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夜晚
2020-12-23孙金贵
孙金贵
一
黑夜从四面袭来,我可以清楚地听到我不太均匀的呼吸。从床沿上挤下来微弱的灯光可以勉强地照见我这几张白纸,它是我好不容易从看守所老王那里要来的。我向他开口要几张纸,他以为我要寻什么短见,特意找几张柔软的信笺纸蹂躏了好几下再给我。我怎么会寻短见呢?我是实在无聊,明天还要向组织交代我的行为,我不得不先打个草稿,免得自己气愤又说不出半句话来。
月光拖下来长长的尾巴,把这间简陋的二十二号房间明亮得像镀了一层银水。我不知道从哪里写起,以前每次被老师要求写检讨,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写起,于是我宁愿老师要求我去受其它惩罚,或者直接骂我几句或者直接扇我耳光,写检讨太他妈费脑子了。后来我写得多了,包括后来向组织也写了几次,发现总能磨出几句话来,顿时觉得这些耳刮子也没有白白地消受。
这些寂静的夜晚,我如透明的白炽灯,脑子里模模糊糊,只有几根钨丝还在持续地显示着我是一个活物。这一切好像是受了父亲的恩赐。
从我见到父亲第一眼,我就没有对他有半点好感。那是一个不算太热的下午,我穿着一双可以清楚看到脚趾头的青布鞋,从学校的操场往家里跑去,我比其他同学都跑得快,因为太饿了,想起妈妈一定会给我顿一个月才吃一次的骨头炖豆米。当我气喘嘘嘘地跑到楼下,一个花盆从楼上摔下来,差点砸在我的头上,我后退两步,却清楚地发现那是我家的花盆,母亲花了五元钱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母亲还与一个尖嘴猴腮的老板磨破了嘴皮,才在大雨交加的中午做成了交易。我捡起来爬上楼去。我家住在三楼,当然不是豪华的小区,这方圆几里都是平民,很多农民工、地痞流氓、老弱病残都习惯往这里挤。所以只要吵架,好像都能听到回声,那声音可以传遍街坊邻居家的每一个角落,洗澡的、蹲马桶的、睡觉的,都会像长颈鹿一样把头伸出来,那些大大小小的脑袋挂在窗台上夹缝中一动不动。
谁都能想到,我家出事了。那个花盆是母亲丢下来的,当然不是故意的,她费劲了干瘦的身体上所有的力气,要扔去砸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也就是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我从那些一个个像看戏的人中间看到,这个男人端坐在床上,穿一件衬衫,黑色的。母亲在一旁擦着眼泪,见到我伸出一个小脑袋,就飞快地跑過来,神情很恐怖,说道:“光子,快跑!”
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男人像打了个寒颤一样立马向我扑来。我回头就跑,我努力奔跑,风呼啦啦地从我耳边吹过。要知道,我可是我们小学跑步的冠军,老师说我跑起来像匹脱缰的野马,但同学们更形象地说我像一条凶恶的野狗,我还是比较喜欢同学们的称呼,虽然难听,但是我喜欢野狗,没有谁敢欺负它,惹毛了就是一口,一口就让他们误以为得了狂犬病,然后我就可以溜之大吉。做野马有什么好,母亲经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我跑下三楼了,不知是谁倒在楼梯上的洗菜水差点让我摔了一跤,但是我还是稳稳当当地跑到了路边。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母亲只告诉我快跑,没有叫我跑去哪里,我一时拿不定主义,又想往回跑,但那个凶恶的男人可能会扑过来,于是我马上打消这个念头。
我在街上一路游荡,游到清水河边,看到人们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烧烤,我的口水像麻线那样流下来,我举起袖子顺手把它擦掉。那是妈妈才给我在学校买的新校服,以前那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非常想去偷一块鸡腿,那块在烧烤架上考得快要糊掉的肥鸡腿。可是那个卖烧烤的大胡子胖哥可能是故意的,把他那个快烤糊的肥鸡腿丢给他脚下的一条藏獒吃了。我有一种失去一条腿的感觉,顿时流下了眼泪。
