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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一首诗的诞生

2020-12-24

诗潮 2020年1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关于《饮驴》 [节选]

牛庆国

我是走出我们村子的第一个读书人,他们都说我中了“举人”。但他们不知道,就是这个在外面混饭吃见世面的“举人老爷”,对故乡的情感五味杂陈,我把他们卑微的生活写在纸上、印在书上,让北京、兰州这样一些大城市里的人们半信半疑地读过,有一些被叫作诗人的人还知道了在中国西北有一个叫“杏儿岔”的村子。

记得那年春节,我又一次挈妇将雏置身于那个叫杏儿岔的小村。晚上睡在母亲用驴粪煨热的土炕上,却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眼前总是父亲沧桑的背影,总是那两只空洞而干巴的水桶。想着想着,就想到从前父亲白天吆喝着毛驴去村口的苦水河里饮驴的情形,记得当时望着奔跑的毛驴身后腾起的黄土和跟在黄土后面的父亲,心里满是苍凉和无奈。忽然,我感觉我找到了一个言说的角度,我要对一头毛驴说出我内心的压抑。于是,翻过身来趴在炕上,在一本《诗刊》杂志的空白处用铅笔写下了《饮驴》这首诗。仿佛那句子早已藏在心里,只需动笔就会流淌出来,被默写在纸上。大约十几分钟,就完成了它的写作。诗成,推醒睡在身边的妻子,读给她听。多年来,她一直是我忠实的第一个读者。她说,嗯,明天你就去饮驴吧,路上读给驴听听。

『附 诗』

饮 驴

走吧我的毛驴

咱家里没水

但不能把你渴死

村外的那条小河

能苦死蛤蟆

可那毕竟是水啊

■过这厚厚的黄土

你去喝一口吧

再苦 也别吐出来

生在个苦字上

你就得忍着点

忍住这一个个十年九旱

至于你仰天大吼

我不会怪你

我早都想这么吼一声了

只是天上没水

再吼 也无非是

吼出自己的眼泪

好在满肚子的苦水

也长力气

喝完了 我们还去种田

[任懷强赏读] 老牛(和牛庆国交往久了,习惯叫他老牛)的诗,一贯带着西北风土的质朴、坚忍,本诗以驴喻人,表现人驴相依相伴的西北人的生存现状和顽强的生命力。我喜欢读老牛的诗,不装、不作,真诚、直接。本诗情感饱满,现场代入感极强。

父亲墓前 [节选]

——关于《祭父稿,第二首》的写作背景

王夫刚

严格地说,是写给父亲的第二首怀念之诗,因为我的第一本诗集《诗,或者歌》已有《我爱父亲》之类的诗篇了,而那本诗集的出版时间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祭父稿,第二首》写于2012年,此时距离父亲离世已有四年之久,时光完全抚平了父亲离世所产生的家庭震荡。这年夏天,我照例带着放暑假的儿子回老家居住,照例带着儿子去父亲墓前烧纸,顺便跟儿子谈一谈生老病死的哲学。因为草木葳蕤,父亲的坟墓在感觉上比冬日低了很多,小了很多。不管乡村绿色如何倾覆,林间蝉鸣多么热情,墓地的主题总是静穆和淡淡的忧伤。到了深夜,我忽然出现少见的失眠,只好在院子里顶着星空喝茶、抽烟、走来走去,有一瞬间,我感觉父亲还坐在他生前坐过的那个位置,抽着我从济南给他带回来的将军牌香烟,依旧月光如水,依旧父子无言。之后我想了很多——关于生活,关于命运,关于亲人,关于死亡和历史。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一字一句地敲下了这首《祭父稿,第二首》,而窗子外面,已是如期而至的黎明取代了黎明前鸡的歌唱。

