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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VIP客户,是一位特殊的HIV患者

2020-12-24不老的树

知音海外版(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李涛艾滋病医生

不老的树

据中国疾控中心、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世界卫生组织联合评估,截至2018年底,中国估计存活艾滋病感染者约125万。

作为奋斗在医疗前线的急诊科,接触到艾滋病人对我们来说是常有的事,很多艾滋病人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于是故意对家人隐瞒病情。作为医生,法律的条条框框要求我只能在患者同意的情况下告知家属,这种做法虽然保护了艾滋病人的隐私,却可能伤害更多无辜的人。

VIP感染HIV

第一次见李涛是在两年前,那天门诊病人很多,和我搭班的医生因为业务不熟,看诊很慢,导致积压的病人很多。

李涛拿着挂号条走进来:“医生,你们医院有没有VIP号,多花点钱可以先看那种,我就是感冒了,您能先給我看不?开点药,缓解一下症状就可以了,我公司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处理呢。”他一边说,一边把夹在胳膊底下的LV包包在我面前晃了晃。

医院里每天都有病情不重的人挤在急诊,觉得那样节省时间,这样导致该得到及时救治的病人被耽误,不需要看急诊的人却四处加塞。我头也没抬地说:“这话你对我说没用,我是叫号看病,电脑上都有记录,况且你问了排在你前面那些人了吗?”

排在后面的人听说李涛要插队,都不乐意,李涛悻悻地走出诊室,嘴里念叨:“这年头,当个医生了不起啊,跟个大爷似的,求她都没用。”轮到李涛的时候,他主诉全身无力、食欲减退,偶尔有发热的症状。检查结果显示他并不是感冒,但又查不出引起他这一系列病症的病因。李涛当时非要按感冒治疗,让我给他开了药,就匆匆离开了医院。

过了半年,李涛再次来医院就诊,这次是因为他的体重在三个月内下降了十二斤。听说要抽血化验,李涛不乐意地说:“真不知道你们医院每天抽那么多血是不是拿去卖?”我开玩笑地说:“你以为是个人的血都值钱吗?能进医院的血,那都是经过层层检验的。”

等结果的时候,李涛还在外面和人吵吵闹闹地聊天,说医院就该跟银行一样,弄个VIP室,有钱人就该享受有钱人的待遇,怎么能把宝贵的挣钱时间浪费在排队上呢?周围没有人回应他,他自己尴尬地笑笑。财大气粗的暴发户形象是李涛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李涛的血液分析结果怀疑是白血病,当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李涛像霜打的茄子瞬间就蔫了。他直愣愣地盯着我问:“医生这个要怎么办才好?能治好吗?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我安慰他:“你先别急,这只是初步怀疑,我帮你联系血液科,具体你过去检查一下才能确诊。”

李涛在血液科住了一个星期,病症并没有减轻,脸色发黑,嘴巴起白皮。医生给他做了两次骨髓穿刺,一寸多长的钢针打入他的髋骨,粘稠的淡粉色骨髓被抽出,他疼得咬牙切齿。

两次检查结果出来,并没有明显异常,大家此时想起了另一种会引起发热和白细胞增高的疾病,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HIV抗体阳性。

我没想到李涛会拿着检验报告来找我,他对我说:“你说得对,不是所有人的血都值钱。”

我看着李涛,他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面容苍白,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怎么看都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我看着检验报告说:“这只是初步诊断,具体还需要去疾控中心做一次复查,确诊以后要去建档,国家会有免费的药物发放,控制病情发展,只要控制的好,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等待结果的两个星期里,李涛偶尔会过来找我,彷佛我是唯一一个和他共享秘密的人。他大夏天戴着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装,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地东张西望,总是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彷佛只要有人碰到他,就会被感染。

我说:“你不用这样,这种病毒在外部存活时间很短,正常途径不会传播。”李涛不顾我的劝解,沉寂在自己的痛苦里喃喃地说:“我做梦都不想到自己会得这种病,我怎么会得这种病?”

