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余华《现实一种》的美学呈现方式
2020-12-23刘畅
摘 要:《现实一种》是余华前期创作的一部重要的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一家人相互残杀的故事。该小说将余华的暴力书写发挥到了极致,并且以独特的语言和叙事风格展现其先锋特色。《现实一种》的美学呈现方式是多维的,在暴力残忍中熔铸荒诞与身体的多重描绘,使余华成为身体描写的先锋。正是对苦难人生有着独特的呈现,作家的人性反思与人文关怀才更加凸显。
关键词:余华;现实一种;暴力;身体;荒诞
余华是20世纪8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先锋作家,他用一种近乎零度的情感介入作品之中,“实际上是一种直陈式的写作,或者说是一种非语式的写作”[1]。余华前期的作品大多贯穿血腥暴力的场面,在描写暴力的同时凸显了身体的位置与存在。《现实一种》以奇特的语言风格和叙事艺术将余华推到“先锋文学”的风口浪尖。
一、暴力叙事
余华的《现实一种》取材简单,从家庭着手展开原始性的残杀,血浓于水的溫情被置之度外。换言之,余华在小说中并没有展现强烈的感情色彩,而是让人物自己去行动。就此而言,余华是典型的零度写作者。“通俗的说法就是将别人的故事告诉别人”[2]53,在叙述中作者仿佛也是一个旁观者,他同皮皮一样冷静,将暴力的场面分解开来。余华自己也承认,“写《现实一种》的时候,是我写作生涯最残忍的时候,我印象很深,那里面杀了好几个人”[3]。
(一)代际亲情之间的暴力
中国传统孝道讲究“百善孝为先”,然而在《现实一种》中呈现的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反讽内涵。《现实一种》中的老太太是一个典型的受虐狂,自己久病缠身,儿子和儿媳妇完全是冷漠的态度,对其完全不在乎,就连4岁的皮皮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偷吃老太太稍微可以下饭的咸菜。老太太的身体是虚弱的,在作品的开头这样写到,“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听见母亲在抱怨什么”[4]265。面对母亲的抱怨,两兄弟没有任何关心的举动。而老太太开始并没有坐以待毙,在小孙子死后不停地说自己看见了血,这种故意的独白方式就是为了引起儿子们的注意,但也是无效的,他们的沉默构成了对母亲的冷暴力。对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她开始在内心和言语中夸大自己的脆弱和病痛,臆想着自己身体上的病变”[5]16。小孙子被摔死后,自己又亲眼目睹了孙子皮皮被小儿子山峰踢死,可以说老太太的内心极度痛苦但是又无法言说,也不愿意去相信。老太太在当晚便不再吃任何东西,这也说明她在接连不断的悲剧中已经失去了生的念头。最终老太太失去了两个儿子,自己也“溘然长逝”。老太太的受虐狂心理暗示了生命由生到死的悲剧命运。
(二)幼儿皮皮的暴力
在小说中,皮皮的暴力行为是一系列连环杀戮事件的起因,皮皮的行为也成为一个焦点。当他把堂弟无意间掉到地上时,他觉得“轻松自在”。在四岁的皮皮眼中这种行为无关道德,只是自己一时取悦的工具。人类的暴力与冷漠随着文明的进化程度逐渐增高也会逐渐得到有效控制,但在小说中我们会发现,这种极端压抑与控制的暴力一经触碰就会恣意横行,在这里暴力逐渐演化为常态。冷漠是一家人共处“最有效的方式”。“《现实一种》表现的人性之恶绝对不是一个特例,而是人性普遍性的一个象征。”[6]老太太和两夫妻的冷漠行为潜移默化地熏陶了皮皮。他们一家老小都在体现人性之恶,最为深刻的就是皮皮的丑陋行为,彻底颠覆了“人之初,性本善”的传统。儿童本该是童真、善良的,处于被保护的群体范围之内,但是当他们受到伤害时,更能展示出迫害者的残忍与冷漠无情。
(三)手足之间的暴力
在《现实一种》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山岗与山峰两兄弟手足之间的“激烈角逐”。在上班的时候,即使一起出门,“兄弟俩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识一样”[4]267。亲生兄弟本应情同手足,但在他们之间却演化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在皮皮因好奇失手摔死堂弟后,堂叔山峰并不顾念亲情而要四岁的皮皮偿命,在山岗的阻截下并没有停止,最终山峰失去理性杀死皮皮,在生离死别后产生了心理异常变态的恶行。冷漠与暴力展现得最为触目的便是山岗虐杀山峰的场面:山岗把山峰绑在树上,并且在山峰的脚底涂上烧烂了的肉骨头,让小狗去舔,刚开始山峰只是拼命地笑。笑声除了缓解压抑更多是令人恐慌,山峰“那笑声像是爆炸似的疯狂地响了起来”[4]297。在这种安静的“屠杀”中,山峰经历了40多分钟的折磨后笑声“嘎然而止”。这种残酷的暴行却被山岗推卸为:狗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山岗的冷漠与残忍更集中地表现为他没有将弟弟立刻杀死,而是在不断的折磨中享受这种施虐的“快乐”。两兄弟之间的暴力是不断积累的,他们歇斯底里的根本原因就是“中年丧子”。他们在各自有了小家之后,完全没有了手足的亲情,山岗、山峰的阴险与狠毒都是人性恶的展现,在这种恶性之中展现人性的悲凉。