『附 诗』

祭父稿,第二首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迈入中年门槛。

四十不惑,曾经多么遥远的目标

就这样悄无声息地

来到眼前:我的儿子顺利升入小学四年级

诗歌的春天,依旧蒙着一层薄霜。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每年的三月

我不必再专程返回山脚下的村庄为他烧纸

燃放鞭炮。除了春节和中秋节

这些惯性节日,我的怀念

允许越过形式主义在他的坟前小坐一会儿。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为之后悔的事情

似乎比以往多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帮助他为早逝的父母

立一块给生者阅读的墓碑?天堂也有电信局

为什么不提醒他带走生前用过的电话?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学会了抽烟

为了与他保持某种爱好上的联系。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我成了真正的父亲

(一个与传统有关的说法)

在他坟前焚烧诗集不是为了让他阅读。

父亲去世三年之后,山河依旧。

卡扎菲领取了比萨达姆还要羞辱的结局。

我还生活在城市一角,我的土地

还由别人耕种:替父亲活着

活下去,我的梦还由父亲那里出发抵达光阴。

[任怀强赏读] 王哥(因为王夫刚年长,习惯叫他王哥)的诗,词句中不自觉带着家国情怀和对诗歌宗教般的信仰。本诗中词句的隐忍克制,或者说有节制地怀念和抵达,在悲悯和悲悯后对时下的幽默调侃,形成了自己诗歌独特的表达语言。近年,王哥的诗歌语言日趋成熟,哲理化的语言不动声色融入诗歌语言里,恰当契合。不过抒情性的语言有了弱化,我更喜欢他写的《五莲的雪》,也许我还年轻。

在附近 [节选]

江 非

作为一首在写作日期上已经过去了很久的诗歌,如今再一次回忆起《黄昏去看一棵被砍倒的树》这首诗,作为一个和它关系最为密切的人,我能回想起那时“在附近”的什么呢?我想当时的情景确实是我看到了一棵被砍倒的树,那大概是一棵榕树,就长在我去单位上班的一条公路旁,但是因为新规划的工程项目,它在这天的黄昏时分被一群工地的施工人员用蜂鸣的电锯从根部锯倒了,我路过时,他们正在用电锯继续锯掉树干上的枝杈,从远处看,能看见这些被锯开的地方闪着一种刺眼的白光,同时,还有一种树脂的芳香,被风吹来。我想正是这种包含着过去与现在、传统与更新、消失与留存的矛盾香味,以及组成生活结构的经常事物的突然变异,让我想到了这首诗歌的第一句,这种味道和变异作为一种动因首先唤醒了我的意识中一个关于“黄昏”“看见”的语言、知觉范畴,并想让它们继续有所关联。

『附 诗』

黄昏去看一棵被砍倒的树

黄昏时分我去看望一棵被砍倒的树

它在从前我站在窗前就能看到的地方

有着高耸的树干,密实的枝叶

昨天它被伐倒了。野地失去了上升、矗立的

根基

我走出院子,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十分钟的路

来到那里

它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周围的泥土芳草萋萋

我去看它。把它的根留在了心中,把纪念碑

去掉

然后把对亡人的幻想退还给了

土地的幻象

我回来时,天色已经初夜

路旁已经亮起代替白昼的夜灯

小卖部门前的孩子

列队经过疏朗的绿化树

我跟着他们,踽踽走上了回家的巷街

而街区的另一条马路上

醉酒者已经提前进入了深夜

在白酒、葡萄酒、啤酒,这些酒神之子的带

领下

他们已经早早见到了夜之母亲

她面部慈祥,一切平安

并未流着对于孤单归来的孩子辛酸的眼泪

一个永不枯竭的梦,正在人世上出现

[任怀强赏读] 读江非的诗,感受更多的是他在一首诗的叙述过程中对细节的观察思考和不由自主的惊叹,诗歌居然也可以这么写,并成为江非式的诗歌表达方式。本诗围绕着砍倒的一棵树展开时空想象,在意象和幻象中,在不缓不急中,给人以希望和动力。

和一朵石榴花暗恋 [节选]

江一郎

想想真是糟透了。但那年夏天,当院子里一棵石榴树开出红色的花朵,我忽然感到人生这棵大树,除了阴影覆盖,更多的还是亮色。瞧那石榴树,在颓败的院子里,多年的老树如此丑陋不堪,布满黑色的伤痕,但它已經开花!在那时,我一下子发现了生活中存在的美的事物。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我这颗几乎沉睡过去的心被一朵小小的石榴花唤醒了。一种久已淡忘的感觉回到我身边——我知道,那是诗人潜藏的生命意识又重新在我心中觉醒。

