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思辨哲学”的结构性解析
——以《神圣家族》中有关《巴黎的秘密》的评论为例
2020-12-25刘秀萍
刘秀萍
(北京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44)
在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中,他与青年黑格尔派之间的思想纠葛是一条中心线索。这其中,马克思对作为这一派别哲学基础的“思辨哲学”的分析和批判尤显重要。在过去的研究中,人们多关注马克思就“现实的苹果、梨、草莓、扁桃”与作为“一般观念”的“果品”之间关系的纯学理分析①,鲜有论者涉及马克思结合特殊语境和具体个案进一步展开的分析。而事实上,从《神圣家族》来看,马克思对“思辨结构的秘密”的揭示,并没有停留于抽象的说教和纯逻辑的推理,而是借助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塞利加·维什努(Szeliga Vishnu,此为笔名,原名Zychlinski Franz,1816-1900)对小说《巴黎的秘密》的评论完成的,思路及其论证都极为具体、形象、生动。所以,只有梳理和甄别这些内容和细节,才能完整把握马克思对“思辨哲学”的结构性解析。
《巴黎的秘密》(Les mystères de Paris)是十九世纪法国作家欧仁·苏(Eugène Sue,1804-1857)的代表作。这部一百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分上下两部,共52章,有着上百个人物,故事情节十分错综复杂。小说的内容大致是:盖罗尔施坦公爵鲁道夫曾同年轻、漂亮却充满心计的萨拉·塞顿小姐秘密结婚,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发现了她的不忠,遂将其逐出自己的领地。为了缓解受骗后产生的抑郁之情,鲁道夫去周游世界,想奖善惩恶,帮助穷人,弄清楚使人类受苦遭难的罪恶根源。他来到巴黎,混迹底层社会,乔装巡行,进行拯救“堕落灵魂”的道德感化事业。小说以鲁道夫微服出访巴黎、赏善罚恶为线索,通过对妓女玛丽花、宝石匠热罗姆·莫莱尔、女工路易莎、公证人雅克·弗兰、贵族夫人克雷门斯和萨拉·塞顿以及绰号为“笑面虎”、“操刀鬼”、“猫头鹰”的各种人物命运的描写,展示了贵族、下层贫民、罪犯三类人物的生活内幕和“秘密”,一定程度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三十到四十年代巴黎的社会状况,特别表现了下层人民的生活、命运和痛苦,也对上流社会贵族阶层表面上道貌岸然和实际上男盗女娼等情形作了大量的披露和揭发。
《巴黎的秘密》刊出后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甚至越出国界,引起了作为德国思想新锐的青年黑格尔派成员的关注,其中塞利加·维什努在《文学总汇报》上发表了《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一文,根据他自己的理解和观点对小说的故事情节进行了转述,并对其中的人物进行了点评。鉴于此文将这样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捧”成了“超现实”的“史诗”,在转述时进行了“再加工”,加入了大量的虚构和解释,甚至对各个人物作了完全不符合小说原创的“创造性”评判,马克思将塞利加·维什努噱称为“贩卖秘密的商人”。这意味着,如果说《巴黎的秘密》展示了巴黎社会的“秘密”,塞利加·维什努的文章则又制造了一个与此决然无关的、新的“秘密”。
为了揭露思辨哲学的“秘密”之“创造性”,马克思对比《巴黎的秘密》的具体情节,对塞利加·维什努的文章在“罪犯世界的秘密”、“上流社会的秘密”等方面所作的“制造”、“转移”等工作作了细致入微的剖析,指出其思维方式的实质是“以纯观念、精神来理解和解释世界”(1)参见刘秀萍:《思辨哲学与“巴黎的秘密”——〈神圣家族〉解读》,《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不仅如此,马克思还进一步考察了塞利加·维什努“绝对的秘密”的制造过程和技法。他发现,为了把这个“秘密”演绎成一个更加有思辨的设计感、更加接近思辨哲学目标的“思想物”,塞利加·维什努并没有停留于为思辨的“秘密”寻找一个暂时的藏身之所,而是殚精竭虑,赋予“绝对的秘密”以绝对精妙的结构和功能,并且“魔术般”地在这个“秘密”与现实社会之间建立起了一个无障碍的“安全”通道,使“绝对的秘密”来去自如、进退适宜,达致了绝对、普遍的境界,然而,这一切却与真实的现实生活、与《巴黎的秘密》所揭示的社会众生相相去甚远!
