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能源通道恩仇录 达曼：沙漠中石油都市的诞生

文 | 陈湘球

教授级高级工程师，西南石油大学机械工程硕士研究生、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BA。曾担任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工程公司副总经理，中国石油天然气管道局国际部总经理，现任中缅管道副总经理、中油国际管道公司总经理助理。云南大学客座教授、西南石油大学客座教授、研究员，天津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导师、中国石油干部管理学院客座教师。

巴林“烟雾山”山顶冒出的石油，让戴维斯胃口大开。1932年他再次回到巴林，重新站那座130米高的山丘上。他的目光越过波斯湾碧蓝深幽的海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阿拉伯半岛和那斑驳起伏的沙漠，那是刚刚宣布独立的“沙特阿拉伯”。

直到有一天他踏上这片土地，再一次看到那一座座似曾相识的穹顶状小山丘，他在想这不就是“烟雾山”吗？他相信那些山丘底下同样蕴藏着取之不尽的石油资源。戴维斯是一个“直觉与苦干兼备”的石油勘探者，一份关于《巴林对海那边的地形观察报告》递交到加州标准石油公司总部，引起了加州标准石油公司管理层对沙特阿拉伯的浓厚兴趣。

两虎相争

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了菲尔比，他们希望同“伊本·沙特国王进行接触”。显然菲尔比已经从科威特的埃米尔阿赫默德酋长那里学到了“生意经”：各石油公司之间进行竞争，一定会使他的国王朋友达成一笔更好的交易。所以他开始接触在伊拉克石油公司中处支配地位的英波公司，并提醒他们注意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对哈萨有兴趣。

他写信给英波公司的一位高级地质学家说：“我一点没有承诺什么义务要为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的利益服务，但我总的来说倾向于帮助任何实际上对这类问题感兴趣并对沙特政府采取行动能有所作为的人。”暗地里他已经成为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的顾问，在他看来帮助一家美国公司在阿拉伯获得成功是藐视英国和阻挠英国在这个地区利益的另一种方式。

他在报复英国政府。他不认为是他背叛了英国政府，而是英国政府背叛了他这些年在沙特做出的努力、放弃了伊本·沙特。当然与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的合作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半年六千美元的佣金，加上签署特许开采权合同和发现石油的奖金对他当然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因为他的儿子金·菲尔比需要钱去剑桥求学。

这两个西方石油公司与沙特王国的谈判在继续，似乎两个集团的目标完全不一样：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对于获取特许开采权很感兴趣。英波公司支持的伊拉克石油公司因为基尔库克油田的巨大产量，似乎并不需要更多的石油，他们能够开采到的数量超过了他们现在所能处理的数量。他们极感兴趣的只是排除在这个地区的竞争者。

菲尔比当然知道国王需要什么，他写信给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说：“不用付大量报酬作为抵偿就能得到特许开采权，这是没有好处的。因为在于伊本·沙特政府已经欠了很多钱，他要付还债权人借款的唯一希望在于把潜在的资源抵押出去。”这次英国人又犯了一个大错误，英波公司怀疑哈萨蕴藏石油的储量，它没有心情在沙特阿拉伯作出任何大规模的承诺，他们的谈判人在给英波石油公司总部的简报中说：“不要在这个阶段为了还很难说是否有石油资源的开采权而花大笔钱去随便买定”。

的确，国王急需现金。1933年5月9日，当财政大臣把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准备的最终合同文本交给他的时候，他是满意的。因为只要合同一签订，沙特方面立刻就可以得到三万五千英镑，一年半以后，还会得到两万英镑，外加每年五千英镑的租赁费。如果能找到石油，会立即支付五万英镑，一年之后再支付五万英镑，还有石油销售的分成……。

虽然5.5万英镑离他随口所说的100万英镑有相当的距离，但却是他唾手可得数目，足够他应付眼下的财务困境，他告诉他的财政大臣，“相信真主，签字吧。”