现在还记得当时我那份凝神专注而又几近癫狂的状态。二十分钟后,我写完最后一节,但我仍处于一种创作的亢奋之中,我走到石榴树下,一遍一遍地朗诵,我想,头顶一树灿烂的花朵终将落下,可是我的诗歌已经留住了她最美丽的容颜。“她纯粹的花朵为我飞翔”,相信必将在后来的日子里为所有不甘臣服于命运的读者飞翔。我完成了一首诗的写作,同时,一首诗歌也完成了它对我的传唤。作为一个诗人我感到幸福,也体验了做诗人的一份成就感。

『附 诗』

石榴花

我爱着的不是寻常意义中美丽的女孩

在泥土的位置,从叶子开始

我和一朵石榴花暗恋

风中的花朵,酡红的容颜

多么像高处闪动的火焰

时光的大风翻动

时光的大风,石榴花

是怎样被我挑在精神的枝头

说开就开

而我仅仅是树底下的一粒泥土

因为卑贱和沉重

更重要的是:生活与工作

我需要一生崇高地爱着

在生命的深处

那么一棵石榴树

她纯粹的花朵为我飞翔

我的渴望,还有梦想

在花朵的照耀下,没有黯淡过

假如冬天到来

假如守望的枝头,被冬天压断

我是不是继续这样设想:

在高处,一朵石榴花逼退风雪

仍然被我爱着

[任怀强赏读] 江一郎是我的一位好诗友,不幸患病去世。读他的诗,更多地想起他的谦和与随性,他的诗和他的人一样具有秉性上的合拍。由石榴树到人,再到自己,然后又返回到石榴树的回环表达,让情绪贯穿其中,并获得了外延和升华。

我与“铁”最美的一次相遇 [节选]

李轻松

回想起来,我是如何与“铁”相遇的?我真的有些恍惚。它是我存留在心底的乡土故地,还是我幻想的神秘所在?它是我的情感碰撞,还是我的意志交锋?2001年夏天,携带着我呼啸的爱、淬火的心,与铁诀别般地相遇,瞬间就迸溅出火花,欲生欲死。

能够找到铁是我的幸运。原来我对“打铁”这门技术是如此的熟知,可惜我竟然放弃了那么久。在情感层面上,它代表爱,而且是深入骨髓的爱,是那种销魂时刻的最好隐喻。打铁就是一种破坏与重建,就是心领神会且如入忘我之境。在诗歌的层面上,它是碰撞。只有在那种火花飞溅时,那种“哧啦”一声撕裂时,我才会感到我遇到了对手,我才会被唤醒被激发潜能,那些我平时做梦都没梦过的灵感会突然闪现,犹如神来之笔,令我心驰神往。而在精神的层面上,铁就是我们的故乡。它沉默无言地成为我们的底色,粗糙、深情、饱满、坚忍。我一直认为故乡并非单纯是地图上的一个标志,或者是我们曾经生活过的一个地方,它更是一种灵魂的属地。我归属于铁,那么铁就可以代表我的故乡。我觉得再也没有一种东西能像铁那样坚韧、有力、温情四溢又强大无比,像一幅旧日时光的剪影,牢牢地映在心灵的底片上。

『附 诗』

铁水与花枝

铁如此俊朗,花枝如此羸弱

清晨的地平线口含珠露

吐出如铁的旧貌,和似花的新颜

水泽里的鱼儿只望一眼

七秒钟的记忆与眷恋

转瞬便成为前世——

我粗粝的铁,硬,坚硬

也能爆出炽烈的天真

我柔软的花,水,水灵

都生在枝节之外

我的境内,花与铁的混合

谁创造了这段艺术的距离?

如此陌生,秉异,我的嫁接术

无形的香啊!余香,包含着铁的腥气

让我微醺地走在人间吧!

