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深远: 论《西游记》对佛教宇宙观的接受与改造*
2020-12-23刘志强
刘志强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 上海 200234)
0 引 言
《西游记》给人一种“满天神佛”的印象, 除了搜采宗教与传说人物入书外, 具有相对丰富、 完整的“宇宙观”体系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有关《西游记》与佛教宇宙观的关系研究, 部分涉及到的主要有《上天入地与时空穿梭: 〈西游记〉宇宙体系的解构与探究》一文[1], 此文试图探究《西游记》本身具有的宇宙体系, 与佛经有关的阐述在文章第二部分, 也即“三十三天” “十八地狱”系统来源于佛经。 但引用的佛经却是《阿毗达磨俱舍论》 《地藏菩萨本愿经》, 二者皆不是佛教专门阐述宇宙观的著作, 另外来源于佛经的人间、 大海龙宫系统亦未见论及, 文章对《西游记》整体宇宙框架来源于佛教也重视得不够。 事实上《西游记》在吸收佛教宇宙观的整体框架基础上, 对之加以改造和丰富, 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宇宙观, 从而也成为其突出于其它神魔小说的一大特色, 但于此尚未见有深入研究的文章, 故有尝试进一步论述的必要。
佛教阐述其宇宙观的著作主要集中在《起世经》 《华严经》等经典中, 但《华严经》又主要阐述佛国世界, 宇宙空间过于汗漫, 故置之不论。 其众生所居的世界, 以一日月所行之处照天下为一世界, 一千个一世界为一小千世界, 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中千世界, 一千个中千世界为大千世界, 《起世经》所包含的宇宙空间范围即一个大千世界。 《起世经》为阿含部的小乘经典, 有四种同本异译, 分别是西晋法立、 法炬译六卷本《大楼炭经》, 后秦佛陀耶舍、 竺佛念译五卷本《世记经》, 隋阇那崛多等译十卷本《起世经》, 隋达摩笈多译十卷本《起世因本经》。 世尊讲述此经的起因是诸比丘食后在法堂生念, 欲知“今此世间, 众生所居国土天地, 云何成立?云何散坏?云何坏已而复成立?云何立已而得安住?”[2]310世尊听闻后, 前往法堂为诸比丘大众“具说世间转成, 世间转坏, 世间转住”[2]364规律, 也即宇宙的生成、 构造、 运行以及毁灭规律, 目的是让信众明白诸行无常, “应当远离, 应当厌恶, 应当速求解脱之道”[2]320。 经中分别解说四大部洲、 地狱、 诸龙金翅鸟、 阿修罗、 四天王、 三十三天等国土, 其宇宙构成也成为《西游记》宇宙观的来源。 佛教“宇宙观”是佛教对世界的认识和观点, 主要包括空间上宇宙的组成以及时间上宇宙的生成、 运行和毁灭。 本文主要试图就宇宙空间组成方面来分析《西游记》对《起世经》宇宙观的接受和改造。
1 《起世经》与《西游记》“天界”比较
《起世经》所谓众生所居的“无畏一佛刹土”[2]310, 以“大海中下狭上阔, 渐渐宽大, 端直不曲”[2]310的须弥山王为世界中心。 天界始于须弥山半的四大天王所居宫殿, 再上一层, 是位于须弥山上的三十三天宫殿, 帝释天所居。 “三十三天已上一倍, 有夜摩诸天所居宫殿; 夜摩天上, 又更一倍, 有兜率陀天所居宫殿。”[2]311再往上每更一倍, 依次是化乐诸天、 他化自在诸天、 梵身诸天、 光音天、 遍净天、 广果天、 不粗天、 不恼天、 善见天、 善现天、 阿迦尼吒诸天, “阿迦尼吒已上, 更有诸天, 名无边空处、 无边识处、 无所有处、 非想非非想处, 此等皆名诸天住处。”[2]311其中他化天上, 梵身天下, 又有摩罗波旬诸天宫殿; 广果天上, 不粗天下, 又有无想众生诸天宫殿。 须弥山半腹, 又有日、 月天子宫殿。
