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华对言情小说的艺术拓展
2020-12-21张永禄
张永禄
摘要:在网络文艺界,桐华及其《步步惊心》既是成功的言情文化品牌,又是言情小说发展的重要驿站和标记。从类型学视角看,桐华的创作拓展了21世纪言情小说的类型与层次,丰富了21世纪言情小说的表现手段,提升了21世纪言情小说的表现力。桐华的写作折射了当下部分都市女性心理和情感价值取向与态度,一定程度解构了传统中国社会对男女、家庭、婚姻等的情感心理和文化观念。
关键词:网络言情小说 桐华 女强叙事 类型批评
著名网络作家桐华(本名任海燕)从2005年在晋江文学网连载《步步惊心》起,先后创作了十多部言情小说,给读者和银屏观众们带来了别有风味的言情大餐,并形成不容忽视的桐华现象。特别是《步步惊心》改编为同名电视剧后成为现象级大剧,桐华也因此名声大噪,被称为中国新言情小说的“四大天后”之一、“燃情天后”等。在网络文艺界,桐华及其《步步惊心》是非常成功的言情文化品牌。抛开巨大的商业性维度,如何从文本角度(文学性)分析和评价桐华的言情小说是网络文学界的一个重要课题。
从小说类型学本体论视角,将桐华的言情小说创作放在大陆言情小说的总体格局下审视,它属于女强言情小说。但她的女强类言情小说既不同于女性主义的言情策略,比如亦舒和张欣,也不同于早期琼瑶和雪米莉的纯情书写,更不同于当下的女尊文等女性向叙事,而是呈现综合态的以女性为中心的言情写作,她不同程度解构和对抗了传统中国社会对男女、家庭、婚姻等的情感心理和文化观念,呈现出新的审美状态和艺术新质,相当程度地折射了当下部分都市女性心理和情感价值取向与态度,成为言情文学乃至女性网络文学重要的驿站和标记。从言情小说本体上讲,桐华小说至少呈现如下三个新的特点。
拓展了新世纪言情小说的类型与层次
女性主义思潮的引进和普及,对大陆言情小说主题形态产生了影响。这体现在桐华的女强书写中,就构成了女性中心写作的格局,呈现为时下网络小说中女性向和女尊文的先声。言情小说的叙事语法中有男女角色关系构成和情势对比。在传统言情小说中,无论东方的落难公子与富家小姐的才子佳人模式,还是西方经典的灰姑娘与白马王子模式,主角一般都是男子,叙事焦点也为男性,前者的文化价值表现为中国农耕文化中“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男子对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乌托邦想象,后者的文化价值则是释放现代市民社会中下层妇女对一夜暴富式的财富和地位的白日梦。虽然二者表现形式不同,但都有着男性占统治地位的文化基因。桐华的小说则逆袭了这个模式,构成了以女性为中心,男追女和男性围绕女性的行动。《步步惊心》中的若曦姑娘就是女版段正淳,在清朝著名的“九子夺嫡”的语境下,位高权重的康熙的儿子们——四爷、八爷、十爷、十三爷和十四爷等五人围绕一个任性刁蛮的平凡女性神魂颠倒,乃至兄弟失和,兵刃相见。在《云中歌》中,少年天子刘弗陵和诸葛亮似的富甲商人孟钰也是围着民女云歌团团转。《曾许诺》中女主人公阿珩嫁给高辛族族长少昊,少昊无怨无悔地抚养阿珩与神农战神蚩尤所生的孩子小天。《长相思》中小天一面像岳灵珊般用母爱的情怀爱着璟,一面又霸道地享受着暗恋对象相柳对她的付出。如果说一部小说中有这种结构模式属于偶然,当那么多相似性的偶然汇集时就是必然,这种结构背后的深层语义就是女性中心(也就是所谓的女性向)。同时,也不难发现,在多男娇宠一女的关系中,存在一种为对方无怨无悔奉献自我的男性形象,比如八阿哥、孟钰、孟九、陆励成、许小波、程致远和相柳等。在金庸小说中存在一些痴情的暗恋者,但更多的情况是“白莲花”似的女性无怨无悔地痴恋男主角,为他无私奉献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桐华宣扬男性暗恋女性不得但为对方无私奉献,是对传统男性中心主义文化的逆袭。这两种男女关系和表现形态相对于传统的言情叙事是逆反的,构成了一种“颠倒”的叙事,也就是我们传统言情的逆叙事。从类型学关于人物关系的模态理论不难看出作家的创意,是对以前言情小说叙事的反动,其带来了新的艺术表现力和审美呈现,可以作为一种艺术新变。