莫名,无我,陶醉。我的哲学阐述

花与非花映照,铁与非铁相斥。

而我的笔触不到的苍茫

铁水已缠绕了花枝

花枝已被铁水淹没……

[任怀强赏读] 李轻松的诗,很早就读过。她的诗更多从女性的感性出发,体会事物的内在细微处,叙述过程中纠缠着思考。本诗找到铁水和花枝的柔软处,也暗含了阴阳之趣,在弱与强中缠绵与淹没,又在丝丝入扣中消散,留给我们的是回味和印象。

多余的话 [节选]

——由《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里喝茶》引发

的断想

苏历铭

写诗以来,我一直重视穿越文字本身,通过典型的细节或场景,呈现隐含其中的思考。每一个诗人都有不同的立场和角度,我的表达侧重于关注周边的日常事物和个人的生命体验。或许是生活经验的不同,都市的日常生活一直是我诗歌写作的主要对象,把貌似毫无诗意的时代经验写成诗,有时是难为自我的事情。

我相信“一切都可以入诗”的论断,从任何一个客观事物中选取场景或情节,通过朴素语言展现所需的细节,再把诗意植入其中,让其最终放宽至个体生命以外,或许就是我个人的所谓技巧。透视社会、洞析人心,展现个体生命的忧患、悲悯和情怀,同时又不丧失诗人的反叛精神,是我近期诗歌写作的自觉认知。

诗人是最不应该被潮流裹挟的,必须有自己的立场和自信,不能屈从于权贵和不公平,也不能轻易拜倒在层出不穷的新诗说和一个个光鲜名字脚下,要坚持自己的写作方向和独立品格。

《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里喝茶》等一系列诗作都与我从事的投资银行职业有关,我努力从缺失诗意的平常细节中找到表达诗意的出口,在物欲横流的世道里找寻温暖的寄托,在对抗黑暗的同时又不成为黑暗本身。

我享受作为一个诗人的安静状态。安静或许会让人寂寞,它要求诗人远离现世功利性的诱惑,把心灵还原为一个诗人应有的心灵,否则他完成不了一个诗人承担的使命。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安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品质,不相信一个优秀诗人会是热衷于交际和谈话的人,更不要说热衷致力于各种炫目的活动和事件的人。诗人最终要靠文本说话,安静写作能带来足够大的空间和足够长的时间,能够与生活拉开距离,认真审视自己所要表达的想法,进而才能深刻诠释内心真实的意图。

一个诗人的本质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他自身的观察和思考,以及他的立场和角度。进一步说,是他灵魂的指向、灵魂的内在态度,这种内在的本性是不容扰乱的,是需要足够清醒和真诚的,用心完成作品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

『附 诗』

在希尔顿酒店大堂里喝茶

富麗堂皇地塌陷于沙发里,在温暖的灯光照

耀下

等候约我的人坐在对面

谁约我的已不重要,商道上的规矩就是倾听

若无其事,不经意时出手,然后在既定的旅

途上结伴而行

短暂的感动,分别时不要成为仇人

不认识的人就像落叶

纷飞于你的左右,却不会进入你的心底

记忆的抽屉里装满美好的名字

在现在,有谁是我肝胆相照的兄弟?

三流钢琴师的黑白键盘

演奏着怀旧老歌,让我蓦然想起激情年代里

那些久远的面孔

邂逅少年时代暗恋的人

没有任何心动的感觉,甚至没有寒暄

这个时代,爱情变得简单

山盟海誓丧失亘古的魅力,床笫之后的分手

恐怕无人独自伤感

每次离开时,我总要去趟卫生间

一晚上的茶水在纯白的马桶里旋转下落

然后冲水,在水声里我穿越酒店的大堂

把与我无关的事情,重新关在金碧辉煌的盒

子里

[任怀强赏读] 读苏历铭的诗,如见苏历铭其人,有着不同一般的洁身自好,和对诗歌一如既往的真纯相爱。其实他是孤独的,孤独的他一直在寻找那个知音,与他对话。本诗也暗含他对事物的态度和自有的品格,人生需要有所舍弃,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你所需要的,这也是本诗的亮点。

