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奇情,乱世烟雨化作未尽白头吟
2020-12-24林汐
林汐
她,被誉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三十年代的文学洛神”,她的一生颠沛流离,先后在哈尔滨、上海、武汉、重庆、香港等地流亡写作,她情路坎坷,半世飘零,辞世时年仅31岁,她,就是近年来重又被人提及的民国女作家萧红。
随着电影《萧红》的热映,在文学才能再一次被文坛提及的时候,人们不可避免地要提及她生命的伴侣。到底她情归何处?在生命的尽头,谁才是她的唯一?
愿得一心人
1937年10月的武汉,一群年青人正热火朝天地探讨着文学和时势。他们中,有当时知名青年作家胡风、萧红萧军及罗烽、白朗等人,其中又以唯一女性萧红最为醒目。
萧红身形纤弱,眉眼含愁,她望着高谈阔论的萧军沉默不语。她却没有注意身后,穿着西装马甲的端木蕻良,也静静地在看着她。
他们声名渐隆,那段“救风尘”式的爱恋也曾惊世骇俗,端木是带着仰慕和崇敬走近他们的,却又因缘巧合,和“二萧”共处屋檐下,得以一窥这对传奇伴侣的生活真面容。
萧军心高气傲,放荡不羁,又满脑子“爱的哲学”,处处留情。
身边的朋友们都抱着劝和不劝离的想法,力劝萧红忍耐。生活中萧军颐指气使,作风简单粗暴,对此,女权意识慢慢崛起的萧红不免反抗,这对曾经的神仙伴侣,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由于经济窘困,端木和二萧此时同居一室,同睡一榻。耳闻目睹,不过短短几日,他对萧红已由敬到怜。萧军时常夜不归宿,端木和萧红便长夜深谈。
他们聊起风光旖旎的北国飘雪,乐趣的童年,写作技巧,竟可以不眠不休,通宵达旦。窗外桂子飘香,虫声唧唧,室内“赌书消得泼茶香”,从端木身上,萧红感到了久违了的家庭温暖。
虽是同榻而眠,却彼此秋毫无犯,一派光风霁月。以萧军独占欲极强的大男人心态,也不曾对端木起疑。然而夜深人静,悄悄望向萧红的宁静睡颜,端木仍莫名心悸。
不久,在一次聚会上,文友间谈起中国文学现状,一致公认萧军的文学成就将会远远大于萧红。一向温柔腼腆的端木却一反常态:“我倒认为,我们和萧红姐相比,如萤火之于月辉,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在一片轻视和压抑中忽然冒出这样的声音,萧红不禁向他投去惺惺相惜的一瞥。
次日傍晚,端木刚走进大门,便听到“二萧”的争吵声。没过多久,屋内竟传来殴打和哭泣声。萧红头发散乱,脸带伤痕,由室内奔出。当她看见端木时,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一头扎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面对追赶而来的萧军,端木不禁怒目而视。
自家暴始,“二萧”那传奇的爱情已名存实亡。双方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但萧军却坚守当年誓言:“决不先抛弃。”
1937年底,萧军对端木的猜忌越來越多,为避瓜田李下之嫌,他带着萧红另寻住所,留端木在原址居住,但萧红仍然常去探访端木。端木身体既弱,又是官宦家娇生惯养的幼子,自理能力太差。每当她缝洗修补的时候,端木要么端茶递水,要么说笑解闷。萧红不止一次轻声长叹:“恨不相逢未嫁时。”这话听在端木耳里,不禁意乱情迷。
1938年春,临汾战事告急,所有人被告知将撤离至西安,但萧军却一意孤行,执意要留在当地打游击。“二萧”在临汾火车站黯然分手。
在西安,端木与萧红几乎形影不离,摆脱了一切束缚的萧红,开始大胆追求自己所爱。一向我行我素的她,立刻将一根定情竹棍和相思红豆送给了端木,虽未挑明一切,端木却喜不自胜。
但在人前,他俩的亲昵却引发朋友们的集体侧目,不断有人提醒萧红,他们走得太近,千万别再遇人不淑,迫于压力,萧红也不得不说违心之语:“端木是胆小鬼,势利鬼,马屁鬼,一天到晚装腔作势。”面对这一切,端木选择沉默不语。这让萧红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
一个月后,当萧军回到西安时,迎接他的已是携手同来的端木和萧红。当着所有朋友的面,萧红平淡说出:“三郎,我们分手吧!”她的话不啻于平地惊雷。
