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美学》“艺术的目的”小节刍议
2020-12-23周宁
摘 要:黑格尔的《美学》序论中在前人美学成果的基础上,探讨了“艺术的目的”这一话题。部分研究者站在摹仿自然说、激发情感说等学说的观点上,批评黑格尔未能充分理解“摹仿说”“激发情感说”的内涵,认为黑格尔割裂了各学说之间互补的关系,或将“艺术的目的”一节解释为“艺术本质说”。其实,从黑格尔《美学》“艺术的目的”小结出发,考察“艺术的目的”这一命题的性质,并把黑格尔美学体系中的艺术的目的放置在西方美学史的语境中考量,即可看出,黑格尔的“艺术的目的”试图演绎的是一个具有普遍适用性的创作准则,这一准则将此前广受认可的艺术的教益与宗教目的斥为手段,明确了艺术的自律性,为之后的唯美主义等现代美学流派的艺术目的观提供了更明确的理论基础。
关键词:黑格尔;《美学》;艺术的目的;艺术自律性
黑格尔《美学》是西方美学史上的一座高峰,他从“美”的概念出发,将自身具有各种差异性的观念包含在内,转化为体现概念的客观存在,并在这种客观存在中保持住它与本身的统一,完成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从抽象到具体,再形成概念和实在的统一,成为理念。《美学》就是以美的理念为起点,以“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为线索,用一系列的“三段式”发展将人类认识美的全部活动囊括到自己的哲学体系之中。在全书“序论”对艺术美概念的演绎中,黑格尔专门探讨了“艺术的目的”这一话题。《美学》作为西方古典美学的集大成之作,其体系是在前代各流派的美学成果之上建构起来的,“艺术的目的”一章也归纳了“摹仿自然说”“激发情绪说”和“更高的实体性的目的说”三类关于“艺术的目的”的流行观点。
一、《美学》中“艺术的目的”的推导
首先,黑格尔对“摹仿自然说”的评价是“多余”的、“滞后”的和“有限”的:“多余”因为被摹仿的自然既已存在;“滞后”因为这种摹仿“总是要落在自然后面”,无法和自然竞争;“有限”是因为“摹仿的熟练所生的乐趣总是有限的”。其次,如果以摹仿为目的,则艺术的标准便成为了摹仿的正确与否,而非美或不美。此外,摹仿的原则也不适用于建筑和诗。因此,不论是从评价标准还是创作标准来说,“我们却仍不能把逼肖自然作为艺术的标准,也不能把对外在现象的单纯摹仿作为艺术的目的”[1]57。
接下来黑格尔又探讨了“激发情绪说”,他将这类学说下的各式各样的艺术的目的说都列举了出来,包括唤醒睡着的情绪,让有教养和无教养的人都能感受、创造和满足,让不幸、灾难、邪恶和罪行变成可理解的,使人认识到负面和正面事物的内在本质,让想像在艺术创造和艺术观赏中都得到释放等。黑格尔将之总结为:“艺术据说应该掌握这四方八面的丰富的内容,一方面为着要弥补我们对客观存在的自然经验,另一方面也为着要普遍激发上文说过的那些情绪,使得我们对人生经验不至无动于中,而是对一切现象都有灵敏的感受力。”[1]57-58在对“激发情绪说”的探讨中,黑格尔揭示了艺术所特有的巨大威力,即通过事物的外形就能激发出现实本身使我们产生的情绪。对于这类目的本身,黑格尔并没有提出实在的批评,但还是认为激发的情绪如果没有正误评判标准的话,艺术的目的依然是不确定的,而是一个空洞的形式。为了对艺术所激发情绪有所分类和引导,黑格尔又将以正面情绪为目的的学说归入“更高的实体性的目的说”加以探讨。
“实体”在本节的意思由朱光潜先生解释为“推动人物行动的普遍力量或理想”。“本身还是抽象的,要体现于具体人物的形象,才得到客观存在”。在“更高的实体性的目的”开篇黑格尔肯定了艺术具有赋予材料以形式的功能,形式是艺术所具有的一个基本属性。但是假如艺术作品以通过知觉所激发起的情感和观念为其目的,则艺术的目的有成为完全相反的两股作用力的可能。像寻求社会和国家的目的一样,艺术也需要构建一个单一的目的作为基础和最终目的,再构建一个实在的统一体作为艺术的目的。黑格尔将这类学说归纳为“欲望缓和说”和“净化情欲说”
关于艺术能够消除粗野情欲的作用,黑格尔解释为当主体与情欲无法割裂时,艺术作品可以将抽象的情欲加以显现,帮助人分离具有普遍人性的人与人身上的强烈情欲,解脱这一情欲的束缚,使主体意识到情欲是外在于主体的。“情欲的力量之所以能缓和,一般是由于当事人解脱了某一种情感的束缚,意识到它是一种外在于他的东西(对象),他对它现在转到一种观念性的关系。艺术通过它的表象,尽管它还是在感性世界的范围里,却可以使人解脱感性的威力。”[1]61同样还阐述了艺术对观赏者发挥缓和欲望作用的过程:首先使人注意到形象,然后注意形象的意义,培养比较能力,并最后提升为认识和采取行动的能力。
