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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农事诗流变述论

2020-12-23□黄

关键词:农事

□黄 炬

[内容提要]《诗经》奠定了农事诗流变过程中的两条基本主线:艺术性和社会功用。诗歌声律、造境等内部艺术上的进步,与外部的社会变迁共同推动了农事诗的流变,并呈现出了一定的规律性。初唐农事诗效仿陶渊明,并未形成特色。农事诗在盛唐正式登上诗坛,王孟诗派充分展现了它的艺术性,并融入了新的隐逸元素。中唐的农事诗具有感伤的隐逸情调。新乐府运动借农事以针砭时弊,将农事诗的社会功用发挥到了极致。皮、陆、聂等人开创了农事诗新的表现手法和表现领域。唐代是中国古代农事诗全面成熟的时期,后世基本上未能再超出此窠臼。

“农事”一词最早出现在《左传·襄公七年》:“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1]其他的著作如《礼记·月令》《毛诗正义》等也都出现过“农事”一词。大体上来讲,“农事”指的是各种农业生产、生活活动。农事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与社会生活息息相关,农事诗也同样如此。在长期的发展中,农事诗已经成为了中国诗歌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类题材。

朱熹认为“凡为农事而作者”[2]就可以称之农事诗。吴明贤教授对农事诗做出了清晰的界说:“所谓农事诗是指以农业生产或与农业生产有关的人和事为题材的诗。”[3]褚斌杰《〈诗经〉与〈楚辞〉》认为:“农事诗主要是指《诗经》中描述农业生产生活的以及与农事直接相关的政治、宗教活动的诗歌。”[4]吴彤的《自然与文化——中国的诗、画与炼丹》认为:“农事诗则是直接以农事活动的对象和过程为吟咏内容的诗词。”[5]明人高棅在《唐诗品汇·总序》中将唐诗的发展分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虽然后世的一些学者对他的“四唐”说的看法有略微的差别,但总体来说还是被学界普遍接受的①。根据西方的文学社会学理论,政治、制度、文化等社会变迁会在一定程度上引起文学变迁,农事诗也不例外。困此,本文借助对农事诗的各种界说、高氏的唐诗分期理论以及文学社会学理论来综合考查唐代农事诗的流变情况。

一、唐前及初唐

《弹歌》《采葛妇歌》等先秦古逸诗就已经记录了一些农事活动,显示了农耕民族的文学特质。《诗经》开始大量涌现出农事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描绘农作情况,透露着欢乐的气息,如《周南·芣苢》《周南·葛覃》《小雅·大田》等,这类诗歌充分展露了农事诗的艺术性;一类批判了统治者对农民的残酷剥削,如《魏风·伐檀》《魏风·硕鼠》等,这类诗歌充分体现了农事诗的社会功用。《诗经》中的这两类诗歌奠定了中国古代农事诗流变过程中的两条基本主线。汉魏的文学创作主要是集中在宫廷文人手中,农事诗创作尚未形成规模。东晋时期,陶渊明创作了不少农事诗。陶的农事诗在流变过程中具有两层重大意义。第一,陶渊明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以文人身份创作了大量农事诗的诗人,标志着“农民诗人”的崛起,他的农事诗内容非常丰富:有的是怀着一颗平常心,于农事中表达对平淡生活的自我满足,如《归园田居·其六》;有的表现农村生活的乐趣,以及亲朋之间的欢乐,如《移居·其二》;有的也抒发躬耕的劳苦和贫居的哀伤,如《杂诗·其八》《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等。在他之前,很少有文人开垦过这种远离主流文学的内容,因此可以说,陶的农事诗是两汉以来文人诗风由绮丽到质朴的重大转折点。第二,陶渊明备受瞩目的是那些农作中表现出的逸然自适、高蹈尘外,如《饮酒·其五》《归园田居·其一》。这些诗作在淳朴的艺术本色中融入了道家的思想文化,提升了农事诗的艺术境界,奠定了隐逸诗的基本内容。南朝钟嵘称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6],大概也正是看到了陶的这些诗作实乃前所未有之新变。