骨感的现实

戴维斯关于《巴林对海那边的地形观察报告》中按照巴林“烟雾山”外形描述的“穹丘”结构似乎成为了加州标准石油公司在沙特王国寻找石油的模板。从美国过来的两个地质师罗伯特·米勒和舒勒·亨利在参观完巴林石油开采现场后，乘汽艇从巴林来到朱贝勒镇。他们在沙漠中按照曾在巴林探出并认为地质结构是有希望出油的丘陵地区——达曼穹丘——确定了他们的钻探点，这是一大片沙粒和探石的荒凉地区，离巴林找到石油的地方只有二十五英里，地质结构十分相似。

罗伯特·米勒和舒勒·亨利确信，这将是“百发百中”的钻探，1号井确实产出了一些石油，但是每天100桶的产量不足以激励加州标准石油公司在距离美国总部八千英里之外运营一座油田，于是他们开始打2号井。2号井冒出3000多桶石油之后再冒出来的就不是罗伯特·米勒和舒勒·亨利所期待的石油，而是伊本·沙特梦寐以求的“淡水”。

于是加州石油公司把戴维斯请回来了，任命他为阿拉伯半岛油田开发的总经理，正是他最初提供的勘察报告促成了沙特阿拉伯地区特许权协议的签署。但是“直觉与苦干兼备”戴维斯这次并没有在巴林岛那么顺利，尽管他的直觉告诉他，脚底下一定有他想要的东西。

在他的指导下，加州石油公司又接连打了四口井，全都失败了，这些井至多显露一些油和气的苗头，但远没有商业价值。美国总部的管理者开始担忧，甚至怀疑当初的决定。但是巴林岛的成功和头两口井的油气显示，并没有让戴维斯放弃，他一直坚守在现场。加州石油公司的管理者们决定再赌一把，他们要扩大勘探范围，向沙特派遣更多的工程师和地质师，加州石油公司的总地质师麦克斯·斯泰尼克带着第三批人员赶赴沙特。

历史证明加州石油公司的决定是正确的，麦克斯·斯泰尼克是一个优秀的野外地质学家，他1921年毕业于斯坦福大学，身材魁梧，下巴很大，精力充沛，热情奔放，不畏神灵，不知疲倦，对无关的细节毫不在意，但是在追踪科学调查的过程中却毫不留情。他先后在新西兰、哥伦比亚和阿拉斯加工作过，他早就关注到沙特阿拉伯项目，这次他主动向公司管理层提出申请要去阿拉伯半岛工作。

来到阿拉伯，广袤的沙漠让麦克斯·斯泰尼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荒凉。这里没有尘土，被风吹起来的都是沙子，即便是沙丘中能找到几个浅浅的水洼，藏着泉水，四周也是寸草不生。1936年12月麦克斯·斯泰尼克开始打七号井，这口井从一开始就不顺利，侧壁塌陷导致竖井被堵，所需的钻杆迟迟没有运到，进度拖延，让钻探过程雪上加霜的是，钻井深度达到4500英尺，仍然没有见到一滴油星。

七号井一拖再拖和各种看不到希望的征兆，让远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董事会越来越烦躁不安，于是美国总部给阿拉伯的团队发来一封电报，公司将不再投入，也不再提出详细的建议，严格禁止钻探新的油井，并通知麦克斯·斯泰尼克立刻返回旧金山。

这也许是于麦克斯·斯泰尼克在沙漠中最为艰难的一天，恶劣的天气更让他的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沙尘暴似乎真的要把他吹回旧金山，呼啸的狂风几乎要掀翻他所住仓库的锡铁皮屋顶，在麦克斯·斯泰尼克看来这就像是一场风暴。