涌向波斯猫的蓝色和诗句 [节选]

阿 毛

《波斯猫》是我在2008年1月3日写的,距今已有七年多了。我不记得这首诗是在早晨、中午、傍晚还是在午夜写的了,不记得这首诗是在厨房、卧室还是沙发、书桌上写的了,不记得这首诗是在家中随手可拾的纸张、书报还是在电脑里写的了,也不记得这首诗是在这一天某个时间段去菜市、散步还是坐公汽时写的了,或者它干脆就诞生在楼梯扶手上。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首诗的写作日期一直挂在最后,与这首诗的最末一句隔着一个空行的距离。

还可以肯定的是,我对蓝色的爱太沉溺了,沉溺到我自己成为蓝色;终于无穷的蓝色和不尽的诗句像不可阻拦的洪潮,在2008年1月3日这个时间的断面跳成《波斯猫》这样一首诗。与以往任何蓝色不同的是,这蓝色是跳动的,不能摘取却能发出“喵——喵……”之音,又是能被我反复观赏的“钻石”……

但这些已没有关系,因为世界、人心都是邻居,都有神秘、优雅、沉溺……都有看与被看、距离与防范……

『附 诗』

波斯猫

邻居家的波斯猫在楼梯扶手上坐着,

两只眼睛望着我,

两只眼睛——

冰蓝,或者宝石蓝,或者孔雀蓝,

或者变幻成色谱中找不到的一种绿。

这些被我从衣服上爱到诗歌里的颜色,

在别人家的猫眼里。

“喵——喵……”

两粒可爱的钻石陈列在橱窗里……

我并不曾俯身,摘取,或者购买,

但它的利爪抓了我的坤包,

还要来抓我的脸和头发。

正是优雅,或一脸的道德感,

使我们疏于防范。

[任怀强赏读] 读阿毛的诗,更多地从中寻出一种天真无邪,诗歌的单一洁净,也是诗歌的自我保护。也许这只波斯猫就是阿毛的诗歌,彼此把玩游戏,而作为阿毛本人更多的是用记叙来完成,以便留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也许这只猫就是阿毛的诗歌爆破音。

诗与生命同步 [节选]

林 莽

当旧的诗歌形式,旧的语言不再激发我们的创作冲动,当生命进入了另一种层次,那么诗必须与生命同步。

1985年,我几乎用了一年的时间完成了组诗《未完成的纪念》。那一年,许多往事总是萦绕着我,那些回首与思绪仿佛生命中的落叶,令我听到了秋风之声。当我写完了那十几首给旧友的诗歌,依旧有许多未尽之情,于是我又写下了这组诗的最后一首——《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声》。这是一首无任何具体人物所指的纯情感性的作品,但它具有最真实的生命体验。

青春已逝,现实生存的经历,并未回答我们那些年的向往与追求。诗记录了一种情绪,一种与自然同步的声音,诗并不要说什么,它不说教,它只在表达。

在这首诗的写作中,我确实沉入了一种生命状态。许多当年插队生活的往事使生命充满了感伤,那些年青春的激情曾使我们的生命动人地燃烧,但今天,许多沉入了现实的生命是那样无力与苍白,这难道不是一种沉沦吗?人的情况是复杂的,也许我只抓住了生命中的某一点。当然,诗就是要表现提高了的意识。

