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看培光
2020-12-21朱晓东
作者简介:朱晓东,笔名朱一夫、北斗、牧天。1960年12月出生。1984年7月毕业于东北师大中文系。曾任吉林摄影出版社社长、总编,吉林音像出版社社长、编审。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摄影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中共吉林省委宣传部。著有《不惑集》《怡庐夜话》《私人记忆》《大学同学》《出版社长手记》《风流1980》《自言自语》等。另有散文、随笔、纪实等作品散见于国内各报刊。
近些年,写培光的文章屡见报章,我所喜读的就有二师兄二辉的《赵培光》一文,其言“培光的文字功底极厚,读他的文章总有一种欣赏魔术变幻莫测的感觉,文章写得随心所欲,妙笔生花,叙述语言个性很强,词组的选择运用常常出人意料,情感表述拐点很多……”我深以为然。近来又有一个叫青山雪儿的写了《和光同尘》,内容主要聚焦培光《书里看人》一书所写的杂感,其文光昌流丽,博引旁征,纵横捭阖,虽是隔山打牛、雾里看花,却也把培光为文行藏说了个大概其。在下读过这些文章,觉得各具千秋,写得不错,但总有一种隔靴搔痒、意犹未尽之感。因为看人如看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要想看清赵培光,就必须走近他,从近处着眼,那样才会看得更清晰,更能接近于他的本真。于是,我决定“出手”,写下这些关于培光的文字,自知是无才补天,也许是狗尾续貂,但我愿将自己对培光的了解,倾囊而出,以填二辉之简,亦补雪儿之陋!
我与培光
写培光,我自认还是有一定资格的。我们是大学同学,东北师大中文系八〇级的。只是我一班他四班,他长我一岁。但整整四年,一起上大课,一个辅导员,同吃同住同听课,甘苦与共,同师为徒,或曰学业谱系上属同门同祖。
一九八〇年入学时,培光刚二十一岁,长相基本现在这样,长发,浓须,面褐,始终戴黑框眼镜。不饰衣装,不修边幅,独来独往,目不斜视。就是现在六十有一,也没见他老,因为上学时他就不年轻。那咱,他经常是肩背军挎,手握一卷,沿着人工湖,去食堂、往教室、奔图书馆,时见他眉头紧皱,边走边叨咕,大有屈夫子行吟泽畔之状。
上世纪八十年代,完全可以说是个诗的年代,写诗的好像比读诗的还多。就是七十年代全国学小靳庄,也没有那时多。学中文的写诗,好像天经地义;其他系包括理科系的也写诗,假如不写诗就像没文化似的。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都有人写诗,用趋之若鹜来形容绝不过分。当时系里就有师兄师姐率先成立了“六友诗社”,郑道远、孟繁华、邓万鹏、杨春生、石秀图、徐国静,都是七七、七八级的。一时间,校园里星光闪烁,令人目眩。校之北的吉大中文系,诗人和诗势也弄得风生水起,徐敬亚、王小妮、吕贵品、邹进、兰亚明、白光等诗人异军突起。尤其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一书面世,一时风头无两。吉大师大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一时间,长春大地诗意盎然,诗在舞,歌在唱,人欢诗笑,风景这边独好。再看域外,也是诗山诗海,现代诗、朦胧诗、新生代诗群等文学流派,争奇斗艳。“大”诗人北岛、顾城、舒婷、杨炼等的名字,如雷贯耳,让人仰视。那是一个让人留恋却永远也回不去的年代。
那时,正是培光诗性发轫诗兴发作期,他读诗,孜孜不倦,写诗,乐此不疲。每天他除了上课,便埋头疾书,写写,投投;投投,写写。终于,某一天赵培光的名字和他的处女作变成铅字,登载在《参花》上。把手写体变成铅字,这在当时大学校园是件了不起的事,也是不多见的事。当时的行情是,写字者多,变成铅字者寡。不要小看这点小光亮,也许,从这时起,培光就坚定地给自己的职业定了位,再苦再难,也要走下去。
皇天眷顾,毕业分配时,培光如愿以偿被分到《吉林日报》做编辑。尽管分配有着不公之处,但对培光来说,那是绝对公平。他的这个位置,既是组织慧眼安排,更是培光内心向往。可以说是严丝合缝,不偏不倚,非他莫属。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初在《城市时报》副刊,后在《吉林日报》副刊),他一干就是三十六年。这三十六年,外面世界红尘滚滚,商潮涌动,灯红酒绿,可他像得道入定一般,始终未动凡心。当时,报社同仁中择木而飞者众,可他从没跳过槽,没下过海,没左顾右盼,没望他山高,面壁三十六年,苦心经营《东北风》,直至创出副刊品牌,誉满业界。此诚“一个单位干到老,一张蓝图绘到底”的典范。
他的妻,我们叫康姐,四十多年了,还是那个妻。他俩不是大学同学,她是培光从江城老家带到北国春城安家落戶的。康姐是工人,确切说是有文化的工人,也爱诗写诗,因之爱上了爱诗写诗的培光,起码她始终能读懂培光的诗。他们爱得瓷瓷实实,如胶似漆,无懈可击。此后,两个人又孕育了爱情的果实——梦卓。无疑,她也是一个继承其父母衣钵的文学爱好者。
