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梅的女高学生们:走出大山十年后
2020-12-23罗晓兰
罗晓兰
2008年,张桂梅在云南丽江市创办了全国第一所免费女子高中——华坪女子高级中学(以下简称“女高”)。12年来,她以透支健康为代价,将1804名女孩送出大山。
这些学生大多贫困,来自山区,遭遇过家庭变故,有的父母重男轻女。在雷同的不幸里成长,女高教她们以更大的善意面对原生家庭。逃离大山,独立生存,回馈社会,在这个过程里,她们知足于有所改善的生活,也在一种奉献的道德标准下,等待多年的伤口真正愈合。
相似的方法
黄付燕走出那座大山近十年。2015年大学毕业,她随当时的男友一起去了上海。在她住处旁有两所小学,她看到里面的教师简介,老师们或是重本毕业,或是硕士、博士甚至海归。想着自己读的不过是二本的小学教育专业,她瞬间没了自信,转而干起了销售。
拿到第一笔销售工资时,黄付燕曾从这3500元中捐出1500元给女高,张桂梅高兴地收下,开了一张收据。2016年,她以上海私企员工的身份又回了趟母校,张桂梅却觉得她没有正式工作,婉拒了她的捐款。2018年,她第三次回到女高,她那时没有上班,带着丈夫,手里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孩,准备捐 3000元给女高。张桂梅再一次拒绝了她的捐款。
现在,她考进贵州省安顺市普定县一个乡村小学做特岗教师,教数学,也兼班主任。如今,她看见自己的学生里,有单亲家庭、精准扶贫户或留守的孩子,都会本能地特加关注。她常常会想起,在过去很多个清晨,自己一个人在教室学习,张桂梅给她拿来牛奶和面包。
黄付燕是女高第一届学生,在2008级理科2班。那时她们成绩很“恼火”,每次考试县里排名,女高总是垫底。为提高成绩,她们每天5点半起床,出早操,6点半早读,晚上11点多睡觉,吃饭只给10分钟。她们一个月里只有一周能放一整天假,其余三周各放半天假。生活里只有无尽的知识点、题目和测试。她所在的那一届100个学生,最后毕业96个。
2008级文科3班的叶云(化名),同样从这个教学方式里撑了下来,现在是丽江市永胜县一所乡镇中学的老师,教语文和历史,班上学生多为白族和彝族的留守儿童。她似乎愈發理解了当年的张桂梅,尤其是那种气愤中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她坦言,自己也会“打骂”学生。有一次,一个男孩从宿舍上铺摔下来,手骨折了。他出院后,叶云有一天看见他在班上玩手机,得知是他赊账买的,想到他的单亲妈妈,气得拿起教室里的笤帚就打他。
她们从学生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又不由得将女高和张桂梅的教育理念和方法传承下来。张桂梅教黄付燕感恩和节俭,当时黄付燕觉得她管得太多,好烦。如今,孩子们吃饭时,她也像张桂梅一样看着他们。二年级的孩子年龄尚幼,她就不断给他们讲感恩父母。她始终认同女高的红色教育。
12年来,女高对学生的严格程度也与日俱增。12字校训“刚强、勤敏、宽厚、慈惠、知礼、质朴”的古铜色大字仍旧泛着幽光,周围的墙面已斑驳。学生们要面对着“共产党人顶天立地代代相传”几个红色大字宣誓:“我是女高人,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是女高人,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我是女高人,我要上清华揽月,进北大摘星,同学们,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唯一的稻草
杨珍(化名)不想当农民。活到28岁,她认为最苦的还是干农活。她母亲身体不好,家里没有更多的经济来源,2008年听说有一所免费的女高,她赶紧报考。
女生都期望抓住这根稻草,找寻命运的出路。同在2008级理科2班,王晓阳(化名)是当时的班长,她现在回想,没有女高,她很可能读不了高中。她父母离婚早,母亲改嫁到邻村,基本不来往。家里穷,父亲重男轻女,继母又带来一个妹妹。亲姐姐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王晓阳知道,读书的机会不会落到她头上。
张桂梅再熟悉不过此类情况。她18岁从东北老家来到云南支边,在华坪县教书多年,看到很多家庭贫困的女生不受父母重视,早早辍学,嫁人生子。2003年,她决心办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切断悲剧的循环。历经千辛万苦,得到媒体发声支持,各级政府出资,女高开建,面向整个丽江市招贫困生。
机会难得,女孩们愈发勤奋。高中三年,叶云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她是丽江市永胜县傈僳族人,家距学校170多公里,回一趟要坐5个小时的车。
4岁时,叶云父亲离世,母亲几年后改嫁,她跟着外公外婆长大。路途远,在家乡没通路的情况下,张桂梅曾到她家家访。离去时,张桂梅感觉身体不适,叶云外公牵出家里的马,将张桂梅驮着走了几公里陡坡,才送到马路。叶云很触动,当时就想:“一定要读书,一定要读出去。”