陶的隐逸风范对后世诗人影响很大,唐初的王绩就是其中的一位。王绩三仕三隐,人生经历和陶渊明十分相似,而且在诗中也表露过对陶的倾慕:“尝爱陶渊明,酌醴焚枯鱼。”②(《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但王的农事诗与陶相比有不同之处。隋末天下大乱之惨烈甚于晋宋易代,这严重冲击了王绩的精神世界,正如《唐才子传》在论及他时所云:“唐兴迨季叶,治日少而乱日多,虽草衣带索,罕得安居。当其时,远钓弋者,不走山而逃海,斯德而隐者矣。”[7]因此,他的农事诗流露出了不知所归的落寞和迷茫,有很深的时代创伤的印记,如《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这一时代创伤似乎在天下大定之时都难以抹去:“菜剪三秋绿,飧炊百日黄……鼓腹聊乘兴,宁知逢世昌。”与陶渊明相比,王绩表达隐逸的农事诗显得优游不迫,甚至还有一种庆幸:“东川聊下钓,南亩试挥锄。资税幸不及,伏腊常有储。”(《薛记室收过庄见寻率题古意以赠》)对此,胡震亨的评价可谓是一针见血:“王绩之诗曰: 有客谈名理,无人索地租。’隐如是,可隐也。陶潜之诗曰: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如是隐,隐未易言矣! ”[8]可见,王绩并没有达到陶渊明“大隐”的境界。实际上,王绩“心念仕途,却又自知难以显达,故归隐山林田园”[9]。

“大隐德所薄,归来可退耕。”(《奉使嵩山途经緱岭》)大概是因为饱受仕宦沉浮之艰辛的原因,宋之问一时之间也有一些向往躬耕山林,享受田园之乐的“隐逸”诗,如《蓝田山庄》《陆浑山庄》等。这与他栖栖于官场的形象大不相符,以至于被后人讥讽③。

初唐社会安定,国家日益强盛,文人的心态十分积极。科举制又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仕进之心。此时为数不多农事诗不过是他们仕途失意后的聊以自慰,因而并未形成特色。

二、盛唐

盛唐是中国古代农事诗流变过程中的一座里程碑:一方面以王孟诗派为代表,继续沿着《诗经》的艺术性和陶渊明的隐逸发展;另一方面,战乱及赋役严重破坏了农事活动,以杜甫为代表,抒写农村凋敝,农民生计的艰难。盛唐对《诗经》中农事诗奠定的两条基本流变主线都有所推进,标志着中国古代农事发展的新高度。

(一)农事诗正式登上诗坛

王孟诗派创作了大量的农事诗,如王维的《春中田园作》《瓜园诗》《新晴野望》《积雨辋川庄作》;孟浩然的《采樵作》《南山下与老圃期种瓜》《田家园日》等。他们的这些田园牧歌或是展示自身的自适自乐,或是以闲逸者的生活乐趣来打量农事活动的淳朴,语言清新自然。这些诗作的涌现和经济的繁荣有关。唐玄宗执政后励精图治,以优厚的条件招揽逃户,贯彻施行了轻徭薄赋的经济政策。这些政策极大地刺激了农事生产活动,农村生活因此富足安定。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王、孟等文人的心态因此轻松愉悦,他们的农事诗往往也因此洋溢着农村生活的和谐之美、人情之美以及欣欣向荣的生机。诸如王孟诗派此类的农事诗还有杜甫《为农》《晚晴吴郎见过北舍》、李白《鲁东门观刈蒲》、岑参《还高冠潭口留别舍弟》《汉上题韦氏庄》、杨颜《田家》,等等。然而,盛世并不是所有人的盛世,有一部分百姓生活依然很艰难。这一点可以从开元二十四年(736)唐王朝令逃户限期归籍的诏令中看出。因此,王孟诗派也还有少量感叹贫苦农村生活的农事诗,如王维《酬诸公见过》、储光羲《田家即事》等。盛世抹不去所有的贫苦,导致有些农事诗一方面诉说农家生活的贫苦,一方面又故作乐观,自寻乐趣,呈现出苦中求乐,苦乐相济的特点,尤以储光羲为代表,如《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其一其三》《椎父词》等。