我不能再游荡了,此时天色已晚,霜风呼呼地吹着,清水河渐渐寂静起来。我想,还是回家看看。我开始是小跑回家的,跑倒我们楼下,我开始放慢脚步,果然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我(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只有几家窗户里透出暗黄的灯光。
我慢慢地摸到门边,从快要破落的窗户上先看了看,一灯如豆之下看见我母亲苍老的容颜,我的母亲那时只有三十岁,或许是灯光的原因。但我太饿了,身体自然靠在干瘪的门板上,把门咯吱推了进去。
“光子,你跑去哪里了?”母亲走到前面来,把我扶起。我看到她泪痕还在。
我太饿了。“妈,骨头炖豆米。”
“还有……”母亲扶我坐下,解下书包,还有带有泥泞的校服。转身给我舀来一碗,我呼噜呼噜地吃完了。把碗递给母亲,她知道我还要来一碗。
“没了,改天给你再煮。”
我不解,以前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不是被你吃了?”我傻笑。
“是的,我等不了你,我也想尝一尝自己的手艺。”母亲和善地笑着。我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母亲吃的,是我父亲吃的。还好我当时没有怪我母亲,我觉得母亲也该尝尝自己的手艺了。
我不敢问那个突然闯进我们家的男人是谁,为什么又和母亲大打出手,现在又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家里面。
这一切都是后来我邻居朋友告诉我的。当然我的邻居朋友大多都叫我是一条凶恶的野狗。只有马三不这样叫我,因为别人总叫他绰号黑熊,他非常讨厌这个绰号。有一次他在学校捡到三块钱,他正要和我说一起去买米花糖吃,可是被我们邻居朋友发现了,要来“有福同享”,马三打死都不愿意,那些家伙把他摁倒在地,把他的校服裤子脱了,像传球一样在空中抛来抛去,还大声骂他“臭黑熊”,他哇哇地蒙着光屁股哭。我非常愤怒,捡起身边的一根棍子见人就打,有一个的头被我敲了一棍子,起了一个亮堂堂的泡。
从此,马三和我是兄弟。
马三因为爸妈生病没有去上学,就亲眼看到我家发生的事情。他说我跑出去以后,那个男人一直跑下楼去追我,母亲也跑下去追,很久才回来。有些失落,但是又在院子里吵了一阵,男人提着包就走了。
马三听见他父母议论,这个男人终于回来了,坐了那么多年的牢房,不知道是否改了那些陋习。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一直在坐牢,但是关于父亲为什么去坐牢,很多年后我才搞清楚。
我又问马三的父母:“我父亲那天回来家里,是不是父亲又刑满释放了?”
他父母说:“怎么可能,杀了人肯定判得重,据说那是他太想你们母子了,而且在牢里表现好,请求了很多次才被允许的,他在你家的时候,便衣警察在院子里盯着的。”
难怪我跑后就没有追来。我又问:“为什么我妈妈没有去看他?”
“一次都没有去过,你妈妈总是责怪是你爸爸害了她。”
我和马三在温州城走了一天,都没有想到办法去见父亲。
正当我们苦恼的时候,居然在街上碰到那个小学的班主任。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年轻和热情,见到我们高兴极了,问问我们过得怎么样,又把我们拉进一家奶茶店,非要请我们喝奶茶,我们觉得非常尴尬。
拿到奶茶,我都舍不得下口,可是马三这个吃货,像黑熊一样几下就吸得干干净净。
班主任听到我们的经历和来意,都露出悲悯的表情。她决定帮我们去监狱见父亲。
五
