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和冥想》序
2020-12-24闻中
闻中
近些年来,印度的文化似乎有在全球崛起之势,以瑜伽为名的印度思想席卷世界,而与此有关的冥想、正念与禅定等心理技术也逐渐深入人心。《瑜伽和冥想》是云南大学的朱彩虹老师翻译的、印度当代高僧斯瓦米·巴伽南达(Swami Bhajanananda)的重要文选。巴伽南达是辨喜在印度的学术嫡系,也是当代素有声望的印度思想家,曾经隐居在喜马拉雅山中很长的岁月。据我个人所知,巴伽南达具备极完整的知识结构,除了是一位精通印度学问的大师外,他对于西方的哲学、宗教与心理学都曾下过很深的功夫,故有独到而深邃的见地;更令人惊讶的,他还是印度不多的、能够较深入地了解中国哲学的僧人。本书是围绕印度文化的核心精神所展开的探讨,大体是两方面的内容:瑜伽与冥想,被编为上、下两篇。当然,究其细部而言,它也包含了极深沉的数论哲学与以一元论为主体的吠檀多精神。这本书大概也是我自己这几年所读到的对此类复杂论题最富有理性深度,而又十分清晰的阐述了。
在该书的上篇《瑜伽篇》,巴伽南达追溯了瑜伽的源流,以及各种新形态瑜伽出现之肇因。在巴伽南达看来,如今风行世上的瑜伽时尚,是被简单化为体式性质的身体练习,“此种意义上的瑜伽可以正确地称为‘印度体操,因为它们和真瑜伽的联系是很小的”。在印度主要是两种大的瑜伽传统:其一为吠檀多的瑜伽传统;其二为帕坦伽利的瑜伽传统。此两者有着很大的不同,几百年来这两大体系也一直保持着各自的独立发展。
在印度的瑜伽思想史上,把两者综合起来的第一次尝试,首次见于《薄伽梵歌》。然而后来,吠檀多哲学慢慢确立了其主导地位,而帕坦伽利的瑜伽系统则逐渐被忽略。直至十九世纪的后半叶,辨喜与他的古鲁室利·罗摩克里希那(Sri Ramakrishna)第二次综合了二者,并给予了吠檀多的理论方面和瑜伽的实践方面同等的重视,再加上原先由牧牛尊者师徒创立的哈达瑜伽(广义上属于吠檀多瑜伽),这三个传统得到了恢复。辨喜在欧美传播瑜伽时,是以帕坦伽利的《瑜伽经》为基础来谈胜王瑜伽的境界,这应该是辨喜在做一种有意思的调整。巴伽南达在书中对瑜伽源流的这种历史性梳理,对我们的瑜伽学术之深入,其帮助之意义实不容小觑矣。
关于刚才谈到的瑜伽思想史上的第二次综合,我们需要记住的是:瑜伽本身就是综合性的圣学道途,凡一切有助于显现灵魂的潜在神性,凡以自制的方式指向了生活最终极目标的任何一种努力,凡能为意识从低级带到高级状态的生命转变,它就是行走在瑜伽的大道上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更大的和谐性原则,大体是“诸道并行、万物并育”的恢宏气象,罗摩克里希那则通过 “诸法圆融”之教导把它表达了出来。
“诸法圆融”建立在一个形而上学的根本概念之上,它就是一切存有的基础:梵。罗摩克里希那的观点是,梵的真实本性是要靠直接的超越性经验来领悟的,无法诉诸言语。故此,我们就会知道,“诸法圆融”的伟大精神正基于此一“建中立极”的根本原则,为平章诸有、协和万邦,这是宇宙恒久大祭之道。此种精神用中国人的话来讲,也可以叫作“保合太和以利贞”,或动态化为“乾道变化,各正性命”。
对此一综合的广度与深度,过去所争论的焦点,往往还只是停留在如何协调智慧与虔信,或者智慧与行动等方面。但在今天,人们所需要的要远远高出于此,而应该是比之更恢宏、更广泛,譬如,它要含摄诸宗教之间的和谐、宗教与科学之间的和谐、古代与现代之间的和谐、此国与彼国之间的和谐、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和谐。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谈论帕坦伽利瑜伽的时候,巴伽南达自然会涉入一些重要的瑜伽心理学。基于他对瑜伽心理学的深度洞见,又具有罕见的理性,正可助我们破除一些将瑜伽神秘化的迷信,树立起较为清晰的见地。不过,对瑜伽心理学的深入阐发见于本书的下篇——《冥想篇》。
接下来,我们来简单地谈谈冥想。其实,巴伽南达对冥想有极深透的理解,此中皆有他自己长年之亲证经验。书里面也涉及冥想的准备、冥想的类型、冥想的心理基础、冥想的不同阶段、冥想与信仰以及祷告、崇拜与冥想的关系,还有冥想与自我的探讨,内容极为丰富。若是我们能够深读进去,单单是那五篇《专注与冥想》,就已经令人叹为观止了。
