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家
2020-12-23林海音
林海音
感谢朋友们的关怀,她们的来信总是关心到我的生活:“真难为你拖儿带女的”“不用人还拖着三个孩子”“既不用人又要写文章”……大概我在不曾见面,或者久不见面的朋友的想象里,该是一个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加上一肚子牢骚的女人,拖着三只丑小鸭,站在灶边,一顿又一顿,做着烧饭的奴隶,岂不是一个“准平凡”的女人嗎?
说起平凡的生活,我确是一个乐于平凡的女人,朋友们都奇怪我在这两间小木房里,如何能造成康乐的地步?我却以为古人能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十叠半席的天地里自得其乐呢?西谚有云:“听不见孩子哭声的,不算是完整的家。”那么我对于儿女绕膝的福分,还不应当满足吗?在我们的小家庭里,我的女高音从来是压不住孩子们的三部合唱。有时候我要跟他谈几句话,竟会被正在高谈阔论的小女儿喝道:“妈妈不要插嘴!”我们的平凡生活里,孩子是主要的成分呢!
我读过许多描写得有如琼楼玉宇的“吾庐”文章,看看别人所描绘的家,对于并不属于我的十叠半的“吾庐”就更不敢献丑了,但是正如梁实秋先生对他在四川居住的“雅舍”所说:“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是舍不得搬……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我最初搬到这十叠半来的时候,心情之沉重,难以形容,看着堆在壁橱里的十五公斤行李,想起北平扔下的一大片,真要令人闷绝,怕他骂我想不开,夜里钻在被窝里,不知淌了多少眼泪!但是两年住下来,就犯了北平人的懒脾气。最近听说他的机关有把我们全家配到一栋多出两叠的房子去,自幽谷迁于乔木,可喜可贺,但是我和他反而留恋起两年厮守的这两间木屋来了,母亲还以为我是舍不得曾投资于修理厨房的两包水泥呢!
今日阳光照在书桌上,觉得格外温暖,我忽然想起这两年来,在这十叠半的天地里,实在是健康多过病弱,快乐多过忧愁,辛勤多过懒散,接待过许多徘徊台北的朋友们,有过多少次的夜谈之乐,这一切怎不使人对这木屋的情趣留恋呢!
我们的生活情趣重于快乐的追求,有人说我们该是没有理由快乐的家庭,丈夫是一个自甘淡泊的人,因之我们的生活也就来得紧张些,但是我们在紧张中却不肯牺牲“忙里偷闲”的享受。张潮《论闲与友》里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非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然则快乐的心情,却要自己去体味。有人看我们在孩子们熟睡后,竟敢反锁街门跑去看一场电影,替我们捏一把汗,说是台湾的小偷闹得很凶,可是我们仍不愿放弃儿辈上床后的这一段悠闲的时间,夜读、夜写、夜谈、夜游,都是乐趣无穷的。有时候夜读疲倦,披衣而起,让孩子们在梦中守家,我们俩到附近的夜市去吃一碗担仔面,回来后如果高兴的话,也许摊开稿纸,把瞬间所引起的情感,记在上面。
把一切归罪于“贫穷”,是现代生活里人们常有的心情,我却以为应当体味《祖母的精神生活》一书中所说的祖母的人生观:
“孤独不算孤独,贫穷不算贫穷,软弱不算软弱,如果你日夜用快乐去欢迎它们,生命便能放射出像花卉和香草一样的芬芳——使它更丰富,更灿烂,更不朽了——这便是你的成功。”
捉住光阴的实际,快乐而努力地过下去,不做无病呻吟,一个平凡女人的平凡生活,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