回到镇上的那天,阴雨绵绵,路上行人像断了魂一样。我和马三孤零零地闯入这个几天不见的小镇,就发现别人总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马三第一次来到这里,是我百般邀请他才和我一起来的。
我们路过中学门口时,杨天下的摩托车疾驰而过,可能是见到我们兄弟二人耀武扬威的姿态后心生惧怕了。我看着这所中学,高高地倚靠在山下,破旧的墙壁暗示人们这里已有些泛黄的历史。我走近铁门,正看到吴老师和一个学生在那里交谈,那个学生还对他恭恭敬敬地鞠躬。我想起以前我把他搞成“落汤鸡”的场面,也想起每天给他读的书。
吴老师转过身来时,我愧疚地离开了。
我和马三爬上我家住处时,已是傍晚时分,烟雾缭绕中,我家的房屋像是空中楼阁。我的父亲以前修这个房子肯定花了不小的力气,看这些厚重的顽石,垒砌在墙上,硕大的木柱子,站立在中央。我突然感受到父亲结实的肩膀和滚烫的汗水。
我记得那天我们在班主任的带领下,见到他的时候,我第一次看清了父亲的脸,瘦削得像干涸的土地,有着落木的枯黄,胡须像极了这满山遍野的“辫子草”,在微弱的喘息中依然顽固地生长着。我惊讶于他的微笑,像生命在垂死边缘里的淡然与绝望。那一刻,我发现一些人的存在是多么的渺小或者伟岸。
他死死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谁。他大概忘记了很多年前追逐我的那段经历,也许没有忘记或者根本就没有看清我的面容。也许他也在夜夜思念我的模样而此时的我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所幸班主任和工作人员的介绍,才使得他微微地眨了一下眼和轻轻启动干裂的嘴唇。继而是流下两行清泪和哽咽且哭出的声音。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的玻璃上,想要抚摸我的脸,可是玻璃太厚且冰冷,我没有把脸伸过去。班主任被触动得眼泪直流。看我一脸木讷,就过来拉着我的手,放到他的手上,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就这样,我们掌心相合,四目相对,我仿佛听到父亲的心声,苍老而迷茫,充满愧疚和希望。
离开监狱,我和班主任道了谢,就邀请马三和我一起回来。他说要看看我生长的地方。我们依然坐着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穿过一座座城市和村庄,也穿过我们迷惘和荒凉的青春。
我们走进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洗头,她以前枯黄的头发经过洗发水的作用仿佛变得乌黑光亮。我惊讶于这种特效的洗发水。
母亲看到我们高兴得忘记自己头上还残留着泡沫,喜极而泣。她可能找了我很久的。“你可回来了,我和吴老师找了你很久。”她停了一下,眼里仿佛放出了光,我们还以为她想告诉我们什么好消息,或者问问父亲的情况。可是仿佛再也说不出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和马三这晚上都没有说话,卷在单薄的被子里寂静地进入深夜。我的内心是非常疑惑的,仿佛我正要面临一场灾难。
我在我们家简陋的衣柜里看到一件男人的衣服,我有这个衣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到过。我们家除了我没有别的男人,这是再清楚不过的。我为此还偷偷去问了母亲,是不是她给我买了东西。她很坚决地说没有买,哪有钱给我买东西,她连买个小猪的钱都没有,明年过年依然杀不起过年猪。我惶惶不安,我明天想去镇上旁敲侧击一下,我这点执拗的脾气上来,可能就彻夜难眠了。
第二天,我和马三很早就来镇上闲逛了。中学的钟声准时在云雾缭绕中响起,那些嘈杂的学生纷乱地进入教室,我好像听到吴老师嘹亮的讲课声。杨天下的摩托车疾驰而来,稳稳地停在校门口,这位“迟到专业户”又死性不改,校服是不可能穿的,看样子可能刚刚把烟头甩掉。我看到他,他居然向我坏笑。我问他笑什么?