由于人类的感官是天生朝向外在世界的,故而对自己的内在世界往往毫无所知,一团漆黑;而冥想则不同,它正是将感知的方向主动倒转过来,即把心意或自我作为感知的对象,回溯至它的源头,回溯至真我的第一因。就此,巴伽南达用了室利·罗摩克里希那的一个比喻来说明:警官手里提着三面是黑玻璃的灯,在深夜巡逻;提着这盏灯,他能看见别人,而別人看不见他,除非他把灯转向自己。同样,我们提着自我之灯,可以看见外物和思想的运作,但如果我们想要看见真我,就必须把灯朝内照,这就是冥想的含义。
但是,一旦走在这个路上,人们即会知道,把平日习惯于朝外的心意,掉转而朝内,指向其自身的源头,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殊为不易。在帕坦伽利的瑜伽系统里面,有一个与感官世界剥离的过程,这一过程在瑜伽八支中,被叫作“制感”。在冥想的关键阶段,对心意的专注练习必不可少,而“制感”就意味着与外界的接触切断,唯有心意是在积极流动。而冥想的专注中心,则只有单一的名(譬如神名、曼陀罗)和单一的色(通常是神像、圣物)占据了冥想者的全部意识领域,其他所有的名、色皆被自觉抑制。
然而,这里存在的深度困难,乃是因为外部世界的信息虽然被控制,但潜在印迹却在不断地萌发成一些新的波动,干扰了冥想的稳定性。
当然,心意的运作也是基于某些普遍的心灵法则,这些法则的最初被发现,大约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即数论派的创始人迦毗罗(Kapila)的思想。迦毗罗认为,宇宙中的一切包括心意,都是无意识的,唯独普鲁沙(或吠檀多论者所称的阿特曼,也常被称为“真我”)是真正有意识的。心意连续不断地产生波动,这使得真我的反射成为断断续续的,结果是人丧失了与自己的意识中心的接触。冥想停止别的波动,只留下一种波动,让“真我”的反射始终如一,并恢复我们与真正的意识中心的接触。这要通过行使意志来实现,正如车夫拉紧缰绳来驾驭马儿,冥想者通过意志来控制心意。在印度后来的历史当中,帕坦伽利则把该精神科学的原则,一起编入了他的瑜伽体系。该体系如今也正在赢得全世界的关注,让浸淫于西方心理学领域的专家们大为震惊。按照巴伽南达的介绍,在瑜伽心理学当中,印度人主要贡献出了五大心理原则:
第一,意识属于人的“真我”,而非属原质;原质是无意识的,但非惰性,它以无意识之力,在驱动着整个宇宙。
第二,认知是心意波动的结果,构成真我与客体之间的关联。因纯粹的“真我”无法直接认识客体,在“真我”与客体之间必须插进心意,才生成知识。
第三,语词和知识之间有着恒定的关系,譬如,唱诵曼陀罗会带来知识。
第四,每一经验都会留下一个印迹,并再造出相应波动的能力。
第五,心意变化无常,无法彻底止息。冥想未必是止息一切的波动,而是在较长的时间里保持同一波动的稳定。
这五条原则在此著的不同地方有不同的表述,但无论如何表述,皆十分深刻,它几乎是所有冥想传统都要遵循的准则,虽然哲学背景未必相同。巴伽南达在书中也谈到了这些不同的思想背景,基于对终极实相的本质之理解的不同,故而也有了不同的冥想传统,主要有如下三种对实相的观念:第一种是来自数论-瑜伽的观点,它认为原质是整个宇宙最终的、无常的原因,诸真我(普鲁沙)形成独立的、不变的实相,不受原质的演化和变化的影响;第二种观点是基于吠檀多哲学,认为梵是宇宙最终的、不变的原因,个体自我(阿特曼)是梵的一部分或映照;第三种观点则为佛教所持有,认为万物都处在流动的状态,看似终极实相或原因的东西无非皆是空性。相应于这三种实相观,印度人也发展出了各自不同的冥想技巧,大体也分为三个范畴:面向原质的冥想,面向梵的冥想,面向空的冥想。所有的冥想道路,无非这三条主干道的各种小路、小径或旁道而已。
巴伽南达指出,冥想的首要目标其实是发现我们内部的神圣中心或灵心。冥想修习能够帮助追求者整合他自己的人格,冥想為追求者的意志提供了一个内部的焦点,甚至在他尚未达成圆满的冥想境界时,一个内部焦点的存在也能为他的整个人格带来合一感,这可以帮助他始终不受外部世界的变化与纷争的影响。不仅如此,冥想还可以帮助人回归到存在界的节律,如同回归母体一般的安稳。在冥想中,人有望恢复他自身秉有的天然和谐。
我们知道,在人世的每一步进展皆会因爱的欢喜而获得。巴伽南达的这一本书,真的是灵山深藏、遍地珠玉。如此深透、如此烟波浩渺的无边景致,一旦展开,就是春风万里。现在,我却不得不把文字做一个了结了,搁笔于此,也愿它能给读者朋友以导读之助。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