在须弥山半东面, 为提头赖吒天王城郭住处; 南面, 为毗楼勒迦天王城郭住处; 西面, 为毗娄博叉天王城郭住处; 北面, 为毗沙门天下住止之处。 其中毗沙门大天王似乎是四天王国土领袖, 身边恒常有五夜叉神守护。 三十三天宫殿, 诸门各有五百夜叉昼夜守护。 三十三天王所居, 名为善见城, 城中三十三天聚会之外, 名善法堂。 善法堂东、 南、 西、 北四面, 各有天苑。 东、 南二天苑之间, “有一大池, 名曰欢喜。”[2]342三十三天王名帝释天王, 有十天子常为守护。 帝释天与阿修罗王战斗之时, 大海龙王、 地居夜叉等前来助战, 须夜摩天、 兜率陀天等天众也“乘彼天中种种骑乘”[2]352前来助战。 帝释有执御者名摩多离, 有天使名为摩那婆。
《西游记》对天界的描绘, 主要集中在孙行者初次被带入天庭, 直至因大闹天宫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3]。 《西游记》“天界”金碧辉煌、 祥瑞缭绕、 充满奇珍异宝·琪花瑶草的总体环境上与《起世经》并无二致, 战斗场面的激烈、 壮观二者亦互为镜像。 以“天界”代表物相对照, 孙行者上天第一站即是南天门, 由增长天王负责把守。 对应《起应经》中须弥山半南面有毗楼勒迦天王城郭, 增长即是毗楼勒迦的意译。 三十三天领袖是玉皇大皇, 住处名为金阙云宫灵霄宝殿, 对应帝释天所居之善见城善法堂。 《西游记》中“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3]40, 对应《起世经》中“三十三天宫殿”[2]311。 《西游记》中天上有瑶池以及“紫芝瑶草, 碧藕金丹”[3]80, 对应《起世经》中“三十三天有欢喜池、 味道甘美如蜜的藕根、 精美的水果和美酒以及芬芳软美的水生诸花”。 孙行者进入的兜率宫, 与《起世经》中兜率陀天一样在三十三天之上。 故《西游记》中天界之框架构架无疑来自《起世经》, 但《西游记》中的天界世界却更为丰富、 热闹, 这是作者的改造之功。 作者大约从三个方面进行改造: 第一, 仿照人间帝王宫廷秩序, 来描写天庭。 《起世经》中天神议事之处在善法堂, 天神们相聚靠心念召唤即可。 而《西游记》中天庭神仙面见玉帝, 需要专门人员传递信息, 而后在南天门经过检查, 等候在通明殿, 最终在灵霄宝殿得到玉帝接见, 完全是人间朝廷秩序的缩影。 第二, 融入中国本土道教神仙谱系。 《起世经》中天神天女有名有姓的不多, 但《西游记》中的神仙, 不但有名有姓, 而且各司其职、 等级分明。 本土道教在发展过程中, 不断融入中外众神, 到南宋金允中编《上清灵宝大法》已经形成完整、 宏大的神仙谱系。 据《上清灵宝大法》卷二九“黄箓大斋醮”名单, 斋醮的神仙可以划分360个小系统[4]270-275, 从最高阶神三清、 四御到最低阶神城隍、 土地, 体系庞大。 这些神仙可以随时奔走在《西游记》作者笔下。 第三, 重点加入民间信仰知名度高的神仙, 如二郎神。 二郎神出场即借菩萨之口转述其身份、 道场所在、 曾经功绩、 战力规模以及“听调不听宣”的特别之处; 战斗时, 又借悟空之口转述二郎神更多故事:“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 配合杨君, 生一男子, 曾使斧劈桃山的, 是你么?”诸如此类民间传说的加入, 给本来庄严肃穆的神仙世界增加了不少人情味和趣味性。
2 《起世经》与《西游记》“人间”比较