『附 诗』

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声

在我的窗外

听北风的低鸣

鸽群斜飞

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声

曾使人不安的灵魂

犹如晚风的吹奏

忽起忽停

阵阵涌动渐渐平息

落叶纷飞

这也是最严峻的日子

不再是如血的残阳

不再是动乱的人流

北风以它的节律拂动时光流逝

许多误解已不必解释

如果那时我们确曾相约

秋天的火焰在树丛中燃烧

作为回答我应该呈献什么

穿过静夜时光

洒水车的铃声急促地把我唤醒

突然远去的夕阳一片金黄

水雾中消散了青草的气息

那不属于你们的

同样也不再屬于我

这一阵阵的清风

谁将伴我们踏叶归来

倾听灵魂中最寂静的时刻

一股股旋律在内心不停地撕扯

有时候

人们离去得比时间还要快

为了这些未完成的纪念

往日的喧嚣已经变得邈远

这样的时刻

想着夕阳下的秋天

等待收割的田野静谧、金黄

有如我书桌上深夜的灯光

那么高远

那么璀璨

永远无法遗忘

永远在心中战栗

当星群

一个个滑过我的心头

它们既遥远又冰冷

雪,落在心中不再消融

往事有许多时辰仍与我们同在

日月匆匆已走过许多年头

这已是最严峻的日子

秋天在一天天迫近尾声

[任怀强赏读] 林莽的诗有一种古典的哀伤贯穿其中,他与生命对话,避免用更多的技巧,而是将平时简练的语言融入句中,情感也舒缓有序。本诗分为六节,每一节都独立而又相关。它们是并列的,同时又是相互促进的。情感结构的变化,打破了平面式或单线式构思方法。不同角度地切入经验又不时沉浸其中思考,构成了一幅幅有意味的画面。

关于《影子》一诗的写作境态 [节选]

海 城

每一首诗都宛如一条蛹虫,寄孕于生活的茧中。诗人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履行并做好幽暗中的自我修炼与孕育,使诗能够在一束束富有生机的光芒里,顺利地叩开诞生之门。《影子》一诗的完成,令郁结于我内心里的一块硬团,得以柔软,消泄了一口久积的凝滞之气,也算是对个体生命经验一个交代和并不圆满的回答,自此畅爽了许多。回首当初种种建构时的疑惑、种种困宥,以及一点走近的亢奋和快感,倍觉所做的一切十分值得,也是一次对灵魂的纪念。我也深知,其间的倾诉必有瑕疵和遗憾,但这是无法弥补的,充满了尴尬。我个人能力的范围,只是囚禁它一段日子,就任其逃脱管束,像一个对远方甚感好奇、跃跃欲试鼓动翅膀闯天下的孩子,一旦冲出去,就一去不复返了。它已不属于我,也不需要主人的庇佑与宠爱,伴着一己的命数,奔向岁月的江湖,或亡命天涯,或于近处折戟沉沙。

『附 诗』

影 子

我们要终生一起在大地上行走

这是没有办法的

像一场无法摆脱的婚姻

我们患有共同的疾病

始终是我站立,你在地上爬行

狂舞的舞蹈有一部分是我的

这一路的阳光麻雀

在我的肩头搭窝,它们欢愉地吟唱

潜入每一片叶子的耳朵

我的双耳被幸福融化掉了

每个夜晚的笼子放出的小野兽

是我们最好的同谋

你潜到我身上,窥探灵魂内部

无法激活的死穴

一盏灯驱使你丢掉翅膀

我偏执地相信,一张打着补丁的人皮

仿佛是订做的,正好适合我

即使你不说话

我同样知道你愤怒里生长的

仇恨的钉子,将从伤口处抽芽儿

梦的虚幻是我所需要的

像月亮紧裹的女人

抵达我的想象,一如前世的月光

可以辨认出我,而你被彻底掩埋掉

假如有一天我们交换了身份

你行走,我在地上匍匐

像奴仆那样追随着你

那会怎样?夜的街道适合梦游

一棵樹允许我爬上去,遥望黎明

我们最终将一同倒下,在晕眩中合二为一

[任怀强赏读] 海城的诗如他所说,用打动你的那一点打动了你,就是好诗歌。本诗也遵循了他写诗的一贯主张,在影子与自己彼此相生又彼此交融中、自我的哲学思辨中,完成了《影子》这首诗。我更多关注的是诗人海城本身,他在疾病后的思考和对诗歌的那种赤诚真心,关注自我内心的挖掘,呈现诗歌的那份质感。

《晴空下》记 [节选]