这几年网络文学中兴起的女性向、女尊文以及耽美叙事,女性地位普遍高于男性,男性基本为女性而存在,被女性统治,或者甘愿做女性的宠物。比如女性作家写的耽美小说中,大胆袒露了男性之间恋与爱的千奇百态,就好似西班牙斗牛的表演一般满足了都市宅女们的窥阴癖。这其实是一种极端的性别视觉文化:女人的目光,男人的表演。当然,桐华的女强言情叙事并没有走到这个极端的风口上,而是采用了激进但不尖锐的中端表达策略,能被广大都市白领或文艺青年接受。这是因为,随着现代技术的飞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工种适合都市女性,也涌现了越来越多的事业型的“白骨精”,很多行业都出现了阴盛阳衰的格局,这在一定程度上让女性的优越感增强和自我心理膨胀;另一方面,随着女性经济能力的持续走强和现代服务体系的完备,女性对男性从物质生活到身体需求的弱化,女性对男性的神秘感和崇拜感大幅下滑,反过来再次强化了女性的优越感和自我成就感。如果说都市大量的“剩女现象”是现代职业情势在社会学领域的告白,那么桐华的女强言情言说则是女性性别地位提升在文学上的表达。
丰富了新世纪言情小说的表现手段
作为“燃情天后”的桐华,非常清楚并迎合了都市白领们的情感痛点,率先在言情写作中使用了穿越手法、类型融合、金手指和爽点制造等网络写作表现手法并获得成功。
第一,穿越的金手指点燃言情火焰。桐华在《步步惊心》中使用了穿越手法,让都市白领张晓在出租屋换灯泡触电(穿越必要的介质)后穿越到康熙四十三年(1704)從马背上摔下来的贵族姑娘若曦身上,以古代若曦的身体和现代张晓的心理情感的复合,开始一段和阿哥们及与大清命运息息相关的情感之旅。在这场复杂的历史政治与情感大叙事中,有现代人基因的若曦凭借历史知识这个金手指开挂,成为人生赢家。只要不最终改写大历史事件的结局,若曦就可以在历史的天空下左右逢源和八面玲珑,从而以新奇的历史叙事的前置给当代人带来新的阅读视野和审美快感。
凭借“金手指”——“先知”的智慧和现代技能,以及“超能”——现代的茶艺、果冻制作和现代统计学知识等,若曦就能在康熙、诸位阿哥、福晋和太监、宫女们之间游刃有余,成为清宫的“万人迷”就毫不意外。特别是在小说的历史现场叙事中,让历史情境呈现和张晓现代人心理与历史知识对比参照,一方面大大吸引了读者的历史代入感,艺术欣赏和审美判断的代入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和条件,穿越小说中的这种金手指行为有了很大的便利性和可行性;另一方面也大大增强了读者的好奇心与自信感,通过这种方式大大满足了女白领们的情感需要。
通过这种穿越手段,让现代人穿越古代宫廷,和帝王、阿哥调情,与皇妃、妃子、福晋们斗狠,那些曾经的神秘空间一一暴露眼底(满足现代人的窥视癖)。那些历史上的高大人物被平凡的“现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一种胜利者的无意识满足(满足现代人本能的控制欲),那些曾经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能作为核心人物参与的得意感和成就感(满足现代人的权力欲),现代言情小说在情与欲方面获得了以往同类小说无法表达的便利与效果,不能不说是艺术的成功。《破壁书》就指出:“穿越的设定能有效组织YY叙事,穿越者古今境遇的反差带来戏剧化效果。更重要的是,穿越者‘先知的‘金手指,使其能够在异时空呼风唤雨,戳中读者最直接的‘爽点。”(邵燕君等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63页)
第二,类型融合激发言情之美。现代小说发展趋势是类型融合,任何类型都像生命体一般,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要经历萌生发展成熟衰落的过程。如果言情小说任由其发展,就会走向狭邪小说、色情小说或者耽美小說之类,这是阅读市场不愿意看到和接受的,虽然短时间能吸引眼球,暴得大名,但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卫慧、木子美今何在?《上海宝贝》和《遗情书》之类的创作又有多少呢?言情小说的正途应该是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和其他类型融合,或者形成兼类小说,或者其有活力的艺术元素与表现手段成为新类型的有机来源,否则只能在过了成熟期后走向衰落和委顿。
相比而言,新世纪优秀的网络言情写手走出了传统琼瑶式的单一纯情的写作路子,积极和其他类型融合,寻找言情小说新的发展可能。桐华的言情叙事大多走了这样的路子,才获得广大读者认可。《步步惊心》《大漠谣》《云中歌》就是历史叙事和言情叙事的融合,《曾许诺》《长相思》是神话(玄幻)与言情结合,《散落星河的记忆》是科幻与言情结合。