同样以须弥山王为中心, 郁单越洲、 弗婆提洲、 瞿陀尼洲、 阎浮提洲各居其北、 东、 西、 南。 四大洲是人类世界居住地, 洲与洲之间大海连接。 《起世经》中卷一、 卷二详细描述了阎浮提洲和郁单越洲, 弗婆提洲和瞿陀尼洲并无细节描述, 原因大概是此二洲情况“与阎浮提略皆齐等”[2]345, 举一则可概三, 而“最上最妙最高最胜”[2]317的郁单越洲却有必要与三洲区别开来。 阎浮提洲, 有五事胜: 勇健、 正念、 佛出世处、 修业地、 行梵行处; 瞿陀尼洲, 有三事胜: 饶牛、 饶羊、 饶摩尼宝; 弗婆提洲, 有三事胜: 洲最宽大、 普含诸渚、 洲甚胜妙; 郁单越洲, 有三事胜: 彼人无我我所、 寿命最长、 彼人有胜上行。 当阎浮洲自然具有七种瑞宝时, 有转轮圣王出现世间。 转轮圣王的出现能带来人间的统一、 和平, 不过似乎很少能够出现。
《西游记》把人间分为四大部洲, 除译名稍有不同外, 实际上地理空间全同《起世经》。 四洲之名, 分别:“曰东胜神洲, 曰西牛贺洲, 曰南赡部洲, 曰北俱芦洲。”[3]2不过佛经与小说的地理空间有大小之别, 佛经似乎以阎浮提洲对应目前所知的地球, 其它三洲则是外星球文明。 而小说里的四大部洲, 皆位于地球之上。 另外对各洲的描写细节上, 也有所差别, 列表略比较如下:
表 1 《起世纪》与《西游记》对各洲的描写对比
从表1中可以看出, 两书对阎浮提洲(或南赡部洲)的描写较为接近, 无论在佛经还是在小说中都处于低端位置, 是最需要佛法救济的一个洲, 也是《西游记》中的取经出发点。 差别较大的是对郁单越洲(或北俱芦洲)的描写, 在《起世经》中是安乐无苦的最胜之地, 而在《西游记》中却变成“好杀生”之地。 原本“与阎浮提略皆齐等”的瞿陀尼洲(或西牛贺洲), 在《西游记》中反而成为了最胜之地。 小说有此变化, 应该与小说的创作需要有关。 西牛贺洲既是取经队伍的目的地, 也是佛祖道场灵山胜境所在地, 因此把最优胜的一个洲安排给西牛贺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3 《起世经》与《西游记》“地狱”比较
《起世经》中的地狱位于四大洲、 八万小洲、 诸余大山及须弥山王之外, 有一山名为斫迦罗, 是一座金刚所成弥密牢固的铁围山, 铁围山外, 复有一重大铁围山。 两山之间, 只有黑暗不见光明, 有八大地狱:“所谓活大地狱、 黑大地狱、 合大地狱、 叫唤大地狱、 大叫唤大地狱、 热恼大地狱、 大热恼大地狱、 阿毗至大地狱。”[2]320每一地狱, 周围又皆有16小地狱围绕:“所谓黑云沙地狱、 粪屎泥地狱、 五叉地狱、 饥饿地狱、 焦渴地狱、 脓血地狱、 一铜釜地狱、 多铜釜地狱、 铁硙地狱、 函量地狱、 鸡地狱、 灰河地狱、 斫截地狱、 剑叶地狱、 狐狼地狱、 寒冰地狱。”[2]320除此之外, 又有十地狱:“所谓頞浮陀地狱、 泥罗浮陀地狱、 阿呼地狱、 呼呼婆地狱、 阿吒吒地狱、 搔揵提迦地狱、 优钵罗地狱、 波头摩地狱、 奔茶梨地狱、 拘牟陀地狱。”[2]320地狱管理机构在“阎浮洲南二铁围山外”[2]329, 有阎魔王宫殿, 阎魔王在夜三时及昼三时, 也要受地狱惩罚, 但被惩罚之时, 阎魔王若能心起善含, 则转地狱为天堂。 阎魔王的职责在于教导罪人, 修身口意善业, 以摆脱恶业果报。
《西游记》中地狱景象描写主要集中在第10回太宗地狱游历中。 首先是地狱管理层, 宫殿名为森罗殿, 最高管理人员是十代冥王, 又称阴间天子: 秦广王、 初江王、 宋帝王、 仵官王、 阎罗王、 平等王、 泰山王、 都市王、 卞城王、 转轮王。 其它管理人员还有判官、 文簿等, 牛头、 马面等鬼卒则为低等差役。 另外, 地藏王菩萨也居住在幽冥界的翠云宫。 其次是地狱, 共有18层, 分别是: 吊筋狱、 幽枉狱、 火坑狱、 酆都狱、 拔舌狱、 剥皮狱、 磨捱狱、 碓捣狱、 车崩狱、 寒冰狱、 脱壳狱、 抽肠狱、 油锅狱、 黑暗狱、 刀山狱、 血池狱、 阿鼻狱、 秤杆狱。 