另一类艺术的实体性目的被黑格尔归纳为“情欲的净化、教训和道德上的进益”,是对消除粗野情欲的明确化和具体化。在评论“净化情欲说”时,黑格尔认为此学说的衡量标准在于“艺术表现能否在情欲中把纯与不纯的部分分别开来。”这个问题与艺术所激发的情绪、情欲力量的分离是密切相关的。在区分情欲中純与不纯的部分时的关键问题,和区分艺术感动心灵的情绪是好与坏方面的标准是一样的。这个标准必须决定艺术是否起到净化和教益作用,或是能否把艺术激发的情绪引向有益的方面,这就是艺术的目的。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艺术的内容与形式割裂,艺术的目的就成为了教益本身,所表现的内容的普遍性在于教条本身,“艺术作品之所以成为艺术作品的感性形象就要变成一种附赘悬瘤”。黑格尔借此提出了一个直接导向“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观点:“因为艺术作品所提供观照的内容,不应该只以它的普遍性出现,这普遍性须经过明晰的个性化,化成个别的感性的东西。如果艺术作品不是遵照这个原则, 而只是按照抽象教训的目的突出地揭出内容的普遍性,那么,艺术的想象的和感性的方面就变成一种外在的多余的装饰,而艺术作品也就被割裂开来,形式与内容就不相融合了。这样,感性的个别事物和心灵性的普遍性相就变成彼此相外(不相谋)了。”[1]63
在比较完三类学说之后,黑格尔终于从各种铺垫中进入到了艺术的显现目的这个核心:“艺术的使命在于用感性的艺术形象的形式去显现真实,去表现上文所说的那种和解了的矛盾,因此艺术有它自己的目的,这目的就是这里所说的显现和表现。”[1]68-69艺术的目的是为了以感性形象表现真实的普遍性,艺术的表现是理性与感性的矛盾统一。
二、黑格尔“艺术的目的”是艺术的创作准则
“艺术的目的”本身就是一个比较容易产生歧义的提法,艺术在实现其目的的进程中包括两个阶段,其一是艺术创作的目的,例如在“更高的实体性的目的”开篇提到的把材料形式化;其二是艺术作品对观者产生的效应,例如缓和欲望、教益等。许多国内研究者从黑格尔提供的摹仿自然、激发情感等学说的内容本身出发,站在这些学说的观点上,批评黑格尔未能充分理解“摹仿说”“激发情感说”的内涵,或认为黑格尔割裂了自古希腊以来“摹仿说”和“迷狂说”同时作为艺术评价体系的标准,更有甚者将黑格尔这一章的内容理解为“艺术本质说”,这种做法是对《美学》本小节的误读。“摹仿说”一开始在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的学说中出现是作为对艺术与现实的关系的阐释,因此产生了艺术高于现实或低于现实的争论。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摹仿成为了指导艺术创作的原则。如果不以黑格尔本章的“目的”,而是单纯从他提到的学说本身出发,艺术的目的可以解读出艺术与现实的关系、艺术创作原则甚至是原始艺术的产生等观点,那么黑格尔在书中对于这些学说的批评就自然不足以否定该学说的全部内容。因此,我们需要界定“艺术的目的”中三类学说在黑格尔美学系统上加以探讨时所侧重的意义。
黑格尔在“艺术的目的”小节开篇就指出,“艺术的目的”是为了探讨人们创造艺术这种内容时所抱的旨趣或目的,已经很清晰地将对艺术与现实关系的思考方面剔除出去了,这句话看似是艺术创作时的目的,实际上包含了艺术创作者对作品之“隐含读者”起作用的期待在内,在黑格尔这里艺术实现目的的创作阶段和欣赏阶段是一体的。从黑格尔对摹仿说和教益说的部分否定的态度来说,他企图为艺术的目的找到一个单一的、明确的标准。
同时,从他对“艺术是材料的形式化的批判”,也可以看出他对艺术的目的探讨应当是全面的,能将艺术这一复杂的人类活动囊括其中的学说,那么将两种或更多学说并置互补地作为艺术的目的,也不符合黑格尔美学体系的要求。
另外,在“对一些反对美学的言论的批驳”一节的开头部分,论述美的艺术是否值得作为科学的研究对象时,黑格尔从艺术的目的(黑格尔语:起源)的角度,认为艺术是娱乐的、令人快乐的,不具有严肃的目的(人生的真正目的)的。在这里艺术因为具有松弛、闲散的特点,可以被界定为有助于严肃的目的、无害于严肃的目的、对严肃的目的是利多于害。既然艺术没有严肃的目的,而它又已经存在,出于为这种存在寻找合理性(正义性)的目的,人们为艺术与道德和宗教建立了联系。这样艺术就具有了严肃的目的,用以调和宗教道德实践中的理性与感性、愿望与职责,但理性与职责是不允许被调和的。并且艺术的这种调和作用是建立在艺术与道德和宗教的关系上的,这种严肃的目的并不是艺术本身的目的。
