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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笔记》的精神走向和心理归结

2020-12-23张军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0年7期
关键词:梁平弗洛伊德冲动

张军,笔名金呼哨,湖北南漳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毕业,深圳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深圳市华文文学学会会长、《深圳文学》杂志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诗人梁平近两、三年创作的诗歌,结集成《时间笔记》,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我们惊喜地发现,这是诗人“耳顺”年之后创作转型的“异峰突起”,让人耳目一新。本文从现代精神分析心理学入手,解读梁平《时间笔记》中的三个高频率出现的关键热词:梦、酒、病。

梁平是位具有很高文学素养的诗人,他很熟练地把自己所观察到的事情用想象、虚幻的形式表现出来,他在诗集《时间笔记》抒写的梦幻、酒兴、病态,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文艺理论很契合,表现了意识、无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心理自由翱翔及精神状态。再加上运用叙事技巧和现代表现手法,创作出了不少精品力作,“满眼尽是黄金甲”。

梦幻世界——无意识活动孕育诗篇

梦是理性放松后的产物,是本能的发泄以得到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梦的本质是被压迫愿望虚假的满足,是一种典型的无意识活动。诗人梁平的《时间笔记》中写梦幻的作品很多,在《经常做重复的梦》里,梦重复出现,是一种典型的无意识活动。梁平侠义、豪爽、开朗的性格在这个重复的梦里,本能地还原了。还有其中惊险的故事情节,与他平时看到的惊悚片、悬疑片以及生活经历在梦中无意识衔接,成为“刀光剑影”中的典型人物,那“才是真实的我”。

梦来源于睡眠。梦是被动的或者说是自发的、无意识的。在梦中,任何白天的世界几乎完全和现实失去了联系,也就是说人完全没有了“现实感”:诗人的人生经历要么被梦掩盖,要么在梦里“看到天空的背面”。

文学与梦有许多共同的特点。两者都巧妙地伪装了那些被压抑的愿望,使之表现出潜意识的愿望,获得一种假想的满足。诗歌创作是为了表达作者不能满足的愿望,是以艺术形式使被压抑的本能欲望得到宣泄。诗歌创作也和梦一样具有妥协性。如诗人《夜有所梦》里说,诗人梁平梦里的对象很陌生,但从学生时代到职场生涯,因为自己的大度和与人为善,没有树敌或者没有与小人计较,自己处在和谐的世界里。

创作的对象和内容也和梦的对象和内容一样,来源于现实生活。在梦中,那些表面上看起来特别离奇怪异的内容,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以往经验的复制品。例如《进入我身体的海南》,青少年时期深刻的记忆,积累的经验,去到海南岛后,进入了诗人的身体,“深入我梦,挥之不去”。一种代代相传的无数同类经验,在某一种族全体成员心理上成为历史的沉淀物,之所以能代代相传,是因为有着相应的社会结构作为这种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支柱。

现代诗歌通过幻想让被压抑的无意识松弛,让本能冲动在艺术想象中得到净化和补偿。在《沙发是我的另一张床》里这样写道:“斜靠在沙发上,/烟头的红灭了,眼睛閉了,/只有明亮的灯孜孜不倦地陪伴,/沙发上和衣而睡的梦。//好梦不上床,/床上的梦,/即便春暖花开,/也稍纵即逝。”

幻想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因此一个幸福的愿望得到满足的人绝不会幻想。在《2点05分的莫斯科》里,因为时差不同造成生物钟紊乱而做的凌乱的梦:“生物钟长出触须,/爬满身体每一个关节,/我在床上折叠成九十度,/恍惚了。//抓不住的梦,/从丽笙酒店八层楼上跌落,/与被我驱逐的夜,/在街头踉跄。”能到一个向往的文学大国,实现诗人的愿望,时差不同造成生物钟紊乱,又打乱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抓不住的梦,被“我”驱逐。

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基本概念是压抑,就是把痛苦的观念和记忆从清醒的意识中排除出去,他们被排挤到潜意识中。潜意识有种种强烈的愿望受到压抑,得不到满足,于是在梦中以幻想的形式得到满足。在《做梦的卢生》中,卢生一枕黄粱的愿望被压抑,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愿望得不到满足,还在得意忘形,便“从现实展开,并把他的全部兴趣,全部本能冲动转移到他所希望的幻想生活的创作中去”。诗人跳出来,一声断喝,叫醒卢生的梦幻。提醒人们有时就是要在平常的生活中、在痛苦中磨炼自己。

借酒起兴——内心冲突的自我表现

后期的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心理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叫“本我”,相当于他早期提出的无意识,它处于心灵的最底层,是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特别是性冲动,喝酒过量也会冲动,出现精神恍惚。它是盲目的、混乱的、无理性的,按享乐原则活动。梁平的《反省》如此写到:“都趴下了。成就感,/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语焉不详,/所有的道貌岸然被风吹散。/每一副碗筷都有级别,/ 每一个杯子都有阴影,/明知道透明的液体不透明,/还是深浅一仰脖,喝个耿直。”以酒会友,透明的液体把人喝个不透明,展现诗人的豪爽、率性、本真、耿直的无意识性情。