于端木,是高调示爱;于萧军,是斩断前缘。一时舆论大哗,众人纷纷指责端木第三者插足,他们不忍心责怪萧红的移情别恋,便将厌恶全发泄在了端木身上。端木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然而不管外面如何怒火汹涌,是夜,端木却单膝下跪,向萧红求婚。在他看来,萧红前两次的漂泊无定,全是因为没有婚姻之实,而他,愿意用婚姻来证明自己的爱情。
望着那双如同小鹿一样细长的眼神,萧红再也忍不住热泪流淌,她幸福地倚靠在端木怀中,不禁说出山盟海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嫁娶不需啼
1938年四月,萧军离开西安前往兰州,彻底终止了与萧红的传奇之恋。端木则和萧红准备返回武汉。然而,他们的恋情在朋友圈里引发的轩然大波却远远没有停止。
在左翼作家群中,端木只重文学,不近政治,衣着打扮又格格不入,他一直没有受到朋友们的真正接纳。现在坐实第三者的帽子,更是令人不齿。他和萧红遇到了“友情封锁”,处处遇冷。
更令萧红没有想到的是,在和萧军分手不久,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个孩子是萧军的。她难以对端木启齿,自己私下寻找医院打胎,却因时局动乱,医院医疗条件太差而缺乏手术的时机。
眼见无可遮拦,无可奈何之下,她向端木坦承了一切,她提心吊胆,端木却只是稍稍沉吟就下了决心:“我一定给你和孩子一个名分,永远摆脱‘同居者的地位。”
因为这个孩子,婚礼如箭在弦上。然而,他们却遭到了如同狂风暴雨般的亲情和友情的双重阻击。端木的父母因儿子选择了这样的儿媳,登报声明与他脱离关系。
这一切,也阻止不了两人结婚的决心。
1938年5月,他们在汉口大同酒店举办了婚礼,来宾寥寥,圈内好友几乎没有一个出席。不但如此,在此后几十年的岁月中,朋友们都只称端木为“D”或“丁”,或甚将他称为“同居者”,而名不正言不顺的萧军,倒似乎是拥有了“萧红伴侣”的合法身份了。
亲朋好友们的抵触,令萧红无比沮丧。然而在他们自己的小天地里,她和端木却是琴瑟和谐。端木究竟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他每天都要睡到晌午才起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务事全是萧红动手,生活能力极差,但萧红却甘之如饴。
她喜爱这种全心力付出的奉献式的爱,喜欢对家庭从里到外一手掌握。端木性格柔弱,缺乏主见,格外依赖萧红,遇到难处时还要撒个娇,萧红对端木是极端宠溺。比之于她在萧军身边强硬姿态下所受的委屈,她和端木在一起,才体会到“只得一心人”的夫妻之乐。
然而,世事弄人,好景不长。
1938年7月,战火逼近,武汉情势危急,大多数人逃难至重庆。在多方筹集之下,萧红夫妻才弄到了一张去重庆的船票。萧红考虑到自己身怀六甲,也需要人先去重庆打点安顿一切,她决定让端木先去。她在家里一言九鼎,端木即使非常不情愿,也还是踏上了去重庆的路。
然而夫妻俩没有想到的是,端木甫一离开,局势便急转直下,不但再买不到去重庆的票,陆路交通也被封死。他们只能以书信联络,大多数信件却又遗失,夫妻失散。
端木委托和萧红一同上路的朋友也因故无法前行,眼见战火烧至家门,萧红顾不得身怀有孕,独自踏上了去重庆的路。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到了重庆,萧红却没找到端木。无奈之下,她投奔好友白朗家,一住就是两个月。两个月后,她才得到了端木的消息。而那时,她已经在白家产下一子,孩子却不幸当天就夭折了。
夫妻重逢,恍若隔世。端木痛哭流涕不能自已。对于这段悲惨往事,萧红也不是全无抱怨,她对好友白朗说:“仿佛这一辈子,全是自己在孤单走路。”
然而端木于战乱时弃妻而去独自登船的行径,很快又流传开来。加上在重庆居住期间,端木仍然不承担任何家务,养尊处优。在外与人口角后,也只敢回家躲藏,而由萧红出面收拾残局。
萧红即使再倔强勇敢,也还是需要丈夫的呵护与温存。然而端木太过柔弱以及依赖,他不但提供不了保护,还需要萧红的呵护。
于是,他在萧红朋友圈里,声名扫地,被人唾弃。端木虽然仍像以往一样的隐忍,不发一言。但他在世人印象中,完全成了薄情和无能的代名词。
未竟白头吟