一、“绝对的秘密”的结构设计
马克思指出,思辨哲学的“绝对的秘密”是思辨哲学家设计、创造、建构出来的。塞利加·维什努先是制造出了“秘密”,并把它确立为形而上学的主体,然后为它设计了从“罪犯世界”到“上流社会”的隐藏之地(2)参见刘秀萍:《思辨哲学与“巴黎的秘密”——〈神圣家族〉解读》,《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同时,他又意识到,上流社会毕竟还只是现实社会的一隅,让“秘密”躲藏到上流社会的内部很难达到与现实世界的同一。因此,继“文明中的野蛮的秘密”和“国家中的无法纪的秘密”以及“有教养的社会的秘密”之后,他又为这个“轻浮佻达、无拘无束”的“秘密”做了“‘圣地’——小礼拜堂——门厅——非上流社会”这样一个序列的结构设计:“圣地”是“秘密”的所在地,在圣地周围有个小礼拜堂,由上流社会的特殊集团守护着,小礼拜堂的门厅通向非上流社会,生活在非上流社会的人民被挡在门厅之外。
显然,塞利加·维什努为“秘密”所做的这个结构设计是异常“精密”的。首先,它把现实社会人为地割裂成上流社会和非上流社会两个部分,还在这两个部分之间设立了一个屏障——门厅,这个门厅的诡异之处在于,“秘密”可以经门厅而出,但被隔在门厅之外的非上流社会的人民却不能够透过这个门厅往里窥视。也就是说,“高居”于“圣地”的“秘密”是自由的、可以“随心所欲”的,但现实的非上流社会与它是完全不搭界的;其次,守护小礼拜堂的是上流社会的特殊集团——思辨的“圣地”的保护神,而并非现实的上流社会。所以,这个“秘密”与现实的上流社会也没有一点关系,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也没有可能去破解这个秘密。总之,这个秘密也就是思辨哲学的秘密,与现实的巴黎社会、与生活在巴黎社会的人风马牛不相及。它完全不是巴黎社会的秘密,而是思辨哲学家所设计出的“绝对的秘密”。它将遵循思辨哲学家的意愿,变成“整个世界的公共财产”(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8页。。
通过这样精密的设计,“秘密”就被塞利加·维什努安放在了一个既与现实社会分离又貌似不与现实社会完全脱离的地方,其目的是为了它随思辨所“愿”,让这个形而上学的思想物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由对立走向“同一”。
当然,塞利加·维什努也明白,作为“思想物”的“绝对的秘密”是孤立的、抽象的,要想将其变成“整个世界的公共财产”,与现实世界由对立走向同一,就必须让它走出“圣地”,作用于现实世界。为此,他又把小说《巴黎的秘密》里的公证人雅克·弗兰设计成了“绝对的秘密”的践行者、见证者。他将代替思辨哲学家展开秘密的旅程,揭开有教养的社会中“正直和虔敬的秘密”。较之罪犯世界的秘密和上流社会的秘密,这潜藏于上流社会特定集团内部的公证人身上的秘密离“绝对的秘密”的距离就更近了。不仅如此,塞利加·维什努还让这个秘密以人的特质、秉性的形式存在,这就使得“正直和虔敬的秘密”又带有了比罪犯世界和上流社会的秘密更加浓烈的主观的、抽象的特征,这有助于让秘密正无限地趋近于“绝对的秘密”。
那么,社会层面的“有教养的社会的秘密”又如何与个人身上的“正直和虔敬的秘密”有效地衔接起来呢?这就要诉诸塞利加·维什努塞给雅克·弗兰的人设。且看他的演绎逻辑:“绝对的秘密”要成为“整个世界的公共财产”, 其践行者就要具备一些足以征服整个世界的个人特质。而“只有基督教和道德才能在地球上建立包罗万象的王国”(4)[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8页。。显然,塞利加·维什努的演绎逻辑无非是思辨的转换:把基督教变成了个人的特质,即“虔敬”,把道德变成另一种个人的特质,即“正直”。同时,再把这两种特质结合在雅克·弗兰身上。
那么雅克·弗兰真的具备正直和虔敬的特质吗?我们来看小说中对其人其事的描述:在生活上,他严肃、节俭,住在一所阴暗的、不尚装饰、不求考究、不要奢华的房子里,开销俭朴,办事认真,厌恶社交,不爱排场、享乐,这无疑赢得了人们对他盲目的信赖。在性格上,他既吝啬而又大胆,而且很喜欢冒险,“依仗自己精细,精细得透顶;依仗自己伪善,伪善得出奇;依仗自己智慧,灵活又聪明;依仗自己胆大,却胆大包天;为了犯罪而又不受处分,所犯的罪,已经不可胜数”(5)[法]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成钰亭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18页。。在体格上,他“五十岁,但看上去不过四十。中等身材,背微驼,宽肩膀,身体健壮,理智坚强,矮胖,红发,象狗熊一样浑身都是毛。头发平平地梳向两角,当中秃顶,眉毛很稀,易怒的面色,满脸都是雀斑,遇到感情一紧张,这个土色的面孔,马上便涨得通红”(6)[法]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成钰亭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21页。。他视力极好,但却戴着一副深绿色的眼镜,使他能看到人而不被人看见。小说用了三句话来总结这位“少有的善人”:廉洁是他的喜乐,名声是他的骄傲,宗教是他最大的幸福。
