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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陈晓楠:我采访一千个人,就等于活了一千辈子

2020-12-23尤蕾

记者观察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大衣小人物陌生人

尤蕾

陈晓楠觉得现代社会存在着明显的陌生感。

“尽管大家觉得在网络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频密,但我觉得有很多东西被简单化了。大家似乎只在意对与错、成功与失败,却没有耐心去观察复杂的内在机理,任何话题都变成反转与反转的关系。”在陈晓楠看来,人们急于下结论,似乎只有得到一个结论才能安心,而思考反而失去了效果。

“这个时代,每个人的时间都被切得很小,人们也没有太多时间去酝酿他们的感情。”陈晓楠说,人们心理上的距离被拉大,彼此之间变得更陌生了。

在这个“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时代,愿意和陌生人说话反而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陈晓楠希望和团队一起通过《和陌生人说话》这档视频访谈节目,以小人物见大时代。

穿越离奇,看到理解

人类天生就喜欢听别人的故事,陈晓楠也不例外,她尤其喜欢听普通人讲自己的故事。在798艺术区举办的一场活动中,《和陌生人说话》节目打出了一句口号——“穿越离奇,看到理解”。陈晓楠解释道:“人总是想在别人的故事里呼应自己。”当和他人感同身受时,我们会产生奇妙的共振,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孤独的怪物,这就是共振带来的价值和感受。“理解别人,是因为你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可被理解的那种共鸣的东西。”陈晓楠说。

陈晓楠特别看重人与人之间“咔嚓”一声打开阀门的瞬间。她说,现在大家嚷嚷得那么大声,就是怕没人听见,越是这样大家就越吵闹,个体的声音反而就更难被人听见。所谓“说话”,首先是真诚倾听的态度。“每个人可能都会找到真的愿意听自己讲话的那个人。”这是陈晓楠对《和陌生人说话》的理解。

所以,在《和陌生人说话》里,陈晓楠对自己的定位首先是一位倾听者。小人物讲自己的故事,不需要有特别强的表达能力。“我发现,讲自己的事情,几乎就没有讲不好的人。问题是你能不能好好地去倾听,或者说你有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方法让他讲出自己的故事。”在陈晓楠看来,真实是最生动的,特别真实的那一刻非常感人又很有力量。

《和陌生人说话》讲述的都是小人物的故事,嘉宾来自社会的不同角落,和大众具有天然的联结。“我觉得他们一定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和心理撞击的过程的人。”陈晓楠提到“杀猪盘”那一期,讲述的故事虽然离奇,却勾勒了一个庞大的年轻群体的肖像。就像故事当事人所说,我们都是彼此的AI,在一个虚拟世界里,彼此相伴,互相慰藉,但对方却不一定是真实的人。

还有“宠物医院”和“老年人相亲”这两期节目,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当事人,传达的却是同一种社会情绪,话题核心仍然是喧嚣世界中的孤独感——人与孤独、陪伴与爱。故事背后是厚实的时代印迹和社会脉络,陈晓楠认为,和故事讲述者交谈可以延伸很多思考,理解他们,就相当于理解了一群人。

看完“老年人相亲”那期节目的评论后,陈晓楠特别希望能通过相关话题找到更多观众。理解一个人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过程中有很多细节,而不只是下一个结论这么简单。节目不一定在播出时就立即爆发,但就像一些后劲大的酒一样,过一段时间,它会触动更多人的内心世界。

这也是陈晓楠觉得节目最有意思的地方:不局限于理解当事人本身,而是理解众生相背后普遍的社会现实,透过对视频访谈中嘉宾的理解,窥见一个大世界。无论嘉宾是明星抑或普通人,在陈晓楠看来,最后梳理出来的都是生命感。大人物只是与小人物所走的生命轨迹不同,但两者的喜怒、坚持、迷茫、勇气、困境、超越其实并无二致。

“例如,邓亚萍说,自己意识到很多事情,或者你只需努力就能达到。这难道不是人生的真相吗?”陈晓楠意识到,小人物身上有普世的品格,大人物身上也有小人物的情感。而且,有时候,小人物在朝气蓬勃时,更能激发不可思议的力量。

一人一世界

谈到“陌生人”进入镜头时的共性,陈晓楠表示,他们都是变迁社会里身处冲突漩涡的人物,但“我们一般不会选择非常个体化的冲突,它最好是具有社会代表性的冲突”。

以PUA(本意为搭讪艺术家,后泛指能够吸引异性的人)为例,陈晓楠觉得,如果这仅仅是一个年轻人在恋爱时的个人行为,它的吸引力就还不够大。PUA是这个时代的舶来品,它在特殊的社会环境下被放大了,其背后的土壤到底是什么?这个话题和现象就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

“我们采访的这个年轻人来自农村,学习好、自我认知高。进入大学后,他发现只是学习好已经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自我价值了,因为周围的同学学习都很好。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从小成长的土壤,很难得到异性的青睐,于是转而向网絡寻求交友之道——PUA。”这不仅仅是个体的故事,陈晓楠说,它反映了这个时代人们的普遍困惑:“我觉得这个故事背后的心理特征是一个标准的社会性冲突。”