他们在重庆住了两年。后为避战乱,又迁至香港,相对的有片段安稳时期。倘若现世安稳,端木无疑又算得是萧红身边的最佳良伴。
从1939年至1941年,那是这对夫妻俩前所未有的创作黄金期。特别是萧红,她的创作得到了端木的鼎力支持。他们同进同出,行影双双,剪烛西窗下,志同道合。
除去发表各种短篇小说及散文集等,萧红还写出了自己最著名的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这本小说中,她的风格大变,以诗化的语言完成了故乡雪国的童真回忆,书名还是由端木所起。
《呼兰河传》一经出版,立时引起巨大轰动,萧红和吕碧城、张爱玲、石评梅被称为“民国四大才女”,奠定文坛不可磨灭的地位。
对于妻子取得的成就,端木由衷敬佩。他不止一次对友人说:“写作,是萧红的‘宗教。”她为此献身,他亦无怨无悔。
然而,上天仿佛预设了天才的夭亡之路,战火又烧到了香港。饱受战乱穷困之苦,又要耗费心智完成创作,还要照顾不成熟的丈夫,萧红的身体逐渐衰弱。
1941年3月,她因头疼入院,又查出有肺结核,经过反复治疗病情却反而恶化,萧红卧床不起。
1942年1月初,她辗转求医之时,又遭遇庸医误诊,向她推荐新式手术疗法。端木坚决不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因家中有此病例,病人手术后卧床八年都没能康复。但一向我行我素的萧红再次不管不顾,瞒着端木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1月12日,手术以后病情急剧恶化,萧红气息奄奄,危在旦夕。
在萧红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日军不断轰炸香港,钱币疯狂贬值,端木既要籌集生活费用,忙于照顾萧红,又要四处寻找关系看能不能撤回内地,一时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只能拜托友人照顾萧红,他再不时前来探望。
卧床不起的萧红平时本就敏感纤细,病重潦倒之下,格外多疑忧郁。她不止一次向友人哀叹:“他终是抛下我了。”惹得友人愤怒不已,泼口大骂。而她心中的难过与忧伤,又向何人说。
然而端木究竟抛下了她没呢?
事实上,在最初的犹豫之后,端木并没有像萧红要求的那样,撤离香港,而是竭力留在了她的身边。他虽然不是每天都守在病榻旁,但他总能时不时前来探望,也能说清自己的行动去向。
香港沦陷后,萧红这类左翼知识分子成了日军黑名单上的人,他们不得不隐瞒身份,四处迁移。光萧红转移的医院和酒店就达五处之多。有次事态紧急,连夜转院,还是端木请了三个护工,加他自己,用床单将萧红护送至安全位置。端木虽然难当大事,却还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到了丈夫的职责。
1942年1月21日,萧红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的遗言,不幸辞世,时年不过31岁。
面对天才女作家的陨落,人们将更多的指责和斥骂对准了端木,责骂不堪入耳,许多萧红的朋友终其一生,都难以原谅端木的软弱与自私。
然而,真正痛苦得难以自拔的人,却是端木。在那离乱年代,他始终珍藏着萧红送给他的相思红豆和定情竹棍,还有萧红逝世时留下的一缕秀发。
这个曾经难以长大的青年一夕忽老,他将自己封闭在了小屋中,不与外界交流,每日在思念和写作中缅怀这段失去的珍贵爱情,完全无法走出,整整18个寒暑。
直到他50岁时,才在组织的关照下结婚。然而他与新婚夫人的工作,就是收集整理萧红的遗作,而对于流传已广的谩骂和责难,他则选择了终身保持缄默。
曾几何时,在婚礼上,萧红曾说过这样的期许,“我对端木蕻良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我只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
可惜的是,她虽然寻到了“一心人”,也明明因此有过甜蜜时光,却因为战乱年代和人性弱点,无法达到“白首不相离”。她的爱情和人生,注定了是一出时代悲剧,一曲哀婉断肠、未能最终吟唱终了的“白头吟”。
编辑/杨晓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