我试探性地问他:“你要不要告诉家人?”听说告诉家人,李涛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能告诉我家里人。不说绝望的是我一个人,说了,绝望的是一家人。告诉爱人,爱人无法承担,肯定会向她的父母倾诉,慢慢知道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我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

其实当一个病人确诊之后,疾控中心除了会通知本人亲自去取报告,同时也会建议他,通知配偶去检测。可一般如果女人确诊,大部分会通知自己的丈夫去检测;但如果男人确诊,百分之九十的情况,他会选择隐瞒。接下来李涛将面对的是漫长的等待,不断的询问,以及做艾滋病抗体的筛查。艾滋病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外界异样的眼光,很多人在感染艾滋病后把自己当成另类,自我矮化,自我歧视,承受着来自心理和病毒的双重压力。

“特殊”的病人

这天,我本来六点就可以下班,结果一直拖到七点才勉强干完手上的活。交完班,在值班室换衣服的时候,同事突然跑过来:“门诊有个病人,点名要找你看病,我说你下班了,可他说等你明天上班他再来看,我觉得他的症状有点严重,所以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

我一边重新套上白大褂,一边疑惑地跟在同事后面,脑子里琢磨着这个人会是谁?我有一些慢性病的老病号,每次都是卡着我上班的点过来看病或是开药,早就习以为常。到了诊室,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那里,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根本看不清长相,旁边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

看见我进来,不等我开口,男人先站起来摘下口罩,我这才看清他是我以前的一个病人李涛。他上前一步拉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捏了捏,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这位是我爱人林珊,我就是感冒了,小毛病,可她不放心,非要陪我一起来。”说完,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轻轻地拍了拍。

林珊微笑着跟我打招呼:“我老公路上一直跟我说您医术好,这不,一个小感冒都非得等您来看。听说您下班了,他连病都不看了,耽误您下班,真是不好意思。”林珊略带歉意地说。

一阵寒暄之后,我这才注意到李涛的脸色不是很好,体温高达39℃,他自述有全身酸痛、干咳、恶心等症状。这些表面看上去是流感的症状,但最后确诊还是要看血常规的报告。我开好了检查单,让林珊先去缴费,我则带着李涛去了检验科。

在化验窗口,我对同事说:“你戴双手套吧。”同事看着我先了愣了一秒,随即做了一个秒懂的表情。李涛全程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不敢抬头看人。我打趣他,“你现在这可是VIP待遇,不用排队,一路绿灯。”李涛抬头苦笑着看我。

血常规检查显示是流感,需要输液治疗。在输液室等待配药的过程,李涛对林珊说:“医生为了我跑前跑后,饭都没有吃,你出去买点吃的吧。”如果是一般的病人,我肯定会拒绝,但是我知道李涛此时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好配合他。我说:“你给李涛也带点吃的,他打这个药最好不要空腹,要不然人会难受。”林珊恍然大悟地说:“瞧我这记性,早就过了饭点,今天真是麻烦您了,我马上去。”说完,她快速走出輸液室。

轮到李涛打针的时候,我特地找了一个资历深的老护士,我把护士叫到一边,交代了几句。她面无表情地一直点头,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李涛被安排在留观病房,他找了最角落的一张床,一进去他就立马拉上围帘,将自己和外界隔绝。他全程戴着口罩,此时因为室内温度的提高,他开始出现胸闷气短的症状,脸憋得通红。我说:“这没人,你可以先把口罩摘了,缓口气。”李涛摇摇头:“我可以忍受,今天真是给您添麻烦了。”犹豫了一会我说:“这种事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麻烦,举手之劳的事,只是你打算瞒你爱人多久?你以后不可能不生病,也不可能每次生病都能找到我。总有一天,你爱人知道你的病情,而且从别人的口中。与其如此,你还不如早点告诉她,该做的预防要做,让她也有个心理准备。万一,她也被感染了怎么办?”李涛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半天才说:“现在还不能说,我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工作也调到了外地,我们接触的机会不是很多。只要我自己注意,她就不会有危险。”我还想继续劝他,林珊突然走了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林珊手里提着各种小吃,她热情地招呼:“医生,我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每样都买了点,您先挑,李涛不挑食,他吃什么都行。”我随手提了一个饭盒说:“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临走,我对李涛说:“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李涛低着头一言不发。李涛在医院输液那几天,对林珊表现得很冷淡,经常对着林珊大呼小叫,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把她从医院赶走,我知道他是害怕林珊知道他隐瞒的病情。有时候看着林珊红肿的双眼,很想对她说出实情,但职业要求我不能说。走出病房,我的胸口像是被人压着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