从整体以及对地狱的描绘来看, 地狱管理和设置明显根源于《起世经》。 但也有两个方面明显的改造, 一是地狱管理班子的严密, 出入地狱的程序非常繁琐, 狱卒工作量也大, 不如说也是人间监狱的倒影。 而《起世经》中地狱管理层除了劝恶从善的阎魔王, 就只有配合刀山、 油锅等辛苦惩罚罪人的守狱卒, 缺乏更多中间管理人。 唐太宗游历地狱所见所闻, 与《起世经》中对地狱的描述非常接近, 但《起世经》不只是18地狱, 其中的八大起狱又各有16小地狱围绕。 而小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就显得简化多了, 因此, 删繁就简也是作者改造佛经宇宙的方式之一。
4 《起世经》与《西游记》“龙宫”比较
“诸龙住处”[2]313,在《起世经》构造的宇宙里位于阎浮洲中, 生活在大海或者大山之间或者山顶池中, 各有宫殿。 “龙类有四种生, ……一者卵生、 二者胎生、 三者湿生、 四者化生。”[2]232但无论何种生龙, 都有天敌金翅鸟王, 鸟王用翅膀扇开海水, 可以随意衔取诸龙而食。 诸龙平时游戏快乐, 但也受三种苦, 当“有热沙堕其身上” “有热风吹其身体” “见金翅鸟王心生恐怖”时, “即失天形, 现蛇形相”[2]313。 当阿修罗欲与忉利诸天战斗时, 难陀、 优波难陀二大龙王通过“以尾打海, 令一段水上于虚空”[2]352的方式通知诸天众, 并且诸龙似乎也是与阿修罗战斗的先锋。
《西游记》中龙宫世界大体在孙行者东海龙宫借宝情节里作了总体展示。 东海龙王生活在东洋海底水晶宫中, 龙王亲戚有龙子、 龙孙、 龙婆、 龙母等, 外有巡海夜叉, 龙宫卫士有虾兵、 蟹将, 龙宫管理班子官员有鳜都司, 鲌大尉, 鳝力士, 鳊提督, 鲤总兵等, 多藏有神兵珍宝。 除与东海龙王一般居住在大海的南海、 北海、 西海龙王, 龙的住所还有其它, 如泾河有泾河龙王、 小白龙在鹰愁深涧、 万圣龙王在乱石山碧潭、 乌鸡国御花园井龙王则在井中。 龙的职责主要是司雨, 如泾河龙王, 乃“八河都总管, 司雨大龙神”[3]112, 行者西行途中遇难, 数次求救于东海龙王降雨。 但龙王降雨似乎有来自天庭严格规定, 降雨时, 还须有风伯、 雷公、 云童、 电母配合。 龙族犯了错误会遭到来自天庭的严厉惩罚, 如泾河龙王和小白龙。 《西游记》中的龙宫世界无异于天庭世界的分支, 应该也是根源于现实人间层级秩序统治的想象。 还有一处对佛经龙宫世界明显的改造, 就是删改对金翅鸟世界的描写, 金翅鸟以龙为食的特征未再提及, 改为西天路上狮驼岭一魔, 翅膀威力巨大——“这妖精搧一翅就有九万里”[3]931——的特征以转接方式得到保留。
5 《法华经》与《西游记》“灵山”比较
《起世经》中的宇宙空间, 总体又分欲界、 色界、 无色界三界, 共有38种众生种类, “欲界中有十二种, 色界中有二十二种, 无色界中复有四种。”[2]348而三界皆未超脱生死, 因此《起世经》中并没有佛国世界, 《西游记》中“灵山”这一佛国世界显然另有来源。 据《法华经》, “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5]3的说法, 耆阇崛山即灵山, 或灵鹫山。(1)《大唐西域记》亦有如来居灵山说法的记载, “(摩揭陁国)宫城东北行十四五里, 至姞栗陁罗矩咤山。 (唐言鹫峰, 亦谓鹫台。 旧曰耆阇崛山, 讹也。)……如来御世, 垂五十年, 多居此山, 广说妙法。”([唐]玄奘、 辩机(原著), 季羡林等(校注). 大唐西域记校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5: 725)玄奘此说可备如来灵山说法一证, 但亦当得自于佛教经典。在《提婆达多品》释迦牟尼佛点名文殊师利时, “文殊师利, ……诣灵鹫山”。 