,即使弗罗多父母的身份被一笔带过,他实际上是由他的远房叔叔比尔博抚养成人。而阿拉贡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死去了,并且由于爱尔隆德的命令,阿拉贡的真名和家系必须保密。在此,爱尔隆德实际上又充当了抚养者的角色。[3]二者的成长方式也符合传奇的第二相位,即主人公天真无邪的青春阶段。他们的青春阶段在抚养者的保护下是天真无邪的,这一点在阿拉贡身上体现得特别突出。他一方面视爱尔隆德为抚养者,另一方面又爱上了爱尔隆德的女儿阿尔温。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纯洁无邪的,并没有涉及到婚嫁问题,而是反映在婚前那种“贞洁的”爱情上。阿拉贡和弗罗多探求追寻的主题在上文已经经过了详细讨论,在此不再赘述。传奇的最后一个相位,即“沉思”的相位,在《魔戒》中集中体现在由弗罗多和比尔博合著完成的冒险回忆录中。特别是这部回忆录的名字:《魔戒之王的败亡以及王者的重临——由哈比人们的角度观察》的确产生了一种促人沉思的气氛,这对于阅读者来说是一种娱乐,而不像追寻经历一般咄咄逼人。
充满着死亡意味的结局并没有威胁到《魔戒》作为一部传奇的合格性[4]。《魔戒》中角色的死亡只能说明追寻的过程或者成功的经历给角色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也就是说,角色的死亡是个自然的事实,仅仅标志着角色人性的一面,而和社会的和道德的事实没有关系,这就说明这个“死亡”不是属于悲剧的。另一方面,这个“死亡”也没有受到讽刺成分的污染,而弥漫着一种忧郁情调,伤感于“旧秩序之易位于新秩序”[5]之前的主人公在沉思中从行动中退隐,阿拉贡成为了国王,不再进行冒险,而弗罗多则把所有关于魔戒的故事写成一本书,并且最终永远离开了中州。这使得《魔戒》具有了一种哀歌式的情调,一种时过境迁的哀婉,而传奇在前几个相位的充满青春活力并准备投入行动的冲动消失了。
以上事实表明,《魔戒》虽然是一部产生于二十世纪的作品,但它和之前存在的文学形式之间具有强烈的联系。它最终的结局,既不是如一些评论家所说的是画蛇添足,也不是对传统寻求模式的据斥,而是与以往的传奇一脉相承的。然而,《魔戒》也不是对神奇故事和传奇的一位模仿甚至是复制,这部作品还包含着自己的结构,而正是这个结构,成为了整部作品复杂的情节和纷纭的人物的基础。
二、《魔戒》的叙事结构分析
《魔戒》的叙事模式是多样化的。在此,我想通过茨维坦·托多洛夫的主题句模式来阐明该小说的叙事“语法”。茨维坦·托多洛夫的主题句模式高度关注主题句,而且重视主题句的重复对整个文本建立所起的作用。我们可以通过这个框架去找出文本是如何通过重复出现的行动、特征和相关的特定人物之间形成的关系模式来建立的。这三个动词可以产生两个相关的“句子”,即叙事模式:(1)“A追寻B,成功,然后死去”,或是(2)“A追寻B没有成功然后死去。”(A=人物;B=想要的人、物、状态或境遇)。其中,模式(2)是模式(1)的子集。
《魔戒》“追寻一成功一死亡”套路的主导情节是主人公弗罗多和阿拉贡的故事,他们也是小说两条主要线索的“领军人物”,并且经历了由汇合到分离再汇合并成功获得二人各自的目标的过程。弗罗多的两次“追寻一成功一死亡”过程贯穿于小说的始终。在第一次追寻中,弗罗多的行为类似于“受害者”主人公,魔戒对他来说是并不是主动获得的,而是来自长辈的遗产。就连他的离家也是被动的,如果没有甘道夫的反复催促和惹人厌的亲戚的整天骚扰,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戒灵在他家乡对他展开的搜索和攻击,他是不会如此坚决地踏上离家的道路的。第一次追寻的目标是把魔戒送到瑞文戴尔——精灵之城。在阿拉贡的帮助下,弗罗多艰难地躲避来自敌对方的搜捕。弗罗多在风云顶被戒灵刺中左边的胸口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都是受到了致命的攻击。在到达目的地——瑞文戴尔后,弗罗多觉得自己被震耳欲聋的河水连同戒灵一起吞没进混沌的世界中。而我们也能从甘道夫的口中得知弗罗多的确在魔戒被送到目的地以后被伤口“击垮”[6]了,幸而有精灵的魔法才得以生还。第二次追寻,即毁灭魔戒,的确是弗罗多自己的选择。在几次次级历险之后,最终的搏斗发生在末日山的火焰旁。我想强调的是弗罗多最终的死亡。虽然书中没有明确交代弗罗多最终到底是如何死去的,但站在中洲的土地上来看,弗罗多最终的远渡大海可以被看成是弗罗多的死亡。和弗罗多相比,阿拉贡的“追寻一成功一死亡”要简单一些,虽然中间的过程同样曲折艰难,但他终于夺回了自己的王位。当然,他最终也难逃死亡的结局。弗罗多和阿拉贡的叙事为其他角色的叙述提供了“依附”的框架,其余人物的“追寻一成功一死亡”是在他们的行动基础上才产生的。
希优顿国王的故事不仅反映了《魔戒》叙事所贯穿的“追寻一成功一死亡”模式,也反映了它的重复特征。我们在倒叙中看到,希优顿国王虽然一生能征惯战,但依然缺乏对动荡时局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在葛利马的谗言和欺骗中找到了,但也由此丧失了作为国王该有的判断力和行动力,身形佝偻,浑浑噩噩。从谗言中恢复之后,多半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过错,希优顿国王转而追寻荣誉和忠诚,并果断地出兵刚铎。国王在朝阳下的讲演颇为振奋人心,他也获得了臣民和友人对他荣誉和忠诚的肯定,但接下来却是战死沙场,而他的名字也永远地留在了战歌中。值得注意的是,整个精灵群体在中洲的行动都可以看成是对该叙事模式的反映,只不过追寻的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追寻被盗走的宝石,第二阶段是协助弗罗多毁灭魔戒。但由于魔戒的毁灭,精灵三戒也因而失去了它们纯洁的力量,这些戒指维系的大地再度衰败,时间流逝的摧残使中土离古时的美好越来越远,对于饱受战乱的精灵们来说,他们的内心无法忍受这种昏暗的世界,在疲惫不堪之下只能选择离开中洲,在大海上寻找对于大多数精灵来说只在传说和歌谣里出现的家乡。