这些女生获得了学校的诸多支持。张桂梅给叶云找来一位资助人,肖叔叔。这位华坪县农业局的工作人员每月资助叶云200元作生活费,常来看她,给她买牛奶和衣服,告诉她各科如何学习。一次肖叔叔来女高看她,而她的成绩不理想,陪在一旁的张桂梅狠狠批评了她。
张桂梅的严格就是女高的围墙。黄付燕说,为了节省学生的学习时间,张桂梅让教师扫地,给老师们开会定详细目标,要求一定时间内学生成绩提高到某个分数上。她们刚开学几天,就有老师辞职。女高曾出现过17个老师一下走了9个的情况。
近年,女高的教育不断引起争议,有网友评论张桂梅是极端女权。什么是女权?女高的学生由此回忆,她们是自己抬桶装水上楼的。一开始,两个人一起抬,走一阵得歇一脚。后来,女孩们都练得能独自用肩膀扛水上楼。她们说,这就是张桂梅教育她们的,女孩子要独立自强,不要觉得自己是女孩就做不了一些事。对于女权话题,她们没那么感兴趣。
适应大山外
2011年,女高第一届毕业生参加高考,96名学生有69人考取本科,综合上线率100%,一本上线率4.26%。成绩可喜,崭新的世界向她们敞开大门,又悄悄放上了门槛。
黄付燕考取了内蒙古师范大学,在呼和浩特。第一次坐火车,她紧张得不敢动,实在憋不住了才上个厕所。
班长王晓阳被云南师范大学录取。到了昆明市,她发现跟同学相比,自己缺的是才艺、见识和组织协调能力。大学里有各种文艺活动,而她只会读书,到了表演节目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大一时,她再次当上班长,发现女高的经验不再奏效。
也有女生几步跨了过去。
父亲病逝后,女高2010级学生杨明莲无心学习,最后去了昆明医科大学海源学院,一个三本院校,学费每年要14000元。办了生源地贷款,揣着母亲给的一点钱,她去了昆明。学校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多,她離得远远的。还好有热心的室友和学姐跟她沟通,不断鼓励她。后来她加入学院排球队,每天和队员一起训练,在全校比赛中获得集体第二的名次。她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
她们努力化为平凡大众中的一员,受到冲击时,又用长久以来形成的吃苦性格去抵挡。无一例外,女孩们都贷了款,做兼职,尽量不向家里要钱。
杨珍高考分数上了三本线,学费贵,她直接去云南保山学院读了大专。支持她读书的母亲意外离世,父亲不让她继续读书。放暑假,她去张桂梅担任院长的儿童之家帮忙。在张桂梅的支持下,她坚定了继续上学的决心。两个月后,她领到大约800元工资,再带上亲戚给的几百元钱和一个阿姨送的旧手机,背着高一入学时女高发的床单被套,从儿童之家启程去了保山。
除了贷款和贫困补助申请,她还去学校移动营业厅当业务推销员。回想起来,当时的她不知道还可以做家教或者找其他什么出路,因为她是“大山里出去的,思维封闭”。
价值标准
离开女高后,杨珍每年都会回去看张桂梅。前几年,她都在还债,是大学时欠的贷款和生活费。她对生活的要求是“吃饱穿暖就好”。她在丽江一家汽车4S店当助理,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看书,上网课。去年,她报了一个专升本。
交谈中,提到女高和张桂梅的教育,学生们说得最多的是“感恩”“做对社会有用的人”。她们在意张桂梅的评价,甚至比亲友对自己的满意度更在乎,但都觉得自己尚未达到要求。她们也认同女高的教育模式,包括引起质疑的填鸭式教育,“我们不是城里的富二代、官二代,农村只有这条路,才能拿到敲门砖”。
杨明莲回到家乡,在当地某医院当药师。她觉得,自己的职业符合女高说的“对社会有用”,不管是日常的开药、采购等工作,还是疫情期间在高速路口执勤,都是在“守护身后一个县的人民”。
在云南文山当了4年大学生村官,王晓阳近来考到乡政府,这几年都在村里忙着扶贫工作。工作中接触到的贫困人群和重男轻女的观念让她感慨道:“命运对我太好了。”但她后悔结婚太早,回馈女高太少,“如果有一天女高有困难需要我们帮助,我会义无反顾地回去。”
女高交出的高考答卷越来越好,2019年的一本上线率是40.67%,本科上线率82.37%,排名丽江市第一。2020年高考,女高159名考生里有150人考上本科,其中70人达一本线。学校不再只有贫困或单亲家庭的学生,也有家境良好慕名而来的孩子。
女高最初几届学生大部分留在云南工作,不少人进入事业单位,多是教师或医务人员。
进入乡镇中学后,叶云同时担任3个班的任课老师,1个班的班主任。她大学毕业后第一年,曾经找不到工作。得知她为参加入职考试要培训,外婆问她有没有钱,要把家里那匹驮过张桂梅的马卖了。叶云哭了,放弃了培训,从此再也不敢与两位老人说自己的情况。
外公那年又生了病,村里的闲话四起,“拼死拼活供她到大学,现在什么工作也没有找到”。想到张桂梅和肖叔叔,叶云的压力更大了。复习一年后,她考到如今工作的乡镇中学。无数次,她都想去看望两位帮助过她的人,但却“不敢”和他们联系。她认为自己过得不好,对不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