“联营结合”：最早的欧佩克

但是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美国本土刮起，那更像是一场来自阿拉斯加的暴风雪，冰冷而又残酷。三十年代初期，随着大量的石油公司涌入德克萨斯，使得德克萨斯和整个石油市场都处于完全混乱状态。根据《石油风云》的记载，到1931年8月东德克萨斯产量已超过每天一百万桶，差不多等于全美国需求的一半，原油价格已骤降到十三美分一桶。来自德克萨斯的石油售价甚至比欧洲的苏联的石油还低，而且这种状态越来越严重。1933年5月5日，美国内务部部长伊基斯接到的一封电报说东德克萨斯的油价已降到了四美分，同一天晚些时候，一封来自德克萨斯州长电报说，“情况已不是德克萨斯州当局所能控制，”伊基斯于是向总统报告说，“石油行业正在垮掉。”

此时的石油世界市场正在被三大石油——新泽西、壳牌和英波石油公司——控制着，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的时候，壳牌石油公司的董事长亨利·德特丁在苏格兰的阿凯格河畔租了一栋别墅，召集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英波公司、海湾公司和印第安纳标准石油公司的头头脑脑在这个轻松的环境中“消磨时间”。

事实上，在那个时候，这些石油巨头们就开始为超额生产和生产能力过剩这个窘境找出路。他们以各自在1928年占销售总额的百分比为基础，形成了一个“按现状”著称的“联营结合”协定。在这份“联营结合”协定中，大家一致同意，不轻易建造新炼油厂和其他设施，市场将由地理上最近的油源来供应。随着洛克菲勒垄断集团的解体和德克萨斯油田的发现，美国涌现出了一大批石油公司，总共有十七家，试图成立美国石油输出组织，加上刚刚走出困境的红色苏联，他们立志要冲破“按现状”分配市场的框架。

“联营结合”协定就像是一堵墙，墙内的人把守着大门，墙外的人拼命想往里冲。1934年12月，壳牌公司董事弗雷德里克·戈德伯的一份远东报告引起了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总裁金斯伯里的注意，这份报告说，“贸易数字清楚地表明德克萨斯石油公司无端地太积极，到这一年结束，它的贸易份额将超过它应有的份额……不得不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来对付离谱的克萨斯石油公司。”“墙内人”的指责，让站在墙外的有心人看到了机会，加州标准石油公司的总裁金斯伯里开始关注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因为巴林石油开发的勃勃生机和沙特阿拉伯王国石油开发的抉择是他眼下面临两难的困境，他必须找一个强有力的合作伙伴帮助他走出眼下的困境。

你有产量，我有销售

巴林“烟雾山”山顶冒出的石油并没有停下来，2号井成功了，日产1500桶，3号井成功了，日产700桶……戴维斯的团队一口气打了15口井。到1935年，“烟雾山”建起了五个集输站，一大片2000桶的锥顶罐排成两排，非常壮观。

现在的生产能力是每天一万三千桶，而潜在的能力估计为每天三万桶。在1935年上半年，由于缺乏进入市场的渠道，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不得不把巴林的产量压低到每天仅二千五百桶。它发觉要直接销售给欧洲炼油厂有很大困难，因为这些炼油厂大部分没有处理含硫量高的巴林原油的设备。

1936年它在巴林的炼厂投入生产，一套蒸馏装置炼厂的处理量每天一万桶原油。忙碌的巴林“烟雾山”给加州标准石油公司的巨大的喜悦和压力，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是他唯一的市场，东德克萨斯汹涌而来的石油已经让加利福尼亚的市场不堪重负了，巴林是加州标准石油公司第一次海外试水，突然冒出这么多的石油，该销往哪里？

正在冲击“墙内人”根基的德克萨斯石油公司是金斯伯里的希望，他通过狄龙和里德投资银行的老板詹姆斯·福雷斯特尔找到德克萨斯石油公司的管理层，希望与德克萨斯石油公司结成联盟。

出生在一个贫穷家庭、作为第二代爱尔兰移民的福雷斯特尔16岁在美国开始独闯世界。几年的报界经历让他清楚地认识到，穷小子的人生正途还得是读大学。1912年福雷斯特尔考取了普林斯顿大学，大学毕业后投身商界，从债券推销员干起，凭着雄心壮志和勤恳的工作精神，在狄龙和里德投资银行的地位直线上升，三年后成为推销业务负责人，七年后成为合伙人，十年后升为副总裁。到1938年，只有46岁的他成为了狄龙和里德投资银行的总裁。