《现实一种》为我们展现了家庭内部的“吃人”悲剧。小说中每个人既是暴力的实施者又是暴力的承受者,他们完全享受着这场“暴力盛宴”。这也正是余华对于暴力的看法,“在暴力和混乱面前,文明只是一个口号,秩序成为了装饰”[2]50。余华在这种暴力之中深刻地展现了人性恶的一面,轻描淡写地展现了这些恶的因素,恶行的无限繁衍最终生成了人性的冷漠。
二、身体书写
身体作为一种审美对象由来已久,我们不能无视它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美国实用主义美学家舒斯特曼认为身体是“活生生的、敏锐的、动态的、具有感知能力的身体”。一提到身体,很多人都会有一种误区,那就是把身体和肉体等同,采取一概排斥的态度,其实身体除了具有肉体的属性外还具有文化属性。余华在《现实一种》中的身体描写可以说是过渡阶段。此前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也有对身体的简单描述,表达初入社会的少年对社会未知的恐惧,在自己所坚持的原则面前的妥协。此后的《黄昏里的男孩》中对水果摊主孙福的眼睛、手臂的描写以及孙福对男孩身体的大打出手,令读者触目惊心,反映出孙福对男孩惨无人道的肉体上的折磨。《现实一种》家庭悲剧的主要载体就是人的身体,从身体的本能欲望到将身体解剖后的狂欢景观,都离不开对身体的浓妆艳抹。
(一)欲望的身体
《现实一种》中的身体欲望主要表现在老母亲和皮皮的食欲。四岁的孙子皮皮偷吃了奶奶的咸菜,奶奶会抱怨。面对自己碗里的饭菜,皮皮会接连几次发出不够吃的信号,但可悲的是家里无人理会。食欲这种最底层的生理本能在余华的小说中却展现出因欲望勃发而使身体变得污秽与肮脏。母亲的自私自利是酿成兄弟相残悲剧的重要原因。身体由于食欲的反应展现的是人类的一种生存状态,年迈的母亲并没有享受天伦之乐,而是在抱怨中孤独老去。《现实一种》中对老母亲的身体描写占据了很大的篇幅。年迈的母亲只是家族制的一个象征,这也就凸显出父亲形象的缺席。母亲关心的是她的“骨头、胃、肠子以及咸菜”,对家庭内部所有纷争都十分冷漠,这也就营造了家庭冷漠的氛围。小说高潮部分写到老太太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局部地死去”,老太太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物质化,这也就是为什么山岗在得知儿子皮皮意外摔死堂弟时首先想到用钱抵命。老母亲的生存境遇也暗示了传统孝文化的崩塌,在物质面前亲情一文不值。
(二)狂欢的身体
压抑的时代与狂欢的身体休戚相关,在极度狂欢的背后是时代的悲哀。在《现实一种》中山岗用“欢笑”的方式终结弟弟的生命,这种爆破式的欢笑与身体狂欢就是压抑时代的集中反映,同时也包含着作家的文化批判。1918年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写出了“兄弟相吃”的残酷情景,“狂人”害怕被吃,文末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口号。时隔70年的《现实一种》是暴力无限升级后“兄弟相杀”的“血战”。小说的结尾远非以山岗被枪决结束全篇那么简单,山峰的妻子继续展开复仇,以山岗妻子的名义将山岗的尸体捐献国家。结尾处对山岗身体的解剖无疑是最暴力与血腥的,但是这场暴力盛宴中呈现出狂欢的身体景观,在解剖的过程中,余华有意地做了安排,口腔医生和泌尿医生同时做移植,象征着延续生命的生殖器睾丸移植成功,“山岗后继有人了”。《现实一种》手足相杀的根源在于乳臭未干的四岁儿童意外摔死堂弟,之所以展开复仇是因为象征着传宗接代的儿子死了。“人的身体其实并不仅仅是一种肉体单位,并不仅仅是物质性的自然器官,而且也是社会性和文化性的生命单位。”[7]身体由此反映着历史,承载着历史。在“后继有人”的背后我们不禁想到,杀人的凶手有了后代,那么这种反人性的恶劣行为将会继续出现,人性本恶也将继续延续,在这里余华与鲁迅达成共识。余華直面身体,通过展示暴力与还原身体来达到启蒙的意义,身体是承受暴力的载体,透过身体我们看到,文化与意识变化不一定会追赶上社会的变革。
余华笔下的身体遭受暴力的摧残,已经失去了身体本来的面目,是一种变态扭曲的身体。正是通过身体的奇观化书写,余华揭示了人与人之间日益冷淡的亲情关系。在身体所承受的暴力背后余华呈现的是自己的人道主义与人文关怀。
三、荒诞美学