韩文戈

事实上,这首诗的写作源于我的身体。2008年,奥运会在北京召开,召开之前有个仪式叫火炬传递。我所在城市的一个辖县是革命圣地,像火炬传递这样的事情总是要在类似的地域举办,我作为一个维稳人员在火炬传递之前的三个月就吃住在县里,主要目的是维稳。我记得很清楚,经过三个月工作,终于等来了奥运会开幕,2008年8月8日当天晚上,这个县里的上百位维稳队员都集中到一个叫驼梁的风景地搞庆祝。夜空下的驼梁凉风习习,明亮的大星星安静、高远。大家在看电视的同时,一边唱歌跳舞表演节目,一边喝酒烤全羊烤玉米烤毛豆烤山韭菜,此时我突然感到了身体不适,自那天开始我知道我病了,直到2009年春天,我被确诊为患了一种不可逆的慢性疾病。

这种疾病的确是不可逆的,不可逆的意思就是无论打针还是吃药,都只能缓解病情而不能痊愈。那年我44岁,对于44岁写诗的男人而言,这样的疾病其后果是可怕的,没有人不怕死,自此,疾病与写作、生命与写作、时间与写作所带来的诗思开始顽固地被我倾注到笔尖,我对人世、对人群、对人际琐事、对往事当下与未来、对生命存在都有了新的认识与态度,并陆续写下了包括《晴空下》这首诗在内的一大批诗作。

『附 诗』

晴空下

植物们都在奔跑。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

她一定扛着锄头,

走在奔跑的庄稼中间。

她要把渠水领回家。

在晴天,我想拥有三个、六个、九个爱我的

女人。

她们健康、识字、爬山,一头乌发,

一副好身板。

她们会生下一地小孩,

我领着孩子们在旷野奔跑。

而如果都能永久活下去,

锁头、冬生、云、友和小荣,

我们会一起跑进岩村的月光,重复童年。

我们像植物一样,

从小到大,再长一遍。

[任怀强赏读]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就怕忽然遇上生病,而诗人文戈兄恰恰遇上了慢性病,这犹如晴空霹雳,他由此对人生、世界的思考更加深入。读他的诗,会感受到平淡后的和解,也有一种对生命的热爱贯穿于本诗之中,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也没有什么不能想的,这就是人本身。

怀念的,忧伤的…… [节选]

熊 焱

2004年7月,我大学毕业。在刚毕业的那段时间里,我过得异常忙碌和疲惫。有时晚上回来,一走进小区,我会看到人家的窗户都亮着灯,像一双双温暖的眼睛。只有我的房间里是一片黑暗。我开门,开灯,就看到了自己的背影斜斜地映在墙上,显得孤零零、冷清清。这时候,我总习惯于倒在床上,发呆,怀念小小,内心里辽阔的孤单就像窗外那无边无际的夜色。

有一天夜里,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有点儿像小小说话时那种细细的声音。正巧我当时正在读一本古诗词,读到了苏东坡为亡妻而写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名作《江城子》。我真的记不得那一刻是怎样的一种触景生情啊,反正那些像烟花一般绚烂的往事就在眼前纷纷涌现,仿佛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席卷着我内心里漫漫的寂寞、忧伤、悲痛……在我的胸中扑腾着,打着旋涡。

『附 诗』

怀 念

夜雨落在窗外

像你说话的声音,小小

你在两年前匆匆离开,就仿佛是在昨天

你才出门去买菜。小小

这两年来,我一个人寂寞地过

寂寞地守着我内心的苦、破碎的生活

累了,念一些人,想一些事

或者躺在床上,像一艘破船

我把自己搁浅了。小小

在这里,你的魂还在

你留在枕上的呓语和呼吸还在

从火葬场到家门口的路,只要半小时了

小小,别挤公交,打的吧

你遗留的化妆品、衣服、数码相机……

我都完好地放在柜子里的。小小

它们和我一样,一直在等你回来

小小,现在是十点钟了,夜雨依然在下

我有事要出去了,小小

我把灯开着。那温暖的光亮

就像你,在两年前守候着我在深夜里疲惫的

奔波

[任怀强赏读] 熊焱的诗,在细节和情感上把握准确。好的诗歌更多的来源于生活本身,回忆中的点点滴滴。边诉说边抒情是本诗的特点,你只需接纳它,它便会打动你;这就是真情带来的不可替代性,也正是好诗歌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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