“光子,吴老师要结婚了,你正好赶回来了,到时候给我带点喜糖。”
我莫名其妙的,这杂种说什么鬼话,我怎么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装吧。是不是出去几天脑子有病啊。”他说完怕我和马三捶他,他迅速地跑进教室。
我心中的惶惑更加沉重了。我向空旷清冷的街道叹了一口气。
我們一直闲逛到傍晚,我有些不想回家,但是肚子是不会说谎的,尤其是马三庞大又干瘪的肚子想塞进了几十只青蛙一样呱呱叫唤了。我不能让这位远方而来的兄弟受了罪。
这晚我一直没有和母亲说话,母亲倒是十分高兴,我看她在银白色的灯光下也显得精神和年轻。那一缕缕的白发仿佛也在变成青丝,这种时光的倒流感并没有让我为之感到幸福,反而我有一种嫉妒之心和厌恶之情。我的母亲应该是苍老而哀怨的,苍老和哀怨应该是她应有的存在方式。如果她突然幸福了,我担心她会无法适应,或许这是老天给予的一场阴谋,这场阴谋会先给她带来甜蜜的好感,再带来一场痛苦的灾难。我的人生可能再也经不起灾难了,所以我无须与母亲享受这甜蜜的好感。
夜晚的风吹得窗户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一样瑟瑟发抖,瓦缝里透进来阵阵寒风。我家住在这高耸的山腰上,风像一群饿坏了的狼一样正大摇大摆地向屋子里袭来,母亲正如狼群要吞噬的猎物。她在屋子里烧起一个不够温暖的柴火堆,在火塘边缝着红色的毛线拖鞋。她总是微笑着,仿佛这是生活中一群群饿狼的天敌。
我睜眼看看马三,他早已熟睡,我的双眼也开始迷蒙。
迷蒙中,我看见母亲穿着她那双刚刚缝好的红色毛线拖鞋,挑着一把红色的伞,迎来远方欢快的喇叭声和锣鼓声,她始终微笑着爬上那鲜艳的花轿,我一路奔跑追赶,可是无论我跑得有多快,总是追不上这个如同浮在空中的花轿,我绝望地看到花轿落在一个简陋的屋子前。屋子前挤满了人,有中学里的学生。我看到我的同班同学龇牙咧嘴的笑,杨天下好像笑得快喘不过气来,然后房间里走出来了一个男人,穿着整齐的西装。
我惊出一身冷汗,空荡荡的屋子里,火塘已经熄灭,冷空气仍然从瓦缝里肆掠而下。
六
这天,我获得了自由,像一只关久了的鸟儿一样不知道了飞翔,不知道天空、森林和遥远的地平线。我和马三望着人群拥挤的城市,我们试着涌入人群。
可是,我们刚刚转过看守所的大楼,我就看到母亲挑着一把红色的伞迎面走来,她还是始终微笑着,把每个步子都走得很沉稳。
“光子,我来接你们了。”她没有责怪我的口气。
我不说话,甚至没有用正眼看她。
她走近我,把手中的红伞收起来。其实太阳不大,冬天的太阳只是显得温暖,可是以往不爱遮阳的母亲也害怕起微弱的冬日暖阳了。
我生气地望向远方。
“光子,你一定很饿了,我看对面有一家包子店,我去给你们买几个。”她提着红伞转过身去,仿佛有什么使她忘记了一样,顿了一下又转过身来。
“光子,你想吃什么包子?”其实她是知道我喜欢吃肉包的,我们家里一直穷,能吃上肉包是一种幸福。
她见我把眼睛一直望向远方,就寂然地走向了对面的包子店。
我远远地看着她微笑地和店员讲价,阳光照射在她高挑的身材上,如同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转过身来,手中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包子和豆浆。她又害怕太阳照射住她的眼睛,于是撑开红伞,那伞在眼光的照射中,显得光辉耀眼。她正在迎面走来,正迫不及待地过国车道。
我把眼睛望向远方。
我听到车辆轮胎撕裂的摩擦声,人群的尖叫声,一个人砸在地上的凄厉声。
包子滚烫地翻滚在我的脚边,一把红伞从空中飞舞而下。
七
我们把母亲安葬在屋子旁,周围种满鲜花和兰草。每个春夏秋冬都会迎来绚丽和芬芳,母亲还是像那个纯洁的姑娘,把每个日子都重新过得精致起来,只是我在外面她在里面。一生的苦难没有打倒她,还不断在黑夜里寻找种子的光,到她活得像自己的时候却只能长眠大地。
我只能和吴老师在某些夜晚来守候她,给她端来一些豆米炖骨头汤。吴老师头发已经花白,酒量却逐渐递增,总是给我叹气:“人啊,这一生……”
后来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过。我的兄弟马三回去了,吴老师仿佛渐渐老去,我只在月光满地的夜晚想起父亲,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
月光照在小屋上,像是要给予我活下去的脊梁。这些透明的夜晚,把我的每一天或者每一寸血骨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