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故事:在挣扎中寻找意义
2020-12-23
当分数不再是验证自我独特性的唯一标准,他们不得不开始接受自己的“平庸”。他们在“平庸”中,挣扎着寻找光明和意义。
“你认真生活,这就是人生的意义”
赵大海是武汉一所985名校的毕业生,也曾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是学校所有竞赛项目的最佳选手,国旗下发言的优秀学生代表,走在校园里所有人都认识。最辉煌的一次,是在初中一次考试,他高出了第二名60分。数学老师专门为他出一道很难的题,全校只有他一个人会做。
理所应当的,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全市最好高中的竞赛班,高一学完高中所有课本的内容,高二做奥赛题,高三备战高考。他进入武汉一所实力雄厚的985名校。
14年过去,他目前在深圳一家口腔创业公司做消费者调研,“每天早出晚归,没什么朋友,只有工作没有生活。”一次在深圳的出租车上,他信手翻阅到“985废物引进计划”的帖子,联想到自己的经历,感触之下写道:“32岁了还没成家没对象,小时候的骄子成了家里的累赘,翻身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他的同学们有的拿全额奖学金在美国读到博士后,有的进入“孔雀计划”(深圳推出的引进高技术人才的项目,纳入“孔雀计划”的海外高层次人才,可享受160万至300万元的奖励补贴),有的进入知名高校任教。
赵大海经济学专业毕业后,因为缺少规划,最初从国企跳槽到外资银行,四年后因为与领导不合,转行进口腔行业负责宣传与包装工作。至今他仍在口腔行业,其间换了三次公司。
他不认为自己身上有“985光环”,“毕竟,到了社会还是要回到工作的本质上来,情商、人际关系处理、对挫折的态度、面对选择的能力、能否坚持的毅力,这些品质比你从哪个学校毕业重要多了。”
他觉得自己“事业没有很好,也没有很差,没有成家立业,一事无成”。他已经接受了比同学们差的现实。在银行工作期间,他结识了许多有钱的客户。与这些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意识到“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把物质欲望降低一点点,多亲近大自然,多关心朋友家人,这是我现在想要的,所以我经常回老家。”
赵大海目前有自己创业做平台的想法,常在个人的知乎账号科普口腔行业的知识。他喜欢英国小说家毛姆,把毛姆的书差不多看完了,“有时候对这个世界的东西无法理解,在他的书里找到了一些共鸣。”他选择与自己和解并继续向前,“人生不是非得找出什么样的意义。你认真生活,这就是你人生的意义。”
“一定会有乘风破浪的机会”
第一次看到“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的时候,余沛感觉被戳中了。这个带有自嘲意味的概念诞生于豆瓣“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意指“出身小城,埋头苦读,擅长应试,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的青年学子”。
26岁的余沛仍然清楚地记得县城高中的宿舍冬天湿冷。高考,她以优异成绩从贫困的广西沿海小镇考到上海的名校,却在文化冲击和繁难的学业中陷入自责和怀疑。
来大学报到一周,余沛仍不敢坐地铁。她担心出丑,等到周末,让另一个先来上海读书的广西同学来接,才感到安心。到上海读大学,她经历了许多第一次:被朋友带去吃萨莉亚,第一次吃蜗牛,发到人人网上;在校园里的全家便利店第一次买了日式咖喱饭,激动地拍下照片。“那时候站在马路上就觉得有无限的希望。”余沛回忆。
落差很快掩盖了希望。余沛想要交朋友,和一个同班女生出去吃饭,女生请客,点了五六个菜,第二顿饭余沛自然地回请,一下花掉300元。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选择不再约饭。在寝室,她提起初高中宿舍里没有空调,来自城市家庭的室友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怎么会有人住在没有空调的房子里?”