文殊师利自言在龙宫所化众生成果时, 又有“无数菩萨坐宝莲华从海涌出, 诣灵鹫山”[5]299。 以及《如来寿量品》佛陀自说谒云:“常在灵鹫山。”[5]370可见灵山确实是释迦牟尼佛说法地点, 而且照佛教的说法, 佛陀色身灭度后, 法身则常住灵山。 佛陀说法时的盛况, 也可以在《法华经·序品》中略见大概:“一时, 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即灵鹫山)中, 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 皆是阿罗汉。 ……复有学、 无学二千人。 摩诃波阇波提比丘尼与眷属六千人俱, 罗睺罗母耶输陀罗比丘尼亦与眷属俱。 ……菩萨摩诃萨八万人俱。”[5]1-2除此之外, 诸天天子及其眷属、 诸龙王及其眷属与佛陀诸弟子等亦“各礼佛足, 退坐一面”[5]3。 听众队伍可以说是极其庞大。
故《西游记》中西行取经的目的地设置为灵山, 就不完全是文学想象, 也有确定的经典依据。 取经队伍所见当然是佛灭度后的法身佛, 因此, 唐僧见佛前需要登上无底船摆脱凡人肉体的束缚。 第八回如来降服猴王后, 回到灵山雷音宝刹, “执着幢幡宝盖, 异宝仙花”[3]82迎接的有“三千诸佛、 五百阿罗、 八大金刚、 无边菩萨”[3]183。 第58回真假狮王争执到灵山时, “那四大菩萨、 八大金刚、 五百阿罗、 三千揭谛、 比丘尼、 比丘僧、 优婆塞、 优婆夷诸大圣众, 都到七宝莲台之下, 各听如来说法”[3]708。 众人围绕佛聚集的场景, 几乎全搬经典。 当然, 《西游记》“实出于游戏”[6]115, 以此佛国世界人物也难免作者诙谐打趣。 阿傩、 迦叶传经时先是索要人事未遂, 后来得到紫金钵盂时, 受到“管珍楼的力士, 管香积的庖丁, 看阁的尊者”嘲笑, 而阿傩“把脸皮都羞皱了, 只是拿着钵盂不放”。 化庄严佛国为世俗人情之地, 生动且富有趣味, 不能不归功于作者巧妙的改造。
6 《西游记》对佛教宇宙观的接受与改造
总体而论, 《西游记》对佛教宇宙观的接受与改造之通例有如下几点:
其一, 《起世经》中有着严整庞大的宇宙框架, 宇宙各层次之间亦非互相隔绝, 而是各有联系。 但不同宇宙层次有高低之分, 层次越高的宇宙生命也越高级。 《西游记》总体上接受《起世经》等佛教经典宇宙体系的设定, 天上、 人间、 地狱、 龙宫、 佛国, 共同组成一个缤纷绚烂的世界。 以孙行者为例, 先是出生于人间, 再是修道, 最后入释, 对更高级生命的追求符合佛经宇宙空间生命层次有高低之分的描述。 当然, 大体上的接受并非说没有选择, 比如《起世经》中欲界之阿修罗, 以及色界、 无色界世界, 这些概念基本上对通俗汉语文化影响不大, 在中国也毫无现实基础, 故《西游记》选择忽略亦是合乎情理的。
其二, 《西游记》作为游戏性质小说与佛教经典著作有着根本不同, 故根源于佛教宇宙观的《西游记》也在各个宇宙空间用种种方法做了相当程度的改进。 这些改进有: 一、 增添。 主要是根据人间统治权力秩序进行增添。 在佛教经典宇宙空间有高低之分的基础上, 《西游记》除继承空间不同生命层次有高低之分的观念外, 分别具体到每个层次也皆有高低之分。 无论天界、 龙宫还是阎罗世界, 都有最高负责人, 都有各种政府官员以及具体办事人员, 秩序森然。 二、 删减。 对《起世经》中过于繁锁的描述删繁就简; 对在汉语世界比较陌生的概念直接一删了之。 前者如地狱, 特别八大地狱各有16小地狱的描述, 过于繁锁, 且大同小异, 《西游记》中仅概括为十八层地狱, 做了大幅度删减。 后者如金翅鸟, 《起世经》中金翅鸟与龙种同世界相处, 卵生、 胎生、 湿生、 化生亦同于龙种, 且以诸龙为食, 是龙种的主要天敌。 但金翅鸟是汉语世界的陌生概念, 且龙是汉语世界的尊崇对象, 基于此, 《西游记》在龙部族中对金翅鸟做了删除处理。 