与这些“追寻一成功一死亡”结构相对照的是“追寻一成功一死亡”的子集:追寻一死亡。小说里最完整的“追寻一死亡”的叙事是博罗米尔的叙事。他从家乡刚铎出发,表面上是为了寻求黑暗降临的答案,更深层次的动因是将魔戒据为己有,试图利用魔戒无限的能力来击败对手。加入护戒远征队也是为了相同的理由。在追寻的过程中,对魔戒的渴望逐渐完全吞噬了他的自我,并最终由于追寻魔戒丢掉了自己的生命。值得注意的是,在博罗米尔的整个追寻过程中,他从来没有获得过魔戒。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刚铎的执政大臣杜内索尔,博罗米尔的父亲,父子两人似乎陷在同一个怪圈中。杜内索尔追求的是最终取代刚铎的国王,魔戒只不过是他所想要掌握的工具。对权力的追逐最终将他送上了绝路。当全身燃着熊熊火焰的杜内索尔从高处坠落时,他的欲望和梦想也最终化成了泡影。
我们看到,《魔戒》既继承了《贝尔武甫》的叙事结构,又在叙事结构上有所创新,表现出与《贝尔武甫》的差异。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差异?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三、结论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看到:《魔戒》一方面继承了传奇文学的叙事结构,另一方面也对传统结构进行了突破,选择了“追寻一成功一死亡”及其子集“追寻一死亡”组成的一个叙事结构,而且主导了《魔戒》中绝大多数人物的行动。在这个新的叙事结构中,“追寻”是悲壮的,但“死亡”既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无奈和忧虑。《魔戒》成书于1936年至1949年二次大战期间,托尔金亲眼目睹了“万物之灵长”——人类社会的贪婪、杀戮、争斗、死亡,人类“离家”越来越远,古老的传奇故事中那种充满生命力的状态被战争撕得粉碎。托尔金也许深切地认识到:二次大战中人类精神和肉体的“离家”也许已经无法改变,最终将走向死亡。在《魔戒》中,与其他族类相比,人是最贪婪,最渴望权势和财富的。精灵族生活在森林之中,具有极其美丽的外表,善良而智慧的个性,敏锐的视觉和听觉,他们可以永远年轻健康,然而却可以被杀死,或者因为心碎而死。精灵是中土上最古老的居住者之一,然而随着中土世界的改变,他们越来越感到无所适从。这样的书写,蕴含着托尔金矛盾的心理——既赞美人类的智慧,又反感人类的贪婪;既惋惜人类的死亡,又找不到走出困境道路。如果说“追寻一成功”这个传统的套路可能和渴望最终获得救赎的期盼有关,那么“追寻一成功一死亡”这一结构就可能表现出作者深感“人类最终能够过得救赎”希望渺茫。在其他作家同时期的小说(如《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到灯塔去》)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类似的叙事结构,同时代的不同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样的叙事结构,这大约不是巧合而是共识——反映出二战背景下人们的绝望、迷茫和困惑,也生动地反映了特定时代的社会语境对文学的影响。
《魔戒》虽然产生于二十世纪,但它与传奇故事在结构上具有强烈的联系与相似,甚至与以往的神话一脉相承。然而,《魔戒》在叙事结构方面并未一味模仿甚至简单传统的叙事结构,而加入了重新选择的叙事结构,这种新的叙事结构反映出特定社会语境对文学的影响,同时深化了作品的内涵,正是这种丰富的内涵使《魔戒》成为当今世界一部牵动人心的作品。
注释:
[1][加]诺思罗普·弗莱著,陈慧等译,吴持哲校译,《批评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二百六十九页。
[2][加]诺思罗普·弗莱著,陈慧等译,吴持哲校译,《批评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二百六十九页。
[3]值得注意的是,关于英雄出身的洪水神话以及英雄早期的藏匿经历在《魔戒》中被分有到了复杂的角色咕鲁身上。
[4]《魔戒》的充满死亡性的结局将在下文予以讨论。
[5][加]诺思罗普·弗莱著,陈慧等译,吴持哲校译,《批评的解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五十一页。
[6][英]J.R.R 托尔金:《魔戒——魔戒再现》,丁棣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二百六十六页。
参考文献:
[1][英]J.R.R 托尔金:《魔戒——魔戒再现》,丁棣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
[2][英]J.R.R 托尔金:《魔戒——双塔奇兵》,姚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
[3][英]J.R.R 托尔金:《魔戒——王者无敌》,汤定九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
[4][加]诺思罗普·弗莱著:《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吴持哲校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5][加]諾思罗普·弗莱著:《世俗的经典》,孟祥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6]Curry, Patrick. Defending Middle-earth: Tolkien's Myth and Modernity.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