就艺术性而言,盛唐的农事诗空灵蕴藉、明净秀丽、兴象玲珑,更重要的是将近体诗的声律之美运用到了其中。如七言律诗《积雨辋川庄作》的颔联:“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石林诗话》称赞了此诗的叠字之妙:“诗下双字极难,须是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谓‘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10]盛唐的农事诗弥补了之前农事诗过于质朴而艺术性不足的缺点。

农事诗通常是唐前文人所不屑的题材,王孟诗派,以及李杜等人农事诗的大量涌现,表明农事诗正式登上了诗坛,表明诗歌创作已从宫廷文人,以及政治附庸下的文人手中彻底解放了出来,也从侧面表明了诗歌创作的大繁荣。

(二)农事诗中隐逸文化的新变

陶渊明的隐逸,有一部分原因是逃避乱世。而唐玄宗统治期间的政治是比较清明的,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原因致使王维等人隐逸呢?笔者拙见认为,可能与当时的科举制有关。如果按部就班,通过正当科考进入仕途的话,难度极大。因此,不少士人为了走捷径而费尽了心机,干谒、请托正是捷径之一。李白曾经干谒过荆州长史韩朝宗;杜甫“尝预京兆荐贡”[11];孟浩然曾经写过《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干谒张九龄。王维早年意气奋发,也曾干谒过玉真公,但中年以后意志消沉,逐渐有了归隐之心。这恐怕与他厌倦了仕途的机心,不愿再羁绊于功名富贵有关。如他的《积雨辋川庄作》《偶然作六首·其四》,在对淳朴农事的观照中,领悟到了忘却汲汲于功名利禄的机心,才能与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的精神境界。这样的诗作,还有孟浩然《山中逢道士云公》、储光羲《同王十三维偶然作十首·其二》《田家杂兴八首·其五》,等等。

(三)农事诗社会功用的复苏

杜甫也创作了许多农事诗,备受瞩目的是那些抒写民瘼的诗作,具有很强的社会认识作用。他的农事诗在流变过程中具有以下三层意义:

第一。杜甫发扬了《诗经》中农事诗社会功用的主线。上至天灾,下至人祸,在农事诗流变的过程中,他第一次以文人的视角和身份,如此广泛地抒写了农民的疾苦,实为新乐府运动的先声。他的农事诗批判性很强,如《兵车行》:“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在他之前,还没有哪个文人为了替农民发声而敢于直刺最高统治者。

第二。杜甫的农事诗非常具有诗史精神。再如上文所引的《兵车行》,其中蕴含了大量的史实:唐玄宗开元年间就有了“吞四夷之志”[12]6889,巨大的军费开支必然加重农民的赋役负担;自高宗、武后时期,府兵制便逐渐遭到了破坏,一方面,穷兵黩武使得府兵往往未能如期归府,这严重耽误了农事活动;另一方面,府兵须自备衣食及各项军用物资,这对其家庭来说已经是很沉重的经济负担了,但仍不免杂徭及其他的苛捐杂税,以至于出现了诗中府兵妻子独力耕养在家,承担赋税的景象。为了支持战争和发放官吏的俸禄,唐王朝曾强行加征青苗税,《甘林》描写了农家采豆充税的场景:“时危赋敛数,脱粟为尔挥。相携行豆田,秋花霭菲菲。子实不得吃,货市送王畿。尽添军旅用,迫此公家威。”杜甫有的农事诗还反映了唐王朝遇灾优免政策并未落实的情况,如:如《雷》:“大旱山岳焦,密云复无雨。南方瘴疠地,罹此农事苦……吁嗟公私病,税敛缺不补……万邦但各业,一物休尽取。”又如《喜雨》:“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农事都已休,兵戎况骚屑。巴人困军须,恸哭厚土热。”杜甫农事诗的写实精神,是他之前的文人农事诗所不能比拟的。