我与培光应该说缘分很深,但走的却不是一条路。毕业分配他去报社,我作为选调生下派县城,先当教师,后到机关,至今工作单位变动十余个。后来,我从县里回到市里又到省里,他则风雨不动安如山,仍在报社编稿。这个时期,他只管为人作嫁,间或发表自己的文章。其时,写作,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后来陆续出版的《另一种心绪》《临近秋天》《不息的内流河》《人生小酌》,都是这一时期写的,真是厚积薄发,不出则已,一出不可收拾。毕业后的十年间,是他创作的旺盛期,诗歌、小说、报告文学,屡见省内外各大媒体。因其成果丰硕,一九九四年,在著名作家公木、胡昭的介绍下,培光被正式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和培光都住在南湖新村,两家中间只隔一栋作家楼,来往更方便了些。一天,我去他家小坐,见其家不到六十平方米的房间,顶天立地的书架就挤占着相当一部分,特别是那个电脑桌吸引了我的目光,始知培光早已用电脑写作,这令我深受触动。当时,电脑在百姓家庭尚未普及,机关办公也没达到人手一台,而其销售价格亦不菲。当时培光经济状况不是宽绰型的,肯拿出一笔“巨资”购置一台“打字机”,可以看出,其消费理念是与其职业追求相统一的。我受其启发,第二天便给自己添置了一台电脑,从此开始用它处理文稿,感觉特别之好。此事我曾在拙作《妙哉!电之脑》里有过记叙。
我久处机关,做刀笔小吏,虽是与文字终日打交道,却皆乃为人作嫁,写啥不写啥,自己说了不算;写好写孬,自己也得不到啥。经常点灯熬油爬格子,为的是养家糊口谋稻粱。在学生时代滋生那点文学爱好和在中文系学的那点子曰诗云,大多都已就饭吃了。文学已经离我远去。是培光重新点燃了我心中几乎湮灭的文学之火。其实,爱好是深植于骨子里的东西,要想彻底消除也是不容易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是我那时心理状况的真实写照。无论何时,培光主编的副刊,我是每期必看的,偶有他的作品,我更是加意品读,钦慕之余,内心不免蠢蠢欲动。手上技痒,也试着鼓捣几篇,投石问路寄给培光,基本都有回响,每每见报。我明知自己那点文学浓水不咋地,但培光总有殷殷热乎的鼓励。久之,我的自信回来了,写作欲望被激活了,从此,坚持业余写作至今,生活平添了几许乐趣和色彩。后来我到出版系统工作,出版与文学离得近了,我和培光联系日多,资源共享也有了更多的机会,俩人伯牙子期,惺惺相惜,成了同学中关系比较特殊的知音兄弟。直到他去年吟着近乎悲壮的《忽然六十》卸甲归田,我俩依然彼此守望,常常挂怀。
文与培光
说起培光的文章,我内心很是复杂,羡慕嫉妒兼有,近乎既生瑜何生亮。爱恨亦交织。爱的是培光那闪耀光芒的俊逸文章,恨只恨自己禀赋匪具,才思不济。同出一师门,差距有些大。但这是事实,今生难超越。我真的服了,且是口服心服,不得不服。说句丧气话:他的文章我绝对写不出来!
关于培光为文,作家二辉说过一句话:“培光的作品永远是文学创作的风向标。”这话有点大,但也不是瞎掰。他一以贯之对写作态度的执着,他孜孜以求对写作风格的追求,他笔端如不息流淌的内流河似的佳作,就是这句话最有说服力的注脚。
论数量,这些年来,培光写了多少文字,我没细考,但他的大多作品,我都读了,从量上说,应该算是高产。报刊零星发表的不说,仅他正式出版的十六部专著,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是个十分勤奋的作家。现在,沿着培光写作的轨迹,我做了简单的梳理(不是系统和专门研究),对他的作品才刚有点发言权。
谈诗,我是门外汉,这里我避短就熟,只以培光散文为例。
培光的散文目前已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是文友们在一起议论时所公认的。马犇老弟说得很透彻:“熟悉‘赵氏文风的人,即便看到你一篇未署名的散文,也能‘条件反射出赵培光这三个字。说实话,这种纯个体的体验,即便是评论家也无法全部理会。”这是最难能的,也是最难得的。有人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出自己的个性。我在读培光的文章时,也有这样的感觉。培光在写作风格上是有自己的着意追求的,尽管他说:“我的散文,不是为风格而写,只是心里有话,用一种我喜欢的方式和语言表达出来。”这就够了。用喜欢的方式、喜欢的语言,表达心里话。培光,这难道不是你的美学追求吗?这里,我凭着多年读你散文的经验,给你的写作做个猜想概括,可能不够精准,但这确实是我的“研究成果”。你喜欢的方式——梁实秋的文风;你喜欢的语言——孙犁的格调。如是我说:培光的散文风格追根寻源可否用“形追实秋,神法孙犁”来概括?在夸人方面,我是不得要领的,权当我的一孔之见。
对培光的散文,我曾和二辉、云戈二兄简单交流过,共同感觉是,他的文章写绝了:语言极尽流丽,辞工句雕。表意出神入化,变幻莫测,忽而意识流,忽而蒙太奇,思接千载,神追万里,一下子就能把读者带入仙山琼阁,去领略那巫山云雨、奇绝风景。于是,作者登峰造极、回眸一笑,读者望之兴叹、匪夷所思!