三、 融合。 道教神仙谱系和民间传说的融入, 使原本的佛教宇宙体系更加本土化。 佛经翻译针对传播对象是信仰者和少数知识阶层爱好者, 道教宇宙观很大程度上是佛教宇宙观汉语版本, 但道教洞天福地也是相当庞大的原创体系, 这个体系连同最接地气的民间传说一起被《西游记》作者融入其宇宙观, 既增加了小说的丰盈度, 也使异质文化浑然无迹地本土化, 本土文化进一步民间通俗化。 四、 其它改变。 在宇宙图景的展示上, 《起世经》中以须弥山为中心展开, 而《西游记》中则以人物活动为中心展开。 还有各个空间重要人物的称呼, 小说也相应做了改变, 比如三十三天(或忉利天)主要人物帝释天, 主要场所善法堂, 在小说中分别变成“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和“金阙云宫灵霄宝殿”等。
其三, 《西游记》对佛教宇宙观的接受和改造并非简单平面化的图解, 而是与人物与情节紧密结合创造生成具有立体感的“西游”世界。 这种立体感宇宙塑造方式也有以下几种: 一、 视野辽阔的时空转换。 《西游记》第一回中猴王有志学艺, 从出身地东胜神洲出发, “独自登筏, 尽力撑开, 飘飘荡荡, 径向大海波中, 趁天风, 来渡南赡部洲地界。 ……在于南赡部洲, 串长城, 游小县, 不觉八九年余。 忽行至西洋大海, 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 独自个依前作筏, 又飘过西海, 直至西牛贺洲地界”。 次第历经三大洲、 两大海, 正是这种大开合的时空转换, 使“西游”世界的视野极其辽阔。 二、 宇宙空间普遍存在的“人神二象性”写作。 神、 佛在具有超常神性的同时也具有人情味, 这种双重性普遍存在于天界、 地狱、 龙宫、 佛界, 以及菩萨道场等人物身上, 人神双重性极大地塑造了原本高高在上的神、 佛亲民形象。 “二象性”还体现在神-妖转换, 如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在下界做为黄袍怪时, 是取经队伍的对手; 在天界做为天神时, 又是取经队伍的帮手, 时空转换又使人性富有层次变化性。 当然, 最能作为代表的还是主人公孙行者、 猪悟能等, 两位师兄弟身上既有神、 妖形象, 又有人和动物的形象, 可以说是“多象性”存在, 这种人性的丰富性与宇宙空间的多层次密切相关, 也使宇宙空间更加立体。 三、 设置时空阻碍与“上天入地”情节。 取经队伍在遇到克服不了的阻碍时, 往往“上天入地”寻求帮助, 如孙行者为救活五庄观人参树, 先后访蓬莱、 方丈、 瀛洲三岛, 又至南海观音处; 为收降金兜山金兜洞独角兕大王, 三访天宫, 一上灵山, 又至三十三天之外离恨天兜率宫求救; 为分清真假猴王, 先至南海观音处分辨, 再至天宫, 再至取经队伍, 再至阎罗殿, 最后争执到西天佛祖处。 这种为克服困难“上天入地”的行为, 既能表现取经队伍勇往直前、 艰苦卓绝的精神, 又能体现满天神佛与人为善、 慷慨相助的崇高品质, 或许这就是“西游”精神, 也是最终使根源于异质文化的宇宙观多维、 立体地呈现出自身独特性的原因所在。
7 结 语
陈寅恪在《西游记玄奘弟子故事之演变》中论及中国小说内容与体裁多来源于佛经, 云:“观近年发现之敦煌卷子中, 如维摩诘经文殊问疾品演义诸书, 益知宋代说经, 与近世弹词章回体小说等, 多出于一源, 而佛教经典之体裁与后来小说文学, 盖有直接关系。”[7]217而中国小说宇宙观的源头显然亦可以说来源于佛经, 《西游记》即是一例。 《西游记》整体上接受了《起世经》的宇宙框架, 而后通过增添、 删改、 融合等方式加以改造, 使经典文本进一步本土化、 民间化。 《西游记》对佛教宇宙观的接受和改造抛弃了简单平面化的图解方式, 通过视野辽阔的时空转换、 宇宙空间普遍存在的“人神二象性”写作、 设置时空阻碍与“上天入地”情节, 来完成多维、 立体自有独特性的宇宙观构造, 代表执著与勇气的“西游”精神亦与其宇宙图景密切相关。