但如此廉洁、自律、虔诚的雅克·弗兰在私底下却有两种喜好:其一是淫乱——兽性的、如虎狼一般的淫乱,粗暴的淫欲,激烈的占有,凶野的侮辱,贯穿此人情爱的不同阶段;其二是喜爱金钱——为喜爱而喜爱,不是为了它能提供什么享乐。他可以用奇妙的手腕和诡计,把好几宗特别巨大的款项,凭白无故地弄到手里。他设计陷害了宝石匠莫莱尔,又霸占了他的女儿,而当莫莱尔的女儿因此怀孕以后,又与江湖医生波利多里同谋,建议波利多里去毒死宝石匠莫莱尔的女儿。当他听到多尔比尼夫人要把多尔比尼伯爵的财产“存放”在他那里的意思时,他两眼放光,却粗暴地说道:“这真使人不耐烦……我的公正……真是个长处……可是又给我带来烦恼……和忙乱……”(7)[法]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成钰亭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47页。。事实上,作为公证人的他,为了从多尔比尼夫人那里得到一笔钱而隐藏多尔比尼遗嘱的秘密。出于同样的目的,他还配合萨拉·塞顿伯爵夫人表演了女儿死而复生的闹剧。
可见,雅克·弗兰的所谓“正直和虔敬”只是流于表面的,在现实生活中他不过是一个世俗的、堕落的神甫。他的这个特征,恰恰是思辨哲学家塞利加·维什努对“秘密”的践行者的设计所需:“绝对的秘密”需要雅克·弗兰身上并没有“正直和虔敬”这两种特质,这样,他才可能成为“正直和虔敬的秘密”。可见,这并不是“正直和虔敬本身的秘密”,而是思辨哲学构造出的“一般的秘密”。而“公证人在世俗事务中,就如同僧侣在宗教事务中一样,他们都是我们的秘密的守护者”(8)[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89页。。
那么,怎么能够把潜藏在雅克·弗兰身上的“我们的秘密”完整地揭示出来呢?在《巴黎的秘密》第三部第二十三章“穆尔弗和波利多里”中,江湖医生波利多里将雅克·弗兰伪善的面目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多尔比尼伯爵的女儿达尔维尔侯爵夫人给鲁道夫写了一封信,讲述了波利多里受雅克·弗兰的指使,企图用毒药水置多尔比尼伯爵于死地。他也曾被雅克·弗兰授意为遭雅克·弗兰强奸而怀孕的宝石匠莫莱尔的女儿堕胎。这既表明波利多里是杀人的凶手,同时也揭穿了公证人雅克·弗兰所谓的“正直和虔敬”的伪装。而在像雅克·弗兰这种上等人的秘密被揭示出来的同时,像宝石匠莫莱尔的女儿一样的下等人的秘密也被揭示出来了。
然而,事实上,波利多里的所有秘密不过就是堕胎的方法和杀人的毒药而已,他本来就不可能知晓每一个人的秘密。只有雅克·弗兰这样的“谋杀者”才有可能借助波利多里的毒药杀人,也只有宝石匠莫莱尔的女儿才是违反禁忌和道德怀孕的。当塞利加·维什努把波利多里设计为一切秘密的揭示者的时候,就是想让秘密变成“绝对的秘密”、对任何人也不能说是“秘密”的秘密,只有这样,这个秘密才能够成为他所期望的“整个世界的公共财产”。换句话讲,雅克·弗兰谋杀多尔比尼伯爵的秘密,宝石匠莫莱尔的女儿的孩子被杀死的秘密,都只是世俗的秘密,它们不足以构成思辨哲学所需要的“一般的秘密”。波利多里不可能揭开所有世俗的秘密,即那种可以言说的、真实的秘密,当然也唯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揭开与现实毫不相关的“一般的秘密”。
总之,“正直和虔敬的秘密”其实与“正直”和“虔敬”无关、与“遗嘱”无关,甚至与公证人雅克·弗兰也无关,它只是思辨哲学家对道德和宗教的抽象,只是塞利加·维什努对“一般的秘密”的运作的一部分。塞利加·维什努把雅克·弗兰说成是“正直和虔敬的秘密”的体现者,理由是雅克·弗兰虽然密令波利多里去实施谋杀,但他并不想做一个谋杀者,而是想做一个受人尊重、爱戴和敬仰的人。这样他才能符合塞利加·维什努的想象和预设:雅克·弗兰是集“正直”和“虔敬”之品性于一体的人。因此,谋杀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秘密”;而当谋杀成为事实的时候,“正直”和“虔敬”又成了“秘密”。循环的论证确定徒有结果,因为谋杀者是“批判”的谋杀者,他的真正使命当然就是为了“秘密本身”奔忙,而不是去谋杀或者为谋杀买单。“秘密”本身——“一般的秘密”——变成全世界的公共财产的“绝对的秘密”,它们都是思辨哲学家绝对抽象的产物,只不过如何构造秘密和揭示秘密需要“最巧妙的办法”。
二、“绝对的秘密”如何走向凡间?