具体说来,培光为文讲究“细致”“考究”。绝不轻薄为文,绝无粗枝大叶。他对文字有特殊的情感,为此曾说过一句很气人的话:“我对每一个汉字都想入非非。”是故,在每个词句的选用上,他是不惜精雕细刻、反复打磨的。用“煮字”“蒸字”来形容也是不过分的。写作时,经常是为用安一个字,捻断N根须。经常是月下庙门,推了又敲,敲了又推。经常是语不惊人不吃不喝不睡,直到惊人方休。他心细如发,不,是心细胜发。即使描写一个不起眼的物事,一般人可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可他却不,除非不写,写则穷尽:由内到外,由左到右,由上到下,由质到量,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具体而微之若此,具体而渺之若此,鲜有人及。这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行文追求,使其文章“精致”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绝矣!概而言之,风格上玲珑剔透,语言上炉火纯青,或许就是培光所一贯追求的“赵氏文风”?
进入中年后,培光的文章日见老到老辣,这与他思想情感逐步迈向成熟有着直接的关联。这时期培光之为文,一如行云流水,汪洋恣肆,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正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培光堪称得道了!
天道酬勤,天道酬诚,培光笔耕经年,没白忙活,各种荣誉和光环没少斩获:省劳模、中国散文优秀编辑奖、孙犁编辑奖、冰心散文奖、十五届长江韬奋奖……都是业内叫得响的荣誉,实打实的硬通货。可他,对这些却看得很淡,曾跟我说:此生若能获个“鲁迅文学奖”,吾愿方足矣!但愿吉林文坛这匹黑马、野马,能遂所愿!
友与培光
培光性格,属“讷于言而敏于行”的那种,他不善交际,朋友圈也不大,圈中朋友大多都是写字的,其他与文学相近的综艺界人士也有一些。圈子很纯,不芜杂,不滥漾。即便在三教九流中,亦鲜有引浆卖车者流。由此,其人似乎显得不群不党,清高孤傲。
在择友这点上,培光还是有点宁缺毋滥的底线思维的。其实,在交朋友上他是有自己的标准的。这一点和我不一样。有人说我:啥人都交,啥忙都帮,几乎没了原则。想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我不好说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也从没细思量过,但这不影响我和培光的融洽交往。
在交友問题上,世俗一般的法则是:以貌取人。此点男人尤甚,文人尤甚。培光是男人,也是文人,在这点上,他也不能免俗。然则,在“以貌取人”和“以文取人”之间,培光是不随波逐流的。二者之间一旦冲突,他还是重文而轻貌的。这里恕我见识浅陋,用语不恭,这些年,仅就我所接触到的培光朋友,仅从外貌上看,倜傥风流者有之,白面书生者有之,袅娜婀娜者有之,但实在说,论相貌长相,他圈里朋友中帅男靓女的比例着实不多,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培光真不是那重色轻友之人,而实是重文识才之辈。
“以文取人”,实则是他终生坚守的“干部路线”“选人标准”。他在编辑岗位三十六年,亲手培养的文学爱好者、文学青年不可胜数,可谓是桃李芬芳,许多现在都活跃在吉林乃至全国文坛上,为吉林健康文化生态的形成发挥着主力军的作用。这些文学新人,也包括文坛宿将,对《东北风》的“赵老师”感恩有加,敬重有加,喜爱有加。陈晓雷、薄景昕、张帆、周云戈、尚书华、马犇、赵欣、葛筱强、朱盾、格致、杨逸、陈风华、王玉欣、宋雨薇、琬之、凌子……都是培光真心帮助过的人,也是培光给我引荐的作家朋友。每当这些朋友提起他时,无不众口一词,赞不绝口,钦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培光原来的工作环境也一度使我艳羡。主编《东北风》那些年,副刊部清一色的美女编辑,章红雨、王小微、鲁钟思、孙艺凌、曹雪,个个年富力强,术业专攻,文武兼修。在这个娘子军中做“党代表”,传檄布政,那该有多么惬意和轻松,难怪《东北风》推出了那么多精品力作!
以上说了这么多,其实,说白了:培光就是一个儒者,是个好人。我敢说,他这辈子的书生本色是改不了,他也没想改。正如谷长春老师曾经对他说的:“培光啊,你咋就不愿当官呢?”实在是看人看到骨子里了!
近看培光,也是有局限的,他心间沟壑之深,腹内锦绣之富,没有一定的慧眼,是难以尽揽的。
作为培光的老同学,本人也即将退休还家,去做一山野之人,从此可以和培光一样,潜心守望田园。有培光在前,用文学情怀做引领,我内心感到充实,再往前走,感到踏实。
但愿:文学不老,培光不老!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