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时候
2020-12-23叶广芩
叶广芩
1968年的一个早晨,我要离家了。
母亲还没有起床,她在自己的房里躺着,其实起与不起对她已无实际意义,重疴在身的她已经双目失明,连白天和晚上也分不清了。我6岁丧父,母亲系一家庭妇女,除了一颗疼爱儿女的心别无所有。为生计所难,早早白了头。有一个在地质勘探队工作的哥哥,长年在外,也顾不上家。家中只有我和妹妹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1967年的冬天,母亲忽感不适,我陪母亲去医院看病,医生放过母亲却拦住了我,他们说我的母亲得了亚急性播散型红斑狼疮,生日已为数不多,一切需早做打算。巨大的打击令我喘不上气来,面色苍白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说不出一句话。在当时的家中,我是老大,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甚至于连倾诉的对象也找不到。我心里发颤,迈不动步子,我说:“妈,咱们歇一歇。”母亲说:“歇歇也好。”她便在我身边坐着,静静地攥着我的手,什么也没问。
从医院回来的下午,我在胡同口堵住了下学回家的妹妹,把她拉到空旷地方,将实情相告,小孩子一下吓傻了,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我,竟没有一丝泪花。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哇地一声哭起来,大声地问:“怎么办哪?姐,咱们怎么办哪!”我也哭了,憋了大半天的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来……是的,怎么办呢,唯有隐瞒。我告诫妹妹,要哭,在外面哭够,回家再不许掉眼泪。一进家门,妹妹率先强装笑脸,哄着母亲说她得的是风湿,开春就会转好的。我佩服妹妹的干练与早熟,生活已将这个14岁的孩子推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我这一走,更沉重的担子便全由她来承担了,她那稚嫩的肩担得动么?
我的行李是哥哥捆的,家里只有他一个男的,所以这活儿非他莫属。本来,他应随地质队出发去赣南,为了“捆行李”,他特意晚走两天。行李捆得很地道,不愧出自地质队员之手,随着大绳子吃吃地勒紧,他那为兄为长的一颗心也勒得紧紧的了。妹妹已經起来了,她说今天要送我去车站。我让她别送,她说不。我心里一阵酸涩,想掉泪,脸上却平静地交代由火车站回家的路线,塞给她两毛钱嘱咐她回来一定要坐车,千万别走丢了。
哥哥去推平板三轮车,那也是昨天晚上借好的。他和妹妹把行李一件件往门口的车上抬。我来到母亲床前,站了许久才说:“妈,我走了。”母亲动了一下,脸依旧朝墙躺着,没有说话,我想母亲会说点什么,哪怕一声轻轻的啜泣,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啊……我等着,等着,母亲一直没有声响,我迟迟迈不动脚步,心几乎碎了。
哥哥说:“走吧,时间来不及了。”被妹妹拖着,我向外走去。走出大门,妹妹悄悄对我说,她刚才关门时,母亲让她告诉我:出门在外要好好儿的……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亲床前,大哭一场。
赶到火车站,天已大亮,哥哥将我的行李搬到车上就走了,说是三轮车的主人要赶着上班,不能耽搁了。下车时,他没拿正眼看我,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红,大约是不愿让我看见的缘故。
捆行李的绳头由行李架上垂下来,妹妹站在椅子上把它们塞了塞,我看见了外套下面她烂旧的小褂。我对她说:“你周三要带妈去医院验血,匣子底下我偷偷压了10块钱,是抓药用的。”妹妹说知道,又说那10块钱昨晚妈让哥哥打在我的行李了,妈说出门在外,难保不遇上为难的事,总得有个支应才好。我怪她为什么不早说,她说妈不让,妈还说,让你放心走,别老惦记家。你那不服软的脾气也得改一改,要不吃亏。在那边要多干活,少说话……
我说我记着了,她说这些是妈今天早晨你还没起时就让我告诉你的。我的嗓子哽咽发涩,像堵了一块棉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在火车里,由于不断上人,车厢内变得很拥挤,妹妹突然说该给我买两个烧饼,路上当午饭。没容我拦,她已挤出车厢跑上站台。直奔卖烧饼的小车。我从车窗里看她摸了半天,掏出钱来,那钱正是我早晨给她的车钱。我大声阻止她,她没听见。这时车开动了,妹妹抬起头,先是惊愕地朝着移动的车窗观望,继而大叫一声,举着烧饼向我这边狂奔。我听到了她的哭声,也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
选自《颐和园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