当然, “西游”世界的宇宙观来源绝不仅仅是佛教, 本土道教也是其重要来源之一, 特别是对道教独有的“地上仙境”体系作了较大程度的吸收。 葛洪《抱朴子》云:“华山、 泰山、 霍山、 恒山”等名山, 以及“会稽之东翁洲、 亶洲、 纻屿及徐州之莘莒洲、 泰光洲、 郁洲”等“海中大岛屿”, 有“正神在其山中, 其中或有地仙之人”、 “可以避大兵大难, 不但于中以合药也。”[8]85《无上秘要》引《道迹经》亦云:“五岳及名山皆有洞室。”[9]12司马承桢《天地宫府图》序云:“精象玄著, 列宫阙于清景; 幽质潜凝, 开洞府于名山。”分名山洞府为三类: 一、 十大洞天, “处大地名山之间, 是上天遣群仙统治之所”。 二、 三十六小洞天, “在诸名山之中, 亦上仙所统治之处也”。 三、 七十二福地, “在大地名山之间。 上帝命真人治之, 其间多得道之所”[10]153-154。 随后杜光庭作《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 最终形成道教“洞天福地”体系。 这种体系为《西游记》所吸收, 表现在高山、 溪涧、 森林、 荒野、 井水等之中皆生长着各种神仙和精怪, 所谓“山高必有怪, 岭峻却生精”[3]324, 《西游记》的主体故事即是在这种背景体系下依次纵向展开。 如美猴王出身地为名山花果山, “乃十洲之祖脉, 三岛之来龙”[3]2。 水帘洞石碣, 镌刻着“花果山福地, 水帘洞洞天”[3]5。 美猴王所结交的七十二洞妖王和牛魔王等七兄弟, 也皆居住于深山洞府。 美猴王学艺的“灵台方寸山”[3]10, 也是“欺福地” “赛蓬瀛”[3]9的名山。 《西游记》第八回观音尊者奉法旨“半云半雾”[3]86上东土寻找取经人, 所过流沙河、 福陵山云栈洞、 深涧, 也皆有精怪居住, 并收编进取经队伍。 取经队伍一路之中翻山越岭遇到的各种精怪自不必说, 许多地仙也是在地上各司所职, 如熟悉当地风俗人情能为取经人充当向导的土地神, 以及城隍神等。 这些皆是本土道家独有的宇宙观, 被《西游记》吸引融合, 起到一种奇情迭起的效果。 正是《西游记》宇宙观来源的多元、 丰富、 完整、 庞大, 使其空间格局超过一般神魔小说, 与《封神演义》 《绿野仙踪》 《三宝太监下西洋记》 《济公全传》等比较, 其总体成就远远高于后者, 与其宇宙观的丰富、 开阔程度颇有关系。 以上略谈《西游记》世界的道教宇宙观来源, 实际上取经队伍所遇与“满天神佛”相映成趣之“毒魔狠怪”, 与半军事化半行政化之原始道教也有渊源上的联系。(2)张道陵设二十四治, 授予信仰者召请“将军吏兵”的权力, 并且仿效世俗社会组织政府与军队, 这种严密而宠大的宗教团体曾给世俗统治者带来严重危机。 经过道教自我“清整”之后, “原来以‘治’或‘方’等地域性组织为基本宗教架构的严格的教团系统, 也渐渐改成了以神话地理中的‘洞天福地’以及道教宫观为中心的松散的教团系统。”详见葛兆光著《屈服史及其他: 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第一章,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年, 第12-28页。 但对原始宗教的记忆却保留在以《西游记》为代表的神魔小说中, 阵容盛大的天兵天将与遍山充斥的大小群妖, 皆有着原始道教活动的影子。为避免枝蔓, 这里不再具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