塞利加·维什努运用思辨的利器和“最巧妙的办法”,费尽心思把秘密本身构造成全世界的公共财产,成了“一般的秘密”。这样的秘密实际上已经泛化为“我的艺术”或“我的本能”之类的东西,只要能满足“我的需求”就可以产生出来,就像市场上的商品一样。简言之,它能且只能是抽象的秘密,是专属于绝对主体的,是纯粹的范畴和观念!
然而,对于这样高踞于抽象云端的宝座之上、作为“纯范畴”而存在的秘密,塞利加·维什努又感到无所适从,因为它深藏在人的头脑中,不可捉摸,也将无从揭示。但思辨哲学家之所以要设置秘密,其目的就是想要随心所欲地将这些秘密揭示出来,这样才能够显示秘密的存在。为了消除这样的矛盾,塞利加·维什努不得不再一次开启了思辨之旅,让“绝对的秘密”来到凡间。这一次,仆人、看门人皮普勒的妻子阿娜斯塔西娅·皮普勒被塞利加·维什努选中要成为让“绝对的秘密”走向凡间的使者,成为“秘密”的佣人和看门人了。马克思讽喻说,秘密就从云端宝座上来到了看门人所住的地下室,由纯范畴的高峰跳到“在闭锁的门前当暗探”的“仆人”的脚下。
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塞利加·维什努做了以下的工作:
先是让“绝对的秘密”这个范畴从本质转化为概念。本来,波利多里那里的秘密无非就是堕胎和下毒的秘密,这样的秘密是被雅克·弗兰掩盖着的,是不可告人、不可为他人所捉摸的,是客体。但当它被塞利加·维什努转化为全世界的公共财产,成为抽象的、纯范畴的秘密以后,就由客体转化成了主体了,变成了一种自己掩盖自己的东西,更是一种“被我掩盖、被我弄得不可捉摸的东西”。这个秘密由客体转化为主体的过程,从被掩盖转化为“我”掩盖“它”的过程,实际上意味着秘密登上了“绝对主体的高峰”。
接下来,他动用经验来成全思辨的论断。秘密从本质转化为概念,固然使得它登上了绝对主体的高峰,反“客”为“主”。然而,这只有在思辨哲学家的头脑中才能显示的秘密也只能由思辨哲学家才能“揭示”,如何让别人也能看到就成了问题的关键。为此,塞利加·维什努又做了巧妙的设计,把掩盖秘密的“我”转化为“门”——一种完全经验的、纯粹木制的现实。这样,秘密就不是“我”掩盖的,而是被“门”掩盖着的了。
这扇门无论对于现实世界还是对于思辨的“圣地”来讲都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在这扇门以外,依次是“小礼拜堂”、“门厅”、“非上流社会”。现实世界所有的秘密都被阻挡在这扇门的外面。这些秘密只有经过“我”这扇门才可以登堂入室,成为“绝对的秘密”,从而成为全世界的公共财产;思辨哲学家则在“我”这扇门的后面为所欲为,“孕育、酿造、形成秘密”,并且依照隔“门”有耳的世俗经验,预料着必定会有人挨着关着的门偷听、看穿和窥探这批判的、纯粹的、绝对的秘密。
既然在“我”这扇门后将要孕育、酿造、形成秘密,而“我”这扇门又是关着的,那么,凭什么说“你”理所应当地就要去窥探这扇关着的门背后的秘密呢?塞利加·维什努认为,这是由于人们幸灾乐祸的天性所导致的。而人们会幸灾乐祸则是由于“每一个人都希望比别人好”,为此,他才会“掩盖自己行善的动机,而且极力想把自己作恶的事实用重重的浓雾包藏起来”(9)[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92页。。总之,“要比别人好”这个普遍的愿望才是人们去“探询别人的秘密”的终极原因。
表面上看,塞利加· 维什努对窥探秘密的原因分析是从绝对的思辨走向了人的现实层面,秘密由抽象的秘密到达了人性的秘密,但如果顺着他的思路还原他的论证和分析,就不难发现,“愿望”是逻辑起点,有了“愿望”就不免“幸灾乐祸”,而幸灾乐祸必然引起窥探的欲望,因此,“门”的存在就是绝对必要的,而这个“门”又是“我”安上并“关上”的,那么最后,难道掩盖秘密的不是我“自己”吗?不肖说,从本质上看,这就是黑格尔从精神出发最后回到绝对精神的“精神哲学”发展历程的翻版!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有可能探查到别人的秘密呢?虽然在巴黎警察局档案库中的卷宗里、在维多克的档案中、在法国的“黑皮书”和类似的文件当中均显示出警察在探寻人的秘密方面较于常人的优势,但塞利加·维什努却无视这样的事实,也不顾《巴黎的秘密》中欧仁·苏笔下的警探“红胳膊”才是最能接近各种秘密的人,他只是按照思辨的需要主观臆断,认为在探询别人的秘密方面,仆人的地位是最有利的,而仆人往往与主人之间存在利益瓜葛的麻烦,因此,“看门人皮普勒的妻子”是窥探秘密的最佳人选。
