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哥王跃和(三)
2020-12-23王跃文
王跃文
记得大哥十五六岁时,没事就在家里写毛笔字。学的是毛体,龙飞凤舞的。我是大哥的崇拜者,见他把字写得我一个都不认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大哥喜欢蹲在门槛上发呆,却没人知道他刚才还在屋里写毛体。村里没有拿毛笔写字的人,没人教他毛笔字该如何练。他大概只是着迷草书的狂野,就把随处可见的毛体当帖用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已到长沙谋生。突然听说小侄子赴东洋作中日少儿书法交流,才知道这些年大哥一直在教儿子写字。他还上了中国书协培训中心的研究生班,说是书法也有庙堂与江湖之别,都需见识和领略。大哥同我谈起书法,不再是当年写毛体的懵懂少年。他说,学书至少得取法唐以前的人,遍临历代碑帖,知晓书法源流,初观其文,渐悟其质,师宗二三,杂取千家,最终得自己面目。
大哥研习书法,自有独到心得。王羲之《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这早已是世人公论,大哥却独服颜真卿的《祭侄稿》。这大概同大哥的经历和心性有关。大哥历经磨难,内心坚定刚毅,更喜颜真卿的苍古雄劲,而王羲之则太过飘逸秀美。大凡学院派教授们都会告诫学生:学书不得效法赵孟。大哥却不以为然。他说赵孟虽以赵宋宗室而仕元,却品格孤高,公忠爱民。何况,这同他的书法并无关系。前人给赵孟贴上二臣标签,偏要从他的字里行間看出媚骨,实在是太荒唐了。
大哥隶楷行草皆攻,而又独钟行草。曾痴迷清人王铎,临摹数年,一日不辍。虽师法诸多,讲究笔笔有来历,但他的字已自成风貌。入选艺术展作品笔法流转自如,力道轻重有度,墨浓处如甘泉喷涌,飞白处似流星破夜,整体布局循常规又不蹈陈矩。
有回,我看比约克主演的《黑暗中的舞者》,一部写实风格的电影,却伴以激越优美的歌舞。工人们在车间劳作,皆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初看时,我的情绪是游离的。突然想起大哥,我立即进入了情境。劳动本可以很优雅的。大哥当年犁田耕作,或扶犁,或举锄,一招一式,都是很有范儿的。他耕地至田埂处,需起犁掉头,挥鞭赶牛,都是优美的亮相。又绝不是摄像机下的摆拍,大哥天生就是那个范儿。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哥做泥工,拿砖刮泥,过绳撩缝,无一动作多余。他砌砖比别人麻利许多,又比别人轻巧许多,一天下来身上看不到几滴泥点。
若说大哥书法终有所成,诀窍就在他处处都懂得悟。这同他劳动中懂得把握动作的节奏、流线和弧度,实是一个道理。无意之间,大哥暗合了前贤的书法之道。草圣张旭曾说,他看公主与担夫争道悟得走笔之法,看公孙大娘舞剑悟得落墨之法。我久萌学书之志,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告诫我说,写字固然要苦练,但更要紧的是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