第三。在农事诗流变的过程中,陶渊明等人融入了道家思想,王维融入了佛家思想,而首次大量融入儒家思想的却是杜甫:首先,杜甫发扬了儒家的谏臣精神,如《兵车行》:“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又如《宿花石戍》:“柴扉虽芜没,农器尚牢固……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其次,他的农事诗充分展现了儒家爱民、仁民的博大情怀,《秋雨叹三首》《喜雨》《大雨》等表现天灾人祸的诗与民同忧同喜;最后,他的农事诗发扬了儒家反战和轻徭薄赋的仁政思想,如《蚕谷行》:“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又如《昼梦》:“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杜甫的农事诗是他儒家思想的实践平台,陈弱水先生有言:“儒家复兴趋向的一个主要表征是,许多文士开始以儒家价值的实践作为人生的首要目标。杜甫是这个转变最早也最明显的代表。从这个观点来看,子美虽然很少提倡儒家思想,无疑可被观为中唐儒家复兴的先驱人物。”[13]

盛唐农事诗的社会功用也表现在对盛世的歌颂、渲染上。如杜甫《忆昔二首·其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又如高适《寄宿田家》:“牛壮日耕十亩地,人闲常扫一茅茨。”崔颢《结定襄郡狱效陶体》:“是时三月暮,遍野农桑起。”等等。

三、中唐

中唐抒写民瘼,抒写战乱、赋役对农事破坏的诗人和诗作逐渐增多了,如元结《酬孟武昌苦雪》、司空曙《梁城老人怨》等。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安史之乱前夕至乾元三年(760),唐王朝损失了近700万户人口,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逃户。中唐有些农事诗描写了无依无靠,独自隐耕山林的老叟,如窦巩《代邻叟》、卢纶《晚到盩厔耆老家》、韦应物《山耕叟》。这些老叟正是赋役压迫剥削下的逃户。安史之乱也对士人的心态造成了重大影响,孤寂落寞,无所适从的迷茫情绪弥漫在他们的诗歌中,他们写农事以抒发时代的感伤,如耿湋《秋中雨田园即事》、皇甫冉《送王翁信还剡中旧居》等。战乱期间的文人难有用武之地,对仕途已经失望了的他们,把躬耕山林当作精神寄托,如沈千运《濮中言怀》、钱起《锄药咏》《赠柏岩老人》等。中唐士人归隐躬耕的心态非常复杂。他们对命运沉浮不定的感叹中,还有哀伤时事却又未能救世济民的无可奈何。元结的《喻常吾直》真实地吐露了这种心理:从儒家思想的责任感层面来讲,人民饥乏,无处安身,战火不熄,征敛不断,如果“不能救人患”,就“不合食天粟”;从个人的际遇来讲,战乱之中宦海沉浮,朝不保夕,不如早早躬耕山林。元结的《漫问相里黄州》《樊上漫作》等诗的耕钓之趣也是这种心理映射。唐肃宗、唐代宗两朝是赋役制度全面崩溃的时期,百姓的赋役十分沉重。诸如韦应物这样不忍与统治阶级同流合污压榨百姓的文人,往往也主动辞官躬耕山林,如他的《答崔都水》。

戴叔伦的《女耕田行》《屯田词》在中唐独树一帜。这两首叙事农事诗层层铺叙农家生计的艰难和赋役的残酷,已经具有了新乐府诗歌的一些特征。

四、“晚唐之变”

相比之前,这一时期的隐逸农事诗告一段落,而表现民生疾苦的农事诗越来越多,大致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抒写天灾对农事的破坏。水灾如王建《田家》、张籍《江村行》《云童行》;旱灾如白居易《采地黄者》《夏旱》;蝗灾如白居易《捕蝗》。有的还揭露了官府对灾害的无动于衷和不作为,如王建《原上新居十三首·其九》、李约《观祈雨》。

第二类,抒写官府的强取豪夺和赋役的压迫剥削。如张籍《山头鹿》《牧童词》、王建《水夫谣》《簇蚕辞》《当窗织》《田家行》、元稹《田家词》《织妇词》、白居易《秦中吟·重赋》《杜陵叟》,等等。