究其实,在小说《巴黎的秘密》里,皮普勒太太并不具备塞利加·维什努所据以作为窥探秘密的最佳人选的“独立”且与别人“没有利害关系”的特征。她“形相最丑、皱纹最多、满脸雀斑、令人作呕、衣服肮脏、牙齿脱落、脾气急躁、性情恶毒”,她在兑钱时欺骗鲁道夫,为鲁道夫介绍了和他住在一幢房子里的奸猾的放高利贷的女人,还向鲁道夫担保他和“斑鸠”丽果莱特相识一定会有许多乐事。她讥刺指挥官给她的钱太少,称其为“两个小钱的指挥官”,她自己说出了她“独立”行动的原因是指挥官每月只给她12法郎,等等。塞利加·维什努只是用到了思辨哲学看待世界、处理问题的“绝活儿”,在思维中将皮普勒太太的特点“转化”为“绝对主体”本质的代表,也就似乎顺理成章地把她变成了窥探秘密者的首选。
可见,不管是思辨哲学家的“抽象”过程,还是“抛弃抽象”返回具体的过程,其实质都是用“思辨的、神秘的”方法重新“制造存在”的过程,是“绝对主体”凭借超自然的理智,以神秘的“统一性”为前提所进行的思维创造活动。这体现了黑格尔哲学方法的基本特征:将实体诉诸主体,诉诸内在的过程,诉诸绝对的人格,归根结底是“创造”。
不折不扣地,塞利加·维什努所设计的由下层社会的秘密到上层社会的秘密再到上层社会特殊集团的秘密最后达至纯范畴的“普遍的秘密”的渐次发展过程,还有纯范畴的“普遍的秘密”又来到凡间次第展开的过程,便是思辨哲学从“统一性”出发,从具体到抽象、再从抽象到具体的思维演绎过程的翻版。所有的秘密统一于“绝对的秘密”,经由皮普勒太太所发现的种种秘密——达尔维尔侯爵夫人偷情的秘密、比雷特老大娘放高利贷的秘密、画家卡布里昂奇怪的生活习惯的秘密、笑面虎丽果莱特温厚淳朴的秘密等都是普遍的秘密这个“统一体”、“实体”的具体样态。这些秘密与经由鲁道夫揭示的“文明中的野蛮的秘密”、“国家法纪的不平等的秘密”、“有教养的社会的秘密”、“正直和虔敬的秘密”一样,均被塞利加·维什努看作是“普遍的秘密”的外在表现形式,是秘密能动的生命过程中的一个环节。
为了让现实世界统一于思辨哲学家设定的“秘密”,塞利加·维什努又把皮普勒太太的丈夫、同样是看门人却由于和主人有着利益关系而没有被选中充当窥探秘密最佳人选的阿尔弗勒德·皮普勒命名为“作为讥讽的秘密”,原因竟然是“运气不佳”,被“人家对他的讥讽和嘲笑”证明是失败的。这样,在他的太太成为了探寻秘密的战士、成了秘密的“主观”方面的代表的同时,阿尔弗勒德·皮普勒以“作为讥讽的秘密”为标签成了秘密的“客观”方面的代表。
然而,无论是作为秘密的“主观”方面代表的皮普勒太太,还是作为秘密的“客观”方面代表的阿尔弗勒德·皮普勒,在塞利加·维什努的设计中,都是作为替代品、作为一个环节而存在的。对于至高无上的思辨哲学来说,被人们讥笑的阿尔弗勒德·皮普勒无所谓失败者,担任发现秘密的主体的皮普勒太太也绝对不是一个胜利者,因为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思辨哲学家的思辨的。这样的悖论反映出,塞利加·维什努对两个人物的整个创设都是“圈套”,他一直潜心经营的只是思辨的“绝对的秘密”,是要将黑格尔哲学思维方法在秘密的制造上绝对地体现出来。
因此,塞利加·维什努“对《巴黎的秘密》所作的批判性叙述的秘密,就是思辨结构即黑格尔结构的秘密”(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6页。。他对《巴黎的秘密》的批判就是对思辨结构各个细节方面的具体运用。他把走下凡间的秘密运动的各个环节设计为一个渐次发展的序列,为的就是让秘密在渐次发展中走向绝对。
三、思辨哲学构造秘密的运思逻辑
马克思认为,塞利加·维什努对“绝对的秘密”的设计、构造是对黑格尔精神发展辩证法的继承。他以人如何成为动物的主宰来比照思辨哲学家构造秘密的过程和方法,使得思辨哲学构造秘密的套路昭然若揭。具体步骤如下:
第一步,思辨哲学从具体的、现实的动物中抽象出“一般动物”,并把它规定为动物的真正的本质。具体讲,从六种动物——狮子、鲨鱼、蛇、牛、马和哈巴狗中抽象出“一般动物”这个范畴,并把“一般动物”想象为独立的存在物,而把狮子、鲨鱼、蛇等等看作是“一般动物”的化身或体现。这样,由六种动物抽象得出的“一般动物”虽然在六种动物之外,但成了这六种动物的真正的本质,成了狮子、鲨鱼、蛇、牛、马和哈巴狗等的“实体”。
塞利加·维什努则从“文明中的野蛮的秘密”、“国家中的无法纪的秘密”、“正直和虔敬的秘密”中抽象出“普遍的秘密”这个范畴,并使这个纯范畴的秘密成为“全世界的公共财产”,成为“绝对的秘密”,成为“实体”,成为秘密的真正的本质。同时,现实世界的所有的秘密都成为了“绝对的秘密”的体现。