更多的时刻敏感而尴尬。老师上课不时蹦出上海话,余沛听不懂,只能跟着同学大笑;听同学说“pre”(課堂展示),不知道是指什么;站在讲台上,她有时膝盖发抖。
高数课上,余沛总是早早地来到教室,坐在第一排正中间,期待能听懂课程的内容。然而,回去面对空白的试题,她还是茫然。过去的题海战术失败了。
余沛高考时是市状元,填志愿时,她和父亲完全没经验,依据分数填报了学校最热门的经济管理大类专业。因为数学经常挂科,成绩垫底,大二,余沛被分到人数最少的公共卫生管理专业。她发现,一起分流的同学也大多来自贫困地区。在小组发的帖子里,余沛记录,三年后,19个学生里如期毕业的只有5人,其他人因为挂科太多不得不延迟毕业。
这些过去的事,余沛很少和他人倾吐,而“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是一个安全的角落小组像一个漂流于大众视野之外的小岛,收纳着许多和余沛相似的痛苦与困惑。
在组内,余沛敲下自述的帖子,最终命名“写给小镇做题家们的一封信”。她写道:“个人奋斗固然重要,但家境、出身、父母资源、社会时局和运气也在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她勉励和她一样的小镇青年,既然能考出来,一定会有“乘风破浪的机会”,“以后人生得意之时,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出身,不要去嘲笑那些深陷窘境的人。”
“不想继续混吃等死”
张峰“北漂”了一个月,手里只剩下一万八千元的存款,还没有找到工作。他欠着学校的贷款,希望在存款花完之前尽快找到工作,才能继续在北京生活下去。
来北京之前,张峰经历了三次考研,三战均以失败告终。得知第三次结果的那一刻,他说自己“心如死灰、一片迷茫”。
他选择北上,和网友拼房,打地铺,房租1200元一个月,投了近10份简历,还未收到offer。父亲常常打电话来问有没有找到工作,这种关心慢慢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自己比谁都焦虑,每天早晨9点左右醒,晚上凌晨一两点睡。吃饭很不规律,一天就吃一顿,最多两顿,有时下午3点吃,有时5点吃。他不敢将这些情况告诉家人或朋友,也不敢发朋友圈,偶尔在豆瓣群组里分享时,收到来自陌生网友的安慰,他觉得暖心。
张峰从一所双一流的211学校毕业,专业是自己不喜欢且不擅长的机械工程。熬过了难挨的学业考试后,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顶尖的律师,因此跨专业考研,没想到以三败告终。
他完成了一个互联网大厂的二面,岗位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如果薪资给得可以的话,他表示也会去。此时的他太需要一份工作。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去酒吧里做调酒师兼服务员,转正后每月5000元,能让他活下去。他一个通过校招进入某知名电商平台的同学,现在年薪20万元。
“如果我当时好好实习,说不定我也跟她一样。”他坦然形容自己为“废柴”,就是“没用,没有出息,又不会赚钱,又不会交际,各方面能力都不行”的人。
这种挫败感,有时来自自己,比如当上一份工作中他是里面学历最高的人,和三本毕业生在一样的岗位拿一样的薪资时,心里会有点难受;有时候也来自父母,他明白,父母虽然表面不说,心里还是会拿他跟同事们的孩子比较,“很多没有读书的人,或者学校没我好的人,他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赚了很多钱。他们会这样对比。”
张峰的上一份工作年薪8万元,但觉得学不到更多东西最后选择辞职。他说,“我已经混吃等死很多年了,这样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不想在工作中继续混吃等死,想要一份真正能学到东西的工作。”
事实上,那些自称为“985five(废物)”的人,在发泄情绪的同时,也在寻求帮助,找到自己的出路:张峰的梦想如今已经跟律师无关,而是有一份体面收入的工作,在同龄人中处于中上水平。在这之前,先要解决当务之急。“我现在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愿望,对别人来说是很小很小的愿望,就是赶紧存到一些钱,有一份正常的工作。”
“未来还是要靠自己”
陈飞常提到“内卷化”,这个词最近在网络上很流行。辞掉工作后,陈飞已经失业了半年多。今年,他在网上寻找高校工作时,发现其对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陈飞在一个普通二本读的社工专业,研究生考上了北京一所985高校,学了社会学。毕业后,回到老家云南省,在一所大专院校当辅导员。
因此,他决定放弃读博士了。“最近看招聘,发现职业学院、大专招老师,要求博士生,硕士只能去当辅导员。云南师范大学招聘行政人员,都是要求本硕双一流优先。现在大城市的一些中学,流行招博士当老师,以前闻所未闻。”
2011年,陈飞刚念大学时,学校的老师大多是硕士生。临近毕业,学院里来了个博士当辅导员,老师的门槛变成了博士生。在陈飞读研究生时,发现普通本科高校已经倾向招博士后、海外留学博士来当老师,普通的博士生则没机会去一流大学任职。等到自己硕士毕业后,这个学历只能去普通大学当辅导员,或者去大专院校当老师。他把这些变化,解释为典型的社会内卷化。
在民办技术学院当辅导员的这一年,陈飞更加发觉教育差异的背后,更多是地区、家庭之间的差异。陈飞的学生,都是高考的失利者,大多来自云南省的小城市、乡镇。“他们小时候,父母就出门打工,也没有经过很好的教育,不知道怎么管教孩子。没人管,中学的时候成绩就很差。”
陈飞去过四次派出所,专门领学生出来,还碰到过学生卷入进传销组织。“学生们大多来自农村,第一次从小地方到了昆明。他们不太了解城市中的复杂面,周围的酒吧、KTV、夜店,各种能找到快乐的地方,很容易吸引他们。毕业后,他们在求职上的竞争力,不说远低于大学生,也会比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人要吃亏许多。”
另一方面,毕业才一年多的陈飞自己也面临同樣困境。很显然,学历在越来越成为必备品的同时,也在迅速贬值。一个朋友向他抱怨过,大学念的生物制药专业,当时可以在药厂找到研发工作。但毕业后,他发现只能从普通的基层工人做起。
“每一个经济体,发展到一个阶段,很可能碰到中等收入陷阱。没有任何国家,会永远保持无限的高速发展。在现代化建成后,各方面的增长会变慢。“ 一直没有找到合适工作的他,试图用宏观经济来解释目前的现象。
在“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逛得越久,陈飞觉得自己思考得越清晰,他认为组员们更多是心理上的不平衡,以及自身意识没有转变过来。“他们没有认清学历和未来,两者之间的关联度不再那么紧密,有可能是在象牙塔里呆久了。未来,还是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