因此,黑格尔的“艺术的目的”应该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创作准则,这一准则必须是单一的,自觉的,能实现在观赏活动中,并且可以反向作为对艺術作品的评价标准。艺术作品是美的理念被赋予了感性形式的形象(显现),它因为美而产生,是理念和感性的统一体,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体。艺术内容是美的绝对理念,它不是某种有限的、特殊的观念,而是无限的、最高的理念,即能思考的心灵。艺术形式是由心灵自生发的感性形象。因而,艺术形式应当是具体的,与内容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它是绝对理念的全部实现,形式就是理念自生发的全部性相的统一。这就是贯穿黑格尔美学的中心思想:“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在“艺术的目的”中的体现。
三、黑格尔的“艺术的目的”在美学史上的位置
从黑格尔“对一些反对美学言论的批驳”中可以看出来,近代以前的艺术一直承载着相应的社会功能,例如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到贺拉斯的教益说一脉相承的教化作用,或是艺术围绕着宗教而服务,在这些目的之下艺术的感性形象本身反而成为附赘悬瘤。而现代艺术逐渐从作为其他目的的手段中独立出来,获得“自律性”。“自律”在审美领域的应用,首先出现在康德在鉴赏判断力依据的反思判断力的先天原则中。自律是指自己为自己立法,艺术要取得自律性就必须回答艺术将如何为自身立法。在黑格尔“艺术的目的”最后引入自己的“显现和表现”说时,朱光潜先生的批注写道:“黑格尔在批判艺术目的在道德教训说的基础上,从辩证的观点提出了他的基本论点:艺术自有内在的目的,即在具体感性形象中显现普遍性的真实,亦即理性与感性的矛盾统一。这是‘为艺术而艺术论。”[1]69黑格尔已经明确了艺术的目的不在其外,也不在艺术与外物的关系里,而是在其中。艺术作品所持有的艺术目的,来自于艺术为自己的立法。
在服务道德和宗教时,艺术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艺术成为实现严肃目的手段,其自身目的的实现是建立在与他者的关系上的。艺术的自律性观点一直到19世纪唯美主义提出的“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强调艺术本身是完整的,艺术自身就是自身的目的才完全明晰起来。对美的体验是唯美主义的基本价值。摹仿说认为艺术摹仿自然、源于生活,唯美主义认为生活应该摹仿艺术。王尔德认为“生活对艺术的摹仿远远多过艺术对生活的摹仿”[2]。在对唯美主义艺术自律性观点的溯源时一般会认为,现代艺术确立自律性的理论基础来自于康德。然而,康德从鉴赏判断的角度来理解艺术美有其局限性。因为康德没有对艺术美与普通鉴赏判断(包括自然美和非审美对象)进行区分,艺术美也没有在审美判断的领域获得自在自为的鉴赏价值。
黑格尔将艺术美理解成美的理念的感性显现。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艺术美的绝对理念就是心灵,按照辩证逻辑的发展过程,心灵在发展中不断地自我否定、自我扬弃,完成主观与客观的统一,抽象理念与感性显现的统一。在实现自我的过程中心灵经历了艺术、宗教、哲学三个发展过程。黑格尔哲学体系中的艺术美已经是绝对理念自我实现的必经之路,而不再是鉴赏判断力的一个对象了。因为艺术美取得了这样的地位,作为心灵自我实现的方式之一,由于心灵是自在自为的,能自己决定自己,能为自己立法,艺术美也同样取得了独立的立法权,艺术可以自己决定自己。这就提供了艺术获得自律性的真正基础——艺术为自己立法。艺术作为理念与实在的统一体,为自身确立了内容与形式的同一性,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性又确立了艺术作品的自律性;艺术形式从心灵发展的过程中确立了艺术在真理领域中的独立性;艺术内容以显现理念的方式确立了艺术的反思功能,这是艺术在审美领域中的独立性。这样我们可以理解为:黑格尔美学为艺术自律性提供了更明确的理论基础。
参考文献:
[1]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2]蒋孔阳.十九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英法美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211-212.
作者简介:周宁,复旦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工艺美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