第二步,思辨哲学让“一般动物”通过一系列现实的、具体的动物表现自己,而具体的动物也随时转换成“一般动物”的现实体现,以便我们既可以随时把抽象的“动物”——“一般动物”变成某种现实的动物,也可以把现实的动物变成“一般动物”。当“一般动物”体现为独立存在的动物——狮子、鲨鱼、蛇、牛、马、哈巴狗时,也就意味着作为抽象的创造物的“动物”可以是狮子把人撕得粉碎,可以是鲨鱼把人吞下去,可以是蛇用毒液伤人,可以是牛用角觝人,可以是马用蹄子踢人,也可以是哈巴狗对人吠叫。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设定下,当“一般动物”体现为狮子、鲨鱼、蛇、牛、马时,它和人的关系表现为动物对人的控制,而且这种控制在渐次减弱。人是被动的一方,但其被动性却也在渐次减弱;而当“一般动物”体现为哈巴狗的时候,它和人的关系则表现为对等的关系,从逻辑上讲,这是动物对人的控制递减和人的反击能力递增的结果。“‘一般动物’在它自己的渐次的发展中必然会被迫降到表演纯粹滑稽戏的地步。”(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96页。
面对哈巴狗,人往往会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人看见哈巴狗就逃跑,一种可能是人挥动竹杖,把其吓跑。前者是愚蠢的,后者则把自己变成了狗的主宰。按照思辨的逻辑,后一个人是“一般的人”的体现,而哈巴狗是“一般动物”的体现,那么,“一般的人”就成了“一般动物”的主宰,也就成了现实的各种动物的主宰,包括狮子的主宰。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我们看到,塞利加·维什努就是把《巴黎的秘密》中的“斑鸠”——“笑面虎”丽果莱特小姐看作是“哈巴狗”的。从皮普勒太太的口中我们对“斑鸠”的性格特征有所了解:她是“一个小女工,五楼上另一个房客。……房租都是预先付。……,小屋里干净得别提,对人和蔼,而且随和。……,讨人欢喜,和气可亲,真是上天打发来的一只小鸟。……除此之外,一天到晚象个小海狸似的不停地干活,有时甚至能赚到两个法郎……可是,真辛苦!”(12)[法]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成钰亭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页。另外,她还是个特别规矩的女孩,为了防止坏邻居的追求,她在自家的门口拴上了一根粗门拴。星期天休息的时候,她和情人会出去散步,但在别的日子,笑面虎小姐是没有时间想到情人的。她每天五六点钟就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钟,有时十一点钟,除了出去给自己和两只金丝雀购买食物,从来不离开自己的小屋。她一天的生活只需要两个苏的牛奶,一点面包,一点海绿菜,生菜,小米和清水。一个小女工,两只小鸟,又是说话,又是唱歌,一天不闲,除此之外,还要用尽自己的时间,连睡觉带工作,一天干二十个小时赚的钱才刚够生活。她还和她的情人一起照顾楼上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
实际上,看门人皮普勒太太所言并不是“斑鸠”丽果莱特小姐的全部,在小说中鲁道夫的护卫穆尔弗先生披露了她另外的一面:她是巴黎一个“非常漂亮的浪漫女子”。亲切又有人情不假,但她的生活状况和性格也比较尖锐,比如她轻视结婚的形式,与大学生和工人有着纯朴的联系。也正是在这种关系中,她的真正的人性才得以体现出来,与那些虚伪、冷酷、自私自利的资产者太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说作者把“斑鸠”这个浪漫女子描述成道德的楷模,在把她的特点掩盖了的同时,也就把巴黎的秘密掩盖了。