还是在做债券推销员的时候，福雷斯特尔就与洛克菲勒的财务公司来往密切，在后来的日子更是成为洛克菲勒家族的座上宾，根据格伦·耶登和约翰·霍金斯所著《纳粹在美国的触角（The Nazi Hydra In America）》一书的记载，标准石油公司与轴心国德国和意大利的每一笔石油生意都与福雷斯特尔相关。

在1941年3月公开的一份报告揭露了美国标准石油公司在给德国军舰加油和在其美洲中部和南美洲加油站把石油发给意大利和德国商人的名单上，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和加利福尼亚州标准石油公司名列榜首。这份报告列举了美国标准石油公司与纳粹的LATI航空公司之间交易的详细情况。可以不必接受英国执行封锁任务的武装部队登机检查的LATI航空公司飞机，经常把间谍、宣传资料和毒品运过大西洋，所有这些可疑的运送物品都被写上了英联企业有限公司的地址，福雷斯特尔正是这家公司董事会成员。

出人意料的是，当时罗斯福总统要找一个懂金融和财政问题的人做总统行政助理，罗斯福的私人顾问哈里·霍普金斯毫不犹豫地推荐了福雷斯特尔。于是百万身价的福雷斯特尔拿着一万美元的年薪走进了白宫，在战云密布的时候，他成为了美国的海军部长，进入内阁，成为二战中盟军阵营中的关键人物。

由于处理国防事务的干练与内行，福雷斯特尔给外界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被杜鲁门相中，1947年出任美国首任国防部长。显然，战前的福雷斯特尔已经是美国石油界一个十分活跃并有广泛人脉的人物，对各大石油公司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德克萨斯石油公司与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面临同样的问题。尽管德克萨斯在非洲和亚洲有广泛的销售网，但在东半球没有自己的原油经营系统，因此要从美国把产品运来。如果没有中东的资源，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就要在未来岁月里面对丧失市场或亏损的前景。

福雷斯特尔看得很清楚，把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低成本的中东原油同德克萨斯石油公司的东半球经销系统结合起来，对两家公司来说都是明智的选择。

在福雷斯特尔的撮合下，一个新的合资公司——加德士——诞生了，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买下了德克萨斯石油公司在苏伊士运河以东“销售网络”资产50%的股权，德克萨斯石油公司买下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巴林子公司和沙特阿拉伯公司子公司一半的股权。

德克萨斯石油公司的加入让金斯伯里有了市场的依靠，也有了勘探资金。在麦克斯·斯泰尼克的强烈要求下，金斯伯里同意继续钻探七号油井，于是麦克斯·斯泰尼克带着钱、带着更多的材料和设备回到达曼,继续七号油井的钻探。

1938年3月4日，在4727英尺的深处，钻头打穿了含油层，大量的石油从井口喷射而出，这是一口高压的自喷井，开始每天是1585桶，三天之后，这个数字增长到3690桶，三个月之后，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黑色的原油。七号井的成功让麦克斯·斯泰尼克重新审视曾经的2号井和4号井，他继续往下打，他成功了。

连续成功的钻探，让麦克斯·斯泰尼克开始将目光扩大到整个达曼地区，一直延伸到波斯湾，于是一个巨大的油田在阿拉伯沙漠的西南角被发现。正如《石油风云》中描写的那样：“7 号油井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把沙特阿拉伯公司的总部设在了达曼，一个新的城市开始出现，这里注定要成为美国石油精英的郊区、成为沙特阿拉伯沙漠中的绿洲。

1939年5月1日，四百辆汽车的车队，载着国王和他的随从，越过沙漠来到达曼，扎下三百五十个帐篷，数千人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庆典，庆祝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的油轮“D.G.斯科菲尔德号”到来装运第一批石油，国王伊本·沙特亲自转动阀门，第一滴石油通过阀门流出了沙特阿拉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