我们不妨进一步反思,为何桐华的都市言情没有如上历史言情、科幻言情小说名气大,市场效果好呢?是不是都市言情在类型上相对纯粹一些,是不是纯情叙事的艺术表现面比较窄,人物内心活动空间的景深不够,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得不到表现?这并不是说都市言情没有出路,它可以和职场类型融合,还可以和世情融合,形成新的城市小说以克服如上局限。但因为职场小说、城市小说在我国属于新类型,叙事语法尚处在摸索阶段,对言情作家来说,这种叙事融合的难度比较大。比较而言,历史小说、科幻小说等类型历史悠久,艺术成规较为明晰,读者基础较好,接受起来相对快。
桐华机巧地把言情与网文中的热点类型及时结合起来,顺利蹭上热点,让言情燃情。当宫廷戏热,她让现代人来一场“清穿”;当古装戏走红,古装言情跟了上来;当奇幻走红,言情就和奇幻结合;当科幻走红时,科幻言情小说立马现身。通过桐华的创作,检索言情和各种类型融合的线路,可窥见网络小说类型的流行表情。
提升了新世纪言情小说的表现力
言情小说的表现力是当前网络言情小说要面对的一个根本性问题。这涉及言情小说之纯与不纯的根本性看法,推而广之,是文学之纯与不纯的大问题。桐华创作中对当下网络言情小说燃情表现力效果的艺术实践,有助于我们思考这个问题。
按照类型学小说的发展历史逻辑,一种单一小说类型发展程度,其类型特征获得,如叙事语法成熟、深层语义稳定、价值取向沉淀,那它就应该和其他类型综合渗透,走向更高的更为综合的发展阶段。从辩证法讲,就是不纯(从其他类型母题中孕生,类型不是天生的)——纯(类型独立)——不纯(与其他类型融合),这符合小说类型发展的正反合逻辑历程。现代言情小说作为独立类型出现纯情小说是必然的,也是历史事实,是它作为一种类型的自我明证。但纯言情小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它自身无法解决,就是因为过于纯粹而往往自我封闭,在思想和艺术上很容易走向单一苍白与表达的程式化,而失去艺术活力。
想一想琼瑶、郭敬明之类的小说除了情窦初开、涉世未深的少女们在青春期喜爱之外,还能陪伴他们走多远?所以,好的言情小说不能过于追求纯情表达,而是要把情依附于一些外在的题材和内容上,比如历史上的豪门恩怨、门第之隔、地位悬殊、禁忌之恋等。桐华把她笔下主人公的爱情吸附在大历史叙事上,比如“九龙夺嫡”、王权更迭、部落权力纷争、家族秘密、财富争夺、基因侵袭与人类命运前途等,男女情爱叙事就有了依托,不至于陷入喋喋不休的情爱讲述和呈现之中。
鲁迅在《伤逝》中反思子君和涓生的爱情悲剧时说了一段至理名言:“爱要有所附丽,需时时更新,不断生长。”这句话虽然是对爱情的精神深度和不断丰富提出的要求,但对于言情小说的不纯粹也是适合的,爱情叙事要附丽在非爱情的事情上,比如国家大事、家庭关系、单位工作、社区活动等事务上,稀释男女表情达意的叙事浓度和频率,形成人物情绪和叙事节奏的张弛有度、疏密有致,这不是冲淡了言情色彩,恰恰是让情爱叙事有了表现张力和依托,让这些看起来非爱情的成分(不纯)和爱情叙事(纯)形成互释互补,形成情感解释的多重维度和空间。比如桐华的《步步惊心》中,若曦和八阿哥的浓情蜜意主要是他们陪康熙去塞外草原休假的那一段美好时光:八阿哥教若曦骑马,陪她在草原上散步、看星星;若曦给八阿哥做茶和唱歌。若曦和四阿哥的爱情也不过是从强吻到告知生活爱好再到荡舟湖边,最后雍正上位后接若曦到宫廷,若曦陪他吃饭,陪他批阅奏章,在雍正难得的闲暇中聊天示爱等有限的篇幅和片段。而小说大量的篇幅都是写若曦不小心卷入一场又一场的宫廷斗争和权力争夺的局中,设局、落入局中、破局、受罚等周而复始。但正是这些非男女情感的叙事,完成了对于有情人的人性展示和性格刻画,让我们看到了有情人之间如何经过层层考验才能心心相印,也为他们走到一起的浓情蜜意做好铺垫和埋下伏笔。
编制一个纯而又纯的爱情故事算不上是言情小说高手,真的高手应该是把这纯情的故事藏在复杂的政治活动中或漫长的日常生活流中。桐华选择的是前者,把爱情故事埋藏在大历史事件、大历史人物或神话人物等上,给情爱叙事设置了广阔的时空背景,增加了爱情的内涵深度,也提升了爱情叙事的表现力,因而堪称新世纪讲述言情故事的高手。
总之,桐华以其卓越的才华和勤奋的创作,为网络言情小说带来了新的富有创意性的表达类型、表达手段和表现方式,她的创作对推动当下言情小说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她的努力是有效的,既得到了市场的认可,也获得了媒体批评的认同。但是,我们同时也要警惕其写作中的女性主体膨胀和历史虚无主义倾向,这种历史虚无主义和女性主体膨胀有着深刻的关联,在当前社会有很大的市场。希望桐华对此能有进一步的反思,在创作上做必要的调整,拿出更为稳健和好看的作品回馈文坛和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