在塞利加·维什努的思辨的构想中,“绝对的秘密”走向凡间,依次体现为指挥官和达尔维尔侯爵夫人偷情的秘密、算命的比雷特老大娘放高利贷的秘密、江湖郎中塞扎尔·布拉达曼蒂(波利多里)给人拔牙的秘密、画家卡布里昂奇怪的生活习惯的秘密、宝石匠莫莱尔一家的秘密、“笑面虎”丽果莱特小姐的秘密等。这些秘密和人的关系呈现出秘密对人的控制渐次减弱的趋势,指挥官和达尔维尔侯爵夫人当然得“偷”情,比雷特老大娘放高利贷则是半明半暗的,江湖郎中塞扎尔·布拉达曼蒂拔牙和画家卡布里昂的生活习惯恐怕就更多是有意而为之,宝石匠莫莱尔关于自己一家是如何被欺负的也基本知晓。但是对于“笑面虎”丽果莱特小姐来说,“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崇高的伦理价值,因此她对自己说来,也还是个秘密”(13)[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96页。。而能揭开她的秘密的是鲁道夫的护卫穆尔弗先生,即那个挥舞着竹杖与哈巴狗搏斗的人,是“一般的人”的体现。丽果莱特小姐是“绝对的秘密”的体现,“一般的人”是“绝对的秘密”的主宰,也就成了现实的各种秘密的主宰,它甚至还能够主宰指挥官和达尔维尔侯爵夫人偷情这样的秘密。同样是滑稽的结论!
反思这种不可思议的逻辑及其结论,这一切其实就是塞利加·维什努导演的思辨的滑稽戏。在他看来,《巴黎的秘密》中所谈及的巴黎社会的所有秘密,都是思辨哲学“绝对的秘密”的具体体现。这是一个秘密所构成的世界,每一个秘密的内容,每个秘密之间的联系,都是以“普遍世界秩序”的存在为背景、为前提的。换句话说,巴黎社会的种种现实及其联系,无一不是这个“普遍世界秩序”的反映。因此,巴黎的秘密的最终答案就在于此。这是塞利加·维什努真正的自白,是他的批判的“秘密”的充分暴露。
四、思辨的构想图:“普遍世界秩序”与“真正统一的整体”
依照思辨哲学的结构和逻辑,塞利加·维什努为我们设计了“秘密”从具体到抽象,又从抽象到具体,最后归为“绝对的秘密”的思维发展路径。在他看来,“前面研究过的一些单个的秘密,并不是与其他秘密无关而本身就有价值的,它们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闲谈中的珍闻。这些秘密的价值就在于它们自身组成许多环节的有机的连贯性,而这些环节的总和就是秘密” 。所以,他需要“把上面所做的零零碎碎的构图合成一幅完整的图画”(14)[德]塞利加·维什努:《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转引自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97-98页。。无疑,这幅图画即是思辨哲学关于“巴黎的秘密”的思辨的构想图,就像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精神的构想图一样。只不过,作为批判家的塞利加·维什努创作的“批判的史诗”的最终篇章,这个秘密的构想图“并不是逻辑的、任何人都看得见的、自由的批判机体”,因为它不反映“巴黎的秘密”的真正的连贯性,反映的却是以思辨的运思为转移的“思辨的连贯性”,其内在的根据是“普遍世界秩序”。在这个意义上讲,这个秘密是一种“神秘的植物的存在”,是世界秩序在思辨哲学上的再现。马克思指出,这只能被理解为“秘密本身的自嘲”,也就是说,“秘密本身用自嘲来判决自己。秘密在自己的发展结束时消灭自己,从而促使任何坚强的人进行独立的检查”(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98页。。因此,马克思把塞利加·维什努称作贩卖秘密的商人,《巴黎的秘密》对他来讲仅仅是所贩卖的商品,这种商品本身的属性无关紧要,他只是以这个商品为媒介,目的是兜售“批判的批判”的秘密——思辨决定一切、创造一切。
按照思辨哲学家的运思方式,思辨是至高无上的,现实世界是受普遍世界秩序主导的。因此,以思辨的方式让世界统一于仅有思辨才能理解、诠释的“普遍的世界秩序”,就是思辨哲学家的最高追求。也只有这样,所有的秘密才能是绝对的、普遍的秘密。为此,塞利加·维什努不得不“艺术地”作出如下的设计:
首先,他把世界设计为由“世界秩序”、思辨、现实事物三个因素构成的统一体。其中,“世界秩序”是主体,代表着能动的原则;鲁道夫是思辨的“神性”的体现,他拥有着“各种威力和自由”,是唯一的能动原则的执行者,是中介;而现实事物是由“世界秩序”决定的,是被动的、是客体。思辨作为中介,其作用就是将“世界秩序”通过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确定下来。因此,一方面,为了使“世界秩序”“不致‘完全被废弃’,或者为了使‘自然状态的最后残余不致被消灭’,为了使世界本身还能分享一些集中在鲁道夫身上的‘发展原则’,为了使‘人类的事物不致被描写成绝对不自由的和没有能动性的’”(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13页。,现实的人及其活动就不能被完全舍弃。另一方面,以鲁道夫的“神性”属性来说,其所依凭的又必须是与群众性的事物完全分离开的“世界秩序”。这便是塞利加·维什努必须面对的“宗教意识的矛盾”,所以如何解决这个矛盾,使“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主体与客体统一起来,就成了他的主要任务。