“荒诞”这一手法在20世纪现代派作家的笔下经常出现,随着艺术思潮的涌动与发展,“荒诞”逐渐取代丑占据中心地位。“如果说丑是一种不和谐的话,那么,荒诞就是一种虚假的和谐;如果说丑是一种否定性的价值的话,荒诞就是肯定价值与否定价值的混同、错位和失落。”[8]余华在《现实一种》中展现的是家庭之间的暴力,但是这种残酷血腥的画面却是用喜剧的方式来传达的,这也就构成了小说独特的荒诞美。在荒诞描写中人逐渐变成非人,变成一个没有理性的原始动物,作者也正是在非理性的挖掘中探求人生的无意义。在小说中,山岗为了给儿子报仇对亲弟弟展开杀戮时描写得较为细致。我们可以发现余华不止一次地讲述山峰的笑,“像两张铝片刮出来一样”“爆炸似的笑”“呜呜地笑”等。“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9]这种在悲剧中融入喜剧的荒诞叙述方式能让人们在笑中回味现实,它所揭示的是人物的真实生活和社会状况,更能引起我们的人道主义思考。
(一)儿童视角的荒诞意味
皮皮的儿童形象完全颠覆传统,从而构建了独特的儿童视角。小说中四岁的幼儿皮皮,本应过着天真、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然而在小说中余华却将施暴的重心放在了这个儿童身上。或许未谙世事的儿童“展开施暴行为”会比成熟的大人更具有原始性、野蛮性。在孩子的世界里没有现实生活中的尔虞我诈,他们看待世界是美好的,丑陋并不存在于他们之中,他们更多的是单纯。然而皮皮在对堂弟施暴后,听到堂弟的哭声感到很惊喜,在打堂弟的耳光时他想起父亲经常这样揍母亲。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太多的弹性,他们的行为也无对错和道德可言,在他们眼里暴力只是满足自己欢喜的游戏。幼儿皮皮是没有经过社会熏染的一类人,他的暴力行为展现了人类原始野性的一面。余华通过构筑这种独特的儿童视角,使大人身上的弱点在儿童身上得到集中展现,这所产生的荒诞意味令人深思。透过余华的儿童视角,我们会看到比成人世界更可怕的荒诞与虚假,正如有论者所言:“它通过儿童的角度去打量观察成人的世界,呈现出与成人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原生态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种面貌。”[10]
(二)寓悲于喜的叙述方式
小说中成人世界的异化形象也较为突出,在对成人世界的描写中展现更多的是在悲剧的故事中熔铸喜剧因素,让人们在喜剧中领略无限的悲剧意味。民间俗语道:“长兄为父”,但是在《现实一种》这部“家庭伦理剧”中,山岗、山峰两兄弟为我们呈现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残杀场面。作为父亲的山岗,在皮皮被自己的亲弟弟踢死后,展开了残酷的杀戮行为。山岗在借助小狗间接杀死弟弟山峰后,他的一系列表现极为荒诞,这种荒诞集中表现为非理性,逃跑过程中最基本的生理活动小便变成了自己虚假的猜想。在被逮捕后,他极度希望死亡来得快些,想要快点结束自己的生命。山峰的妻子一个月前作为原告去法院告山岗以求为丈夫报仇,在这一个月中又经常假扮成山岗的妻子询问案子,然而最令人诧异的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一细节的描写让我们不禁想到在荒诞中,不仅自我主体丧失,而且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与日俱增。
参考文献:
[1]巴特.罗兰·巴特随笔选[M].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37.
[2]洪治纲.余华研究资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3]林建法.小说家讲坛[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4:79.
[4]余华.余华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5]郭春蕾.余华作品中的“疯子”形象解读[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1.
[6]王达敏.余华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43.
[7]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491.
[8]朱立元.美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178.
[9]鲁迅.再论雷锋塔的倒掉[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2-193.
[10]李婷.论余华小说的儿童视角[J].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2(9):76-78.
作者简介:刘畅,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