第三类,抒写贫富差距。初、盛唐主要的赋税制度是租庸调制,配合租庸调制运行的是均田制。自高宗、武后时起,土地兼并日盛,均田制便遭到了破坏。租庸调制按丁口,而不是按资产的收税办法,使得失去了土地的农民依然要上税。这导致逃户越来越多,到了代宗年间,租庸调制已经难以为继了。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推行的两税法“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人丁为本”[14]4749。两税法虽然弥补了租庸调制的缺陷,但“两税制下土地合法买卖,土地兼并更加盛行,富人勒逼贫民卖地而不移税,产去税存 ,到后来无法交纳,只有逃亡,土地集中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农民沦为佃户、庄客者更多”[15]。白居易《采地黄者》、张籍《野老歌》《贾客乐》等农事诗把这一时期内的贫富差距对比得十分鲜明。

第四类,描写民间赛神这一祭祀活动,其中寄寓着农民对五谷丰收,安居乐业的愿望,是唐代农事诗的新内容。如王建《赛神曲》、元稹《赛神》、白居易《春村》、张籍《江村行》等。值得注意的是,在多灾多难的时代背景下,这些新内容的涌现其实是农民惴惴不安的心理映射。

“晚唐之变”的农事诗,在流变的过程中具有以下四方面的特点:

第一,大胆露骨的批判精神。张、王、元、白等人的新乐府,以及其他农事诗的这种批判精神是史无前例的。如白居易《杜陵叟》,一些地方败吏非但不奏报灾情,反而依旧横征暴敛,诗人毫不掩饰地批判了统治阶级的残暴和虚伪,力度之大无异于破口大骂:“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第二,艺术上的突破与不足。新乐府运动的农事诗以叙事为主要特点,层层铺叙农民生计之艰难,扭转了之前农事诗以抒情为主的倾向。然而,也存在一些缺陷。元、白作诗力求老妇能解,因而,过于追求直白而有损文采。

第三,强化了农事诗的社会功用。元、白等人本着“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的宗旨,希望新乐府起到“救济人病,裨补时阙”[14]6890“补察时政,泄导人情”[14]6889的作用。因此,新乐府运动中的农事诗有强烈的参政意识和社会改革的目的,这也是史无前例的。

第四,史料价值。新乐府的创作是“即事名篇”[16],因此,史料价值较高。郑学檬先生推测,遇到灾害时,“两税的临时优免,也就是恩蠲,无成例可援,所以,当时一些官僚要求蠲免两税,被认为有乖规定”[17]。郑先生的推测可以得到白居易《杜陵叟》的验证:“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敕牒榜乡村。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封建社会的赋税,向来都是名目万端,白居易的《秦中吟·重赋》记录了一种名为“羡余”的税收:“厚地植桑麻,所要济生民。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

五、“晚唐变态之极”

高棅称开成以后的诗歌是“晚唐变态之极”[18],此时的农事诗在一些方面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突变。

元白之后的著名诗人,杜牧、许浑、李商隐等人农事诗的创作趋于平静,很少表现尖锐的社会问题,大部分是讴歌农家之乐。虽然也有一些反映民生疾苦和赋税的诗,如温庭筠《烧歌》、许浑《汉水伤稼》,但已经没有了张、王、元、白的激烈。又如于濆《田翁叹》《里中女》《山村叟》《富农诗》《秦富人》,主要表现贫富差距,笔调较新乐府运动的农事诗而言已趋于平和。

皮日休《奉和网鲁望渔具十五咏》《渔具诗》《奉和鲁望樵人十咏樵溪》,陆龟蒙《渔具诗十五首》《奉和袭美添渔具五篇》《樵人十咏》,写农具以咏农事的组诗表现了农家活动的全过程。皮日休和陆龟蒙唱和的农事组诗虽不免有逞才的意味,但也开创出了新的表现手法和表现领域,是农事诗从咏人事到咏物的转变,又如陆龟蒙《祝牛宫辞》、张乔《促织》、秦韬玉《蟹》、徐夤《钓车》等单篇之作。此时出现了大量的咏物诗,而其中涉及到的农具及相关的耕作技术实为宋代农技诗之发端。