第二层是超我,也就是良心,代表社会道德伦理的制约,他压制本能的冲动,也不顾现实的得失,按至善原则活动。如在《如果要充当凶手》中写自己在酒桌上的心态:“我正襟危坐,心生惊悸,/ 只好躲在杯盏的后面,/ 灌醉自己。”梁平的诗歌创作受社会道德伦理的制约,微醺也好,精神恍惚也好,灌醉自己也好,都是前意识状态。“超我”状态不是本节的重点,按下不表。

第三层叫“自我”,是一种能根据周围环境的实际条件来调节自己行为的意识。他按照“现实原则”活动。因为在“本我”的支配下,人的欲望不可能全部没有阻拦地得到满足,不得不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欲望,决定自己的行动。这是这里要讨论的重点。

《时间笔记》中,叙事学理念中的第一人称“我”占据统治的地位。即使出现第二人称“你”和“自己”都是“小我”、自我。分析梁平的“自我”,这得借助现代精神分析方法。“自我”是梁平《时间笔记》中诗歌的主体,酒是诗人生活的道具,借酒起兴,创作了不少与此相关的诗歌。在不少诗人看来,诗与酒是不分家的。海量喝酒、吸烟等刺激可以削弱逻辑思维能力,使人的原始认识现象冒出来,仿佛运动员的兴奋剂。《断片》的叙事里,海量喝酒,削弱逻辑思维的能力,断了片,也就是大脑的短暂失忆,再也想不起来自己吉普车停放的地点。如马克·吐温所说“现实比小说更荒诞”,酒精刺激使人的原始认识现象冒出来。

因为“酒兴”,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人格的三个构成部分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自我出自本我,超我又出自自我,它们在人生中互相作用,互相混合,互相抵抗,当它们处于相对平衡状态时,人是正常的,如果一旦平衡关系遭到破坏,就会产生无意识的醉酒状态。李白斗酒诗百篇,酒就是李白想象的“兴奋剂”。这些调节的作用都是使人的原始认知更加活跃。在梁平的诗歌《邯郸的酒》中:出门在外的酒局,刚开始还保持自我平衡,表现出成熟男士的稳重,还告诫自我:“谨记为老要尊。”以文会友,诗性大发,酒兴正酣,在邯郸不能不“醉有应得”。从意识到前意识到无意识,成为冰山沉入水底的部分。

文学作品是内心生活的外向化。请看《那天立秋》:

诗人内心隐秘的疼痛,有时借酒解忧,借酒消愁,孤独的立秋之夜,一杯一杯点燃的酒像寒星,幻化成宋词,形成美轮美奂的意境。再如《再上庐山》: “坐落一酒家,/温壶酒,烤几条深涧里的鱼, /然后在苍茫里,深呼吸, /与山交换八两醉意。”内心的生活通过“与山交换八两醉意”而外向化,消解孤独。

如果被压抑的自我活动冲破牢笼,得到充分表现,就叫升华。“升华说”用于文学创作中,其作用体现在“把内心的冲动造成外界的形象”,诗人的形象并非来自对社会生活的深入体验和观察,而是通过其自我的活动和升华得到塑造: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文学家从事文学创作,纯属情感冲动而得到升华的结果。自我压抑的活动冲破牢笼,得到充分的表现:“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这就是升华。这时被压抑的本能冲动改变发泄的途径,转向社会所允许的、他们所不厌恶的活动中去,得到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

精神病态——现代文明社会的“症状”

作家为什么创作?他创作文学作品要达到什么目的?梁平在诗集封底有自己的写诗宣言。他说,“写诗40余年,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拒绝肤浅和妖艳,把诗写进骨子里”。这也是精神分析方法关心的重要问题。瑞士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的“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典型的群体心理现象,一直在默默而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行为。

弗洛伊德从无意识学说出发,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特殊的推测,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无意识冲动。这种冲动受到社会道德的压抑,就会形成一系列的精神变态。精神病患者就是由于冲动被压抑而疯癫。一般正常人则会把被压抑的冲动,放在幻想和梦中去体现和宣泄。

美国的艺术批评家莱昂耐尔·特里林说:“为什么作为精神分析解释的对象,作家被认为比别的人更为有效呢?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能将自己的内心活动表现出来。有时,即使他们不对自己的毛病作实际诊断,也不去描述其‘症状。他也许可以用种种方法将自己的无意识掩饰起来,然而掩饰绝不能隐藏得住。”《在贝尔格莱德的痛》中,诗人梁平来到原南斯拉夫中国大使馆的旧址,触景生情,“翻江倒海的伤感, 触碰到它的痛”,这是一种精神深处的病痛,将自己的内心活动表现出来的民族之痛,文明之痛。正如奥尔罕·帕慕克所说:“我的胃里有午饭,脖颈上有阳光,脑子里有爱情,灵魂里有慌乱,心里则有一股刺痛。”(《纯真博物馆》)

