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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风散板(节选)
——望丛祠怀想

2020-12-25四川

星星·散文诗 2020年36期
关键词:帝陵杜宇先帝

(四川)

那一朵滴血的鸟鸣

望帝陵,在春风中一动不动,却灌注着一种声音,一种婉转悠长的声音,在古柏森森的泥土深处一起一伏地盘旋。

高耸入云的古楠木林,顶着坚挺的桂冠,在空中过滤潮湿的云,刮下稀薄雨水,让永不褪绿的竹根,输送水分,滋养着鸣鸟的喉咙。我侧耳静听,这声音虽然鸣叫了几千年,却永远是润润的、甜甜的。

储存了一冬的春天在爆发之前,不再似是而非地含蓄。巴蜀的植被和花朵会一片片、一朵朵依次醒来。桃花、梨花、杜鹃花和满山披着黄金甲的油菜花,如江水浩浩荡荡而来。这浓烈而清纯的香,漫过山野,抹过水浪,冬眠就彻底睁开眼,在望帝陵“布谷布谷”的鸣叫声中,把角色交给春天。

杜鹃鸟,是春天的钥匙,扭开了大门,蜀地的山清水秀和沃田万顷,就冲出树林和沟壑,似一团团雾,在剑门关以南、夔门以西,弥漫着、漂流着,在百鸟合声的歌谣中,缥缈成金色的阳光,洒满蜀人的胸怀。

望帝陵的杜鹃园,排列整齐有序。花枝,已没有了当年那种野性和豪气;血色的花,已没有如泣如诉的悲哀与疼痛。但它仍然以血的颜色将巴山蜀水凝固成永恒。

那些年,望帝化鹃,把带血的鸣叫别在胸口。花开的声音也浸染着血色,似一道铜铸的犁,把季节剖开一条血红的口子,春天的种子就掩藏在这口子里,生根、吐芽,发育出金烂烂的浆果。

望帝陵,以驰力不绝的鸟鸣为鞭子,两声两鞭,三声三鞭,四声四鞭,将春天鞭打得满地打滚,滚成一条牛,将山野犁成硕果累累,把一川水犁成稻香成河。

走入望帝陵,那两块深灰色的石表,是一段深远的历史,背负着先帝的重托。几只小鸟飞至表顶,用清脆的对话,诵读着石表上厚重而庄严的文字。

“功在田畴,德垂揖让”,这是杜宇望帝的丰碑。

这丰碑注定和巴蜀农事有关,注定与先帝化鹃有关,注定与悲愁和哀怨有关。这些故事,没有缠绵悱恻的婉约,但每一次听来都意犹未尽。

杜宇先帝的智慧是一把刀,把繁复而混杂的季节砍成春夏秋冬四个格。自从季节划出了四个格,我蜀国先祖,就用农事,连接每一个格子,有如网上的一个个绳结。那些格子就像窗户,小麦、水稻、玉米、豆荚,在窗口睁着紧张的眼睛,伴随着丰收的号子打量、张望。

杜宇先帝推崇道德,谁给蜀人安身立命,他就让位这个贤君,然后,潇洒地隐居西山。

放弃权力,是为了放牧自己心安的魂灵。

变成杜鹃鸟,飞至大殿之巅,把每一声鸣叫,喊成江山的模样。抑或化身为血色的杜鹃花,每天分泌血红的啼叫,不负春光破土的检阅。

放牧流水

望丛祠的鳖灵湖包围着柳树,似在演绎,当年蜀人被洪水围困的沙盘。鳖灵帝治水的梦,一直在追寻,如柳丝一会儿光秃,一会儿碧绿,但一直挂在柳树梢头。

三千年的梦啊,依然没有生长发白的胡须。

鳖灵湖水被太阳花、紫荆花映照着,被燕子、山雀翩跹着,看不出当年洪水肆虐的伤痕。鳖灵帝把那些牵牛的、扛犁的、捡粪的、割草的、插秧的春景,哺育在鳖灵湖里。蜀人想春天了,就在湖里汲一口清澈的水;或者听听闲庭信步的鱼,在水中发出“吧嗒吧嗒”咀嚼阳光的声音。

无论游人多么喧嚣妩媚,紧贴丛帝的温润,目光终能穿过那些妖娆的浮云,深入清冽深处,深深呼吸着宁静。

鳖灵湖,这才是丛帝的沉稳与从容。

这一汪水,是丛帝的最好归宿。

曾经,丛帝把洪水驯服成一根温顺的缆绳,巴蜀的粮食生长在哪里,就把甘甜的滋润吊装到哪里。

玉垒山挡住了蜀人的水道,丛帝吊起飞石,砸凹了玉垒山的腰,让蜀人的血脉彻底通畅。

三峡之峡壁垒森森,丛帝的开山号子一吼,把三峡吓出了河道。从此,我的巴蜀,以水为导向,承载蜀娘的针线,去东海以外,织就灿烂的霞光。

丛帝将洪水锻造成一枝笔,将巴山蜀水写满了狂草。每一条江河,流跌宕落笔,流九霄拔势,流纵横洒脱,流笔力筋节,流承合转换,流万古连绵,有渲染,也有飞白,每一江,每渠河,都笔断意连……

那些狂放不羁的洪水,就如此地被丛帝的铁笔雕刻着、比画着、挥舞着,成为碧蓝天空下,倒映的风景。

东歌台的歌,是唱给丛帝听的。

每年的五月十五,在发龙王水的日子,有蜀人从故乡走来,用夹杂着绿色葱郁的青菜和红红辣椒面的嗓音,蒸煮成一锅红汤火锅,让蜀人饱餐丛帝治水后的美好生活。

而听歌的人,分辨不出锅里的菜名,就和着脆生生的音韵,荤的、素的,一股脑儿咽下去。他们几乎不管生活是甘甜,还是苦涩;不管日子如锅里的色彩,是鲜艳,还昏暗,能咽下去,就是在歌唱美好的明天。

此刻,东歌台的歌没到绽放的季节,那些歌声被刻入天空的记忆里,无声无息。唯有功德碑上那些细密的文字,在春风的空中,似一只竹笛,吹奏出缭绕而悠然的旋律。血红的杜鹃花,残留着洁白如雪的玉兰花,伸头四处张望的牵牛花,被这笛音撩燃了激情,在东歌台上飘飞,飘飞成一本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的书页。我多么想成为一位有耐心而又虔诚的观众,端坐台下,进入漫长而古远的阅读。

我知道,东歌台的歌词是伴随着声音而存在的,没有人师,没有传承。每一位歌者是师傅,每一位歌者又是徒弟。在这自编自乐的歌唱里,人人是平等的,有如当年杜宇揖让帝位时的平等,人人都可为民,人人都可为帝。阅读中,没有深沉,也不会有苍白。

对着无观众的歌台,我终于自信地唱了一首此生唯一即兴创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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