相比盛唐不满仕途机心的农事诗而言,薛逢《邻相反行》中士人的价值观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世代躬耕的东家儿虽然生活辛苦,但得以阖家欢乐,兄弟团结;汲汲于功名利禄的西家儿皓首穷经,大半辈子混迹科场,最后只不过是落得个身后的虚名而已。聂夷中《早发邺北经古城》、刘驾《田西边》是于古城遗址上耕作的怀古之作,也开拓了农事诗的表现内容。聂夷中《田家二首·其一》云:“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聂的这首诗言简意深,语浅味浓,讽刺辛辣而不直漏,批判力度大而非金刚怒目,与李绅《悯农》同为不可多得的精品,实为农事诗批判讽刺艺术的巅峰之作。

皮陆和杜荀鹤抒写民瘼的农事诗也有可观者。皮日休的《正乐府十篇》显然是继承新乐府运动精神的诗作,此外还有皮的《农夫谣》《橡媪叹》、陆的《水国诗》《彼农二章》。杜荀鹤自称“诗旨未能忘救物”(《自叙》),他的《题所居村社》不遗余力地痛斥官府逼税和杀民邀功的暴行,社会之黑暗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又如《山中寡妇》。皮、陆、杜的这些诗作是新乐府运动的余晖。

杜荀鹤反映唐末社会现实的诗歌被严羽称为“杜荀鹤体”。他与“杜荀鹤体”迥然不同的是《赠彭蠡钓者》《溪居叟》等闲逸之作,韦庄、贯休等人的农事诗几乎全是这样的诗作。究其原因大概有二:其一,宦官嚣张跋扈、藩镇割据日益激烈、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统治者腐败无能,如此动荡的社会对唐末士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灵创伤。他们有时候已不再关心时事,只求能避乱保身,杜荀鹤的《乱后山中作》正是对这一心理的直白展露;其二,“不问士行文艺,但勤于请谒”[19]的黑暗科场打击了士人们仕进之心。他们描写个人悠闲的田园生活,以及歌咏渔翁、钓叟的诗作很可能就是这一社会现状的心理映照。

六、余论

农事诗流变过程中有三个值得注意的规律:

第一,社会选择了农事诗的流变主线。总的来看,社会安定富足之时,农事诗优美的艺术性占主流;社会矛盾巨大,但还有改革的希望之时,农事诗的社会批判功能发挥了作用;社会动荡不安或者已穷途末路之时,农事诗感伤的艺术性和批判功能往往并存。

第二,艺术性和社会功用两条主线有时候会交错发展。两条主线的并存不仅会体现在社会动荡不安或穷途末路之时,还会体现在同一首农事诗中。如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逃避乱世暗含着对乱世的唾弃和批判,而享受农事之乐则又散发出了艺术性。

第三,诗歌声律、造境等内部艺术上的进步,与外部的社会变迁共同推动了农事诗的流变。农事诗在自上古歌谣和《诗经》以来的长期流变中逐渐完善,在唐代达到了巅峰,后世基本上未能再超出此窠臼。

注 释:

①自贞观至开元初(公元627~713)为初唐,主要诗人有:王杨卢骆、刘希夷、上官仪、陈子昂、李峤、沈宋、苏张;开元、天宝年间(公元713~756)为盛唐,主要诗人有:大李杜、王孟、储光羲、王昌龄、高适、岑参、李颀、常建;大历、贞元年间(公元766~805)为中唐,主要诗人有:韦刘、皇甫冉、秦系、李嘉祐;自元和至天佑四年(公元806~907)为晚唐,主要诗人有:韩愈、柳宗元、张王、元白、李贺、卢仝、孟郊、贾岛、小李杜、温庭筠、刘沧、马戴、李频、李群玉。

②本文中的唐诗均引自延边人民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全唐诗》,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③贺裳《载酒园诗话》云:“虽违心之言,却辞理兼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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