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千佛山的重逢
2020-12-23雪樱
雪樱
一个人与一座山的相遇是有机缘的,一个人与一座山的重逢也是有因缘的。
我上小学时,每当有外地朋友来济南,市民习惯性地推荐去趵突泉、大明湖,最后才是千佛山,这个固定排序似乎一直在人们脑海中顽固地矗立着。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刻板印象早已被推翻,济南好玩的地方越来越多,网红打卡景点更是逐年推新,千佛山景区以“雄、秀、奇、峻、险”的独特风景深受天下游客们青睐。就像一南方朋友所说,“我就是要看看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的济南城,还会藏着怎样的名山胜景?”
我经常说,自己受过的最好的教育,就是来自那些大大小小的泉子、那些老街巷。之所以不敢贸然说山,是因为它实在太深邃太神秘太美妙太美丽了,我生怕一说出口,就被它所覆盖,就被它带走。因为,我深信,每一座山里都住着一尊神——杜甫去过的泰山,因“岱岳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而盛名天下,成为行走的文化名片;李白曾在庐山炼丹修道,“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至今还在游人心中发生作用。相比之下,千佛山既不海拔最高,也不名声最响,却因历史文化厚重而成为古今之人的向往之地。
以前我写千佛山,写的是童年的往事与记忆;庚子盛夏,我一头扎进这座山里,写的是与己身的相遇。那么,都看到了些什么呢?弥勒佛、万佛洞、千佛崖、文昌阁、观音院、历山院、佛慧山、黄石崖、卧佛、十八罗汉、坐鳖巨佛等等,是这些,也不仅是这些;还有,历史的倒影,城市的过往,生命的轮回,斑驳的光影,永恒的记忆……我看到了成住坏空,生死无常,自然人性,诗意栖居。
就在我全身心投入,一次次与千佛山对谈兴浓时,父亲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就像一根断线的风筝,“轰”的一声坠地。我至今仍像做梦一样,“生死无常”,时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大字,究竟需要多少阅历打底子才能参透,究竟需要饱蘸多少泪水做药引才能懂得?似乎,它是要用大悲恸大离别方能体悟——死,从来都是生的一部分,死,从来都与生拥有同等地位,很多时候我们不愿承认,不敢面对,是出于害怕失去和充满恐惧,但是,终有一天都会瞬间直面。
痛失父爱,使我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失语的精神恍惚状态。多少个深夜里,我苦苦追问:既然人生就是一场空,为什么我放不下对至亲的眷恋?一文友推荐我读王维,读着读着,我哭了,又笑了。他与好基友裴迪在一起,他喝白开水,裴迪喝酒或喝汤,两人禅语打诳,别有乐趣,后来,裴迪跟哥舒小丹走了,王维孤独终老。我顿悟到——
原来,人生最大的关隘,就是了悟生死;我们总想看清楚,却一直看不明白,甚至读书或阅历越多越容易迷障,这就是执念,后者往往是最大的羁绊。然而,倘若没有了牵绊,没有了烦恼,人又岂不是活得像个假人?
天下万僧归于一佛,天下的山,也莫不过一座千佛山。千佛山是时间的博物馆,千佛山也是空间的艺术馆,千佛山还是自然的后花园。我沉湎于那些佛像、造像与石刻,我敬畏于那些匠人的精湛技艺,我惊叹于佛教建筑与自然浑然天成的关系,从中感受到文明的力量和生命的重量。但是,我也在时刻警惕某种文明的捆绑,好像现代人一说起人文古迹和山水风景,就习惯与文明扯上关系,这俨然是文化的盲目和审美的倒置。
常常想起一则故事:从前有一个本领高强的小偷,儿子长大后就缠着他传衣钵。一天,拗不过儿子软磨硬泡,当天夜里他带儿子去偷东西。两人进了一户人家,发现房间里有个大柜子,父亲想办法把锁打开,叫儿子进去拿东西,然后他立马把柜子门锁住,大喊一声“有贼啊!”说完就跑掉了。一家人被吵醒,点着灯火到处找,丫鬟举着蜡烛进了房间,柜子里的儿子急中生智,用口技学老鼠打架,吱吱叫个不停。丫鬟光想着柜子里有老鼠,拿来钥匙开锁。这时候,小偷的儿子冲出来,一口气把蜡烛吹灭,就溜走了。跑回家见父亲在睡觉,儿子叫醒他质问:“你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儿子?”父亲答:“你不是出来了吗?你成功了,衣钵就传给你了。”五祖演禅师以此故事告诉徒弟们,修行没有定法,随便修哪一种,要自己想办法。
我们每一次爬千佛山,或选择不同的线路,或步行与观光车结合,看到的风景也各不相同。但是,相同的是我们走过的路,待回头看时,早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就像那个小偷与儿子,逃走的方式和契机不同,相同的是各自行的道;另一方面,我们游览千佛山,登临千佛山,会不自觉地被先入为主的印象所束缚,兴国禅寺就是那个样子,弥勒胜苑周围很多人拍照云云,甚至很多家长是替孩子“背着”作业去走进千佛山,可想而知,回来后的作文很难摆脱“流水账”或“口水席”。很多时候,我们游山玩水,不是征服,不是敬畏,而是重塑自己与自然的关系,继而唤醒被蒙尘被熏染的本心,在融入自然的过程中交付沉重肉身和隐秘心事,看到内心的光和亮;倘若与之背离,就会变成那位盲眼尼姑,打着灯笼也会撞到人——当一个人内心失去了光明,再多的外在苛求都白搭。
我经常回想起那个下午,从千佛山宾馆出来,我與朋友临时起意去了千佛山。景区内游人三三两两,遇见几位背着书包的外国友人迷了路,正在向路人比比划划,操着蹩脚的汉语打听方向;还有一白衣长者,戴白手套,在树林里练功,枝头挂着的收音机不时传来刘兰芳说评书的洪亮嗓音,旁边的鸟儿在地上跳着华尔兹,一点不惧怕人的样子。我们在一块石头上闲坐下来,聊山上的建筑,聊大舜的故事,遥想当年山上僧人的传奇经历……不知不觉,夕阳西斜,山上的庙宇和草木仿佛蒙上了一层神奇面纱,美轮美奂,若隐若现,叫人沉醉。这样的时光,一个下午也是永恒。
本栏特约编辑:陈 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