作家与作品之间的本质关系,类似于病人和梦境之间的联系,用D·H·劳伦斯的话来说就是作家在作品中掩藏了他的病态。批评家于是成了分析家、心理医生,以作品的症状,通过分析这种症状,发现作家的无意识趋向和受到的压抑。在《我是一个病句》中:诗人无意识地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毛病”:自身与词语写作一样,没有了语法逻辑,颠三倒四不再顺理成章。“我是一个病句”, 在地铁换乘中,在现代文明社会里的压抑中,感觉到这是时代共同的“毛病”,诗人的病已经是现代文明社会共同的病患了。

弗洛伊德所说人格的三个构成部分,当它们处于相对平衡状态时,人是正常的,如果一旦平衡关系遭到破坏,就会产生精神病:“黑夜遮挡不住的白,太耀眼,从此落下病根。”(《盲》)这就产生了精神疾病。

在弗洛伊德看来,艺术家与精神病人相似。创作活动就是潜意识活动或自由联想,这就和精神病患者自由联想一样,将积压在潜意识层面的欲望冲动倾吐出来。请看梁平的《意外》:潜意识活动中感觉家里的瓶瓶罐罐破碎了,七零八落,诗人拟人化地感觉到有的碎玻璃还在流血,通过像精神病患者的自由联想,自己感到惶恐不安,自己内心在流血。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是“一个被过分嚣张的本能需要所驱策前进的人”,又“具有一种内向的性格”。所以“他与一个神经病患者相差无几”。

弗洛伊德强调如果白日梦和幻想变得过于丰富和强烈,就有可能导致精神病症的发作。作家的幻想与精神病患者的幻想不同在于,作家能主宰自己的幻想,而精神病患者卻被自己的幻想迷住了心智而不能自拔。“作家同神经症患者一样,从不能满足的现实中退出来,而进入这一想象力的世界。”但是“与神经症患者不同的是,他知道怎样从这一想象力世界中退出,再一次在现实中站稳脚跟”(弗洛伊德 《作家与白日梦》)。诗人梁平的《有病》:前方混沌、渺茫,自己也没有目的地或前进的目标,也没有方向,行人、自行车都堵在前方,身不由己,心生恐惧,脚一直在刹车上,成为机械链条的一部分,“我”也是一个摆设。自我通过两种方式应付“本我”的威胁:阻挡冲动和干扰冲动,这叫自我防御机制。诗人从想象力世界退出,在现实中站稳脚跟。

梁平诗中的“病患”在后现代社会,技术主义时代,是一种现代社会的文明病。恐惧、压抑、抑郁、焦虑是自我遭遇危险的信号,焦虑分神经症焦虑、道德焦虑、现实焦虑。在《免疫力》中,对免疫力下降的恐惧,担心“病毒乘虚而入,身体溃不成军。无药能敌”。

现代社会的文明病中也有压抑、替代、厌倦、认同、投射、反向形成、合理化、退行等症状。《喜欢厌倦》是不是一种病态?基于人的本能欲望,因为人的欲望长期受到压抑而得不到满足,导致了诗人郁郁寡欢,厌倦尘世,性情倦怠,向精神层面、灵魂深处开掘和追问。为了满足这些被压抑的欲望,他在艺术创作中寻找自己的欢乐。

梁平诗《反省》虽然也是写饮酒,但是结尾是“我吃五谷杂粮,自己有病”。“酒可以把人打回原形, 摘下面具,把身上毛病扒出来”,是一种病态的心理去饮酒、应酬:“都经历过酒精考验, 哭过,笑过,骂过,跌倒过,毫无遮拦,历历在目。”诗人还排斥那些自恃“没有毛病的人自视凤毛,举手投足有尺寸丈量,最好敬而远之,相忘于江湖”。这种“毛病、有病”反映了社会不同阶层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念,也揭示出人性、人文的本来面目。文学家在想象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完全失去现实感,这也是文学家和精神病人的区别。

艺术就是对痛苦的补偿。文学创作者将压抑着的欲望冲动通过创作纳入了艺术的轨道,使自己和读者的情绪得到缓解和发泄。获得超物质化和功利化的满足。例如《过敏原》:半夜皮肤过敏在痒处抓挠,越抓越痒,有点生不如死了,这种生理性的疾病要使自己的情绪得到缓解和发泄,在沙发上看见了诗人路易斯·辛普森,然后出门、下楼、发动汽车,想随机遇见他的过敏原,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获得超物质化和功利化的满足。文艺家就如一个患有神经病的人那样,从一个他所不满意的现实中退缩下来,钻进他自己想象力所创造的世界中。但文艺家不同于精神病患者,因为文艺家知道如何去寻找那条回去的道路,而再度把握现实。

《时间笔记》是诗人梁平“耳顺”之年对人生的回首和新的感悟,这个时候,个人的修行成熟,有容乃大,没有不顺耳之事,听得进逆耳之言,詈骂之声也无所谓,无所违碍于心。我以为,这就是诗人的一种境界,一种格局。

眸里日渐丰盈的光阴,且让它丰盈着。诗人梁平只需左手烟火,右手诗意,安静而从容地走过每一个晨钟暮鼓。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诗人要用诗歌的彩绘把人生描画得更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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