李涛是一个HIV病毒携带者,作为医生,我经常有这样的困惑,一个艾滋病人,明知自己有艾滋病,却不告诉家人,家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可能存在被感染的风险。但是医生除了治病救人,还必须恪守职业道德。那就是在患者未同意下,不能将他的病情告知家属。

不能说的秘密

再见李涛是半年后,他比以前放松了许多,在外人面前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他带母亲来看病,得空我们聊了几句。他说:“我离婚了。刚确诊那段时间,我每天过得像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上班就发呆,下班就睡觉。我不敢和家人有接触,就经常故意找茬和老婆吵架,然后搬到小房间去住。没事的时候就上网查相关资料,害怕老婆知道,就给手机设置了秘密,每天像做贼一样手机不离手。老婆以为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特别伤心,她哭着求我回归家庭。看着她伤心的模样,我的心也在滴血。我不是不爱她,而是不能再爱她,没有资格去爱她。我不敢碰她,不敢抱她,更不敢亲吻她,虽然我知道这些途径不会传播,但是我怕,我害怕她因为我而感染。我找了个借口骗她去做体检,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被我感染。”

“真的,就一次。那个客户我谈了好久,为了应酬客户,就去了KTV,高兴多喝了两杯。在KTV里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事后,我压根就没当回事。”

“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被感染,可这种事,我不能跟她说啊。我们是大学同学,她跟我恋爱的时候,我穷得叮当响,结婚的时候基本是裸婚,连个像样的婚纱照都没有拍。我做生意忙,天天在外面跑顾不上家里,她就在家照顾孩子和我年迈的父母。我知道我对不起她,但我实在没办法对她说出实情,老婆坚持了半年之后,提出了离婚。她说与其在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里守活寡,不如给我自由。”

“离婚的时候,父母哭着打我骂我,说我不珍惜这么好的老婆。我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老婆和父母,希望他们的生活得到最基本得保证。办理完离婚手续,我一个人去了外地工作,重新开始生活。经常给父母打电话,托妹妹照顾他们。”

“至于我老婆,朋友偶尔会告诉我她的一些动态,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还没有再婚。听到这些,我很心痛,但是我无能为力,我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也没办法对她说出真相,因为真相对她来说更残酷。我宁愿她相信,我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而不是知道我感染了不能说的病。新公司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也刻意和同事们保持距离,我不想让自己暴露在公众下,这样让我更难受,我还是无法忍受异样的眼光,让我保留最后一丝廉价的自尊吧。”

李涛的话让我感触颇深,他宁愿妻离子散,也不愿告诉家人真相。他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家人提供一个安全生活的环境。可比起以后的事后去补救,不如在事前就预防。

我国2006年出台的《艾滋病防治条例》规定:未经本人或者其监护人同意,任何单位或者个人不得公开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及其亲属的姓名、地址、工作单位、肖像、病史资料以及其他可能推断出其具体身份的信息。

但规定归规定,作为艾滋病人,如果都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愿去诉说,那么大家也就不会了解艾滋病人的真实情况,社会也会更加歧视。其实艾滋病并不可怕,它的传染途径只有三种:母婴、血液和性传播,一般的接触不会被感染。

万一真的感染了艾滋病,也不要过于悲观,一定要早检测,早治疗。虽然目前在全世界范围内仍然没有能治愈艾滋病的药物,但艾滋病毒是可以控制的,积极配合治疗,可以很大程度地提高生活质量,延长寿命。医生作为一个职业,现在被贴上了复杂的标签,承担了不少误解。而每个群体都有自己天经地义的本职工作,警察抓捕罪犯、教师教育学生,医生则只想让病人们活下来,健康安全地走出医院大门。

编辑/郑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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