其次,他将这个由三种因素构成的统一体诉诸神秘的主客体关系,让“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结合为“真正统一的整体”。“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与房屋主和房屋的关系是类似的。双方均是具有不同属性的独立存在,不便具体地统一在一起。因此,塞利加·维什努力图在“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之外寻找到一个第三者,让它集“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两种属性于一身,就像房屋的建造者把房屋主和房屋两种属性集于一身一样。可是,作为“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之间的中介是思辨、是神性的鲁道夫,而不是“天然的中介”,而思辨的中介根本不可能客观地反映出“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真实的、自然的关系。不过,思辨哲学家的诡异之处即在于,神性的鲁道夫是诗人,他的“批判的史诗”将是“自由艺术”的产物。他会把房屋的建造者“规定”为房屋主与房屋的统一体,并且视其为“现实的统一体”。其实,这个所谓的“现实的统一体”就像在黑格尔那里兼为整个自然界和全体人类的绝对的主客体——绝对精神一样,是把虚幻的联系、神秘的主客体关系演绎成了世界秩序和现实事物之间的自然的联系,这就是神秘的思辨和思辨的美学的“艺术”。
毋庸置疑,这个由思辨艺术地创造出来的“真正统一的整体”是混淆的甚至是颠倒的:按照塞利加·维什努的设计,“世界秩序”与现实世界均是由这个“真正统一的整体”产生的,就像有了房屋建造者就能造出房屋、房屋主一样。但事实上,是房屋主让房屋建造者来建造房屋的。同样,是为了证明“世界秩序”的存在才创造出这个“真正统一的整体”的,或者说,“世界秩序”是先在的,有了它才会有“真正统一的整体”。显然,在塞利加·维什努的设计中,本来的母亲成了儿子,而儿子则被作为“母亲”了。这与“黑格尔的思辨是完全一致的。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和在他的自然哲学中一样,也是儿子生出母亲,精神产生自然界,基督教产生非基督教,结果产生起源”(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14页。。
产生如此的混淆与颠倒的原因显然在于,无论是“普遍的世界秩序”,还是所谓的“真正统一的整体”,都是“观念的体现”,是思辨按照神性的逻辑构造出来的,而不是客观现实的存在。“世界秩序——思辨——现实事物”的世界结构,也是“批判”本着证明思辨能够产生一切的原则来构建的,是和现实世界矛盾的。“一切秘密本身的被揭露了的秘密”均在于思辨哲学本身。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正是借助对塞利加·维什努关于《巴黎的秘密》的评论的批判,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哲学进行了结构性解析,思辨哲学“秘密”的揭示才真正达到了细致入微和层层递进的程度。这是写作《神圣家族》最艰难的工作,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关涉这一议题的第五、八章的篇幅大大延长。而研究者如果不进入文本内部对其中的细节进行悉心辨析,就很难理解马克思苦心孤诣探索的思路和逻辑,也就不可能准确地把握他在此基础上所建构的“新哲学”的意旨和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