当下社会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物欲和标签,所以PUA才有可能通过塑造虚假人设来迅速吸引他人。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一个陷入如何获得情感的迷雾的迷茫青年,才偶然走向这条诡谲多变的道路。

此外,在时代飞快转型中出现的各种新话题里的冲突性人物,比如大衣哥,也符合《和陌生人说话》所呈现的时代故事的调性。在迎来短视频时代后,任何阶层的素人都有可能成为“网红”。大衣哥成名前后的变化,体现了一夜爆红的普通人的生活与心理轨迹之变。

“我看了一些先期采访大衣哥的视频片段,觉得太有意思了,他只能是这个时代才会出现的人物。”陈晓楠说,在短视频时代,人人都突然握有新的“权力”——可以观看别人,同时也被别人观看,此时大衣哥身上的价值就得以凸显。

大衣哥的命运有很大的落差感:他突然成名,但和乡土的关系并没有被彻底切断,他内心始终觉得,生活在从小长大的农村最舒服。在赚到第一笔10万元的收入后,他花了一半的钱为村里的老人购买健身器材。大衣哥挺有民间智慧,也很老实,这二者在他身上巧妙地并存。他知道拍摄和自己的生活的关系,但也会为躲开围观者而一个人待在小树林里;他喜欢唱歌,但在小树林里他从不敢唱,怕招惹围观者。陈晓楠发现,在大衣哥身上,老实与智慧是一种相生的关系,既冲突又和谐。

不难看出,《和陌生人说话》中小人物的选取,故事的厚度、戏剧性、力度以及所发散的思考的广度,都是陈晓楠团队的考量因素。此外,故事呈现的人性复杂度与情感浓度,也至关重要。

陈晓楠刚刚做完脑瘫拳王的故事。她说,这个故事的人性复杂程度相对没那么深,但它呈现的情感浓度却非常高。“我下决心做这个故事,不是讲一个脑瘫拳王靠打拳给父亲治病,而是讲他父亲为什么要教一个脑瘫的孩子打拳。”

“他父亲说,他们现在坐公共汽车时,周围的人看到他儿子仍然会发出各种恶意的嘲讽。”陈晓楠提到,在这个社会上,任何一个有一点残疾或与别人不一样的孩子,都会感受到身边无缘无故的恶意。这个孩子从小上学就总被同学欺负,他父亲说,自己唯一能教孩子的,就是用拳头去还击。

显然,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励志故事,它与当前社会的基本土壤和人性的某些特征有直接的联系。在陈晓楠的方法论里,她希望通过视频中的个体人物反映时代,即所谓“一花一世界”。

人性的内涵让我们产生共鸣

对时代和现实的反映,有的人做广度,呈现很多样本;陈晓楠则是挖深度,把一个人的个案做透。这是两种不同的呈现方式,最终殊途同归。陈晓楠说,能和一个人在内心产生共鸣,就是她对这件事深入理解的方式,而这种共鸣往往就是故事本身引发的思考与内省。

“杀猪盘”故事的当事人是一个被网络骗子欺骗的女孩,为了报复这个欺骗她的“男友”,女孩将他骗来见面,让早已埋伏好的警察将他抓捕。故事讲完后,女孩开始反思:用尽办法把骗子骗回来,自己是不是也是一个骗子?

这个故事不仅有社会话题,还有一定的人物厚度,人性的内涵让我们穿越社会话题,产生共鸣。陈晓楠说:“我意识到,通过这个故事,她的心理世界逐渐被打开了。原来的很多意图开始超越主题本身,变成更加戏剧化的主题。这是非常有意思的。”

去年,《和陌生人说话》做了一期对话校园精神暴力的节目,在微博热搜上挂了一天,促使很多人进行自我检讨。在以往的观念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精神暴力的受害者。但节目播出后,大家开始反思,自己有没有欺压过同学、有没有在对他人的精神暴力上添油加醋?而节目中自曝遭受精神暴力的当事人,仅仅收到3个同学的道歉,甚至有人觉得这个女孩“记仇”,给学校丢脸。

“我觉得这件事引发的众生相更值得思考。许多熟悉的事情被提出来后,你会反思这是正常的吗?就该如此存在吗?”陈晓楠说,那一期节目击中了很多人的内心。他们有时候是加害者,有时候是受害者,有时候两者兼而有之,只是之前没有人想这个问题,“这就是故事话题中的广度和厚度,它跟每个人都有关”。

陈晓楠表示,《和陌生人说话》现在做故事的关联度更紧密了,在这个过程中,她每采访一个当事人,都好像推开了一扇窗:“这个世界有许多未知的领域,你原来不理解或者觉得离奇,但到最后你都可以理解了。这个过程很神奇,也特別有意义。”

刚开始认识一个“陌生人”时,往往只知道他的“骨架”。陈晓楠期待到现场跟采访对象一起重走一遍他经历的事,走到细节之处,她的第一反应是跳入他的那条河,“我采访一千个人,就等于活了一千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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