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书人
2020-12-21张天翼
张天翼
一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个男友。
他有一项奇怪的爱好:猜测人们正在读的书的书名。
某个冬日夜晚,我从打工的咖啡馆下班,在地铁站台等车,一手托书,一手从口袋里掏蜜餞梅子填进嘴里。末班地铁间隔时间很长。我逐渐注意到,有个人影总在旁边晃动。我抬头,瞪着他,一个戴红帽子的年轻人:“您要问时间吗?”
他倒退一步,举起双手,表示并无恶意,问道:“您正在读的,是不是科塔萨尔的小说?”
我很震惊,因为我的书包着书皮。他望着我的脸,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我眼睁睁瞧着他收割了我的惊诧,像果农从枝头摘下一颗果实。
但我喃喃答道:“不是科塔萨尔,是哲里科。”他的嘴巴倏地张大,难以置信地瞧着我。
我转身走开,想:用这种方式搭讪,真蹩脚。不过哲里科的风格确实是模仿科塔萨尔。
一个多星期后,我又坐末班地铁回家,在最后一节车厢角落坐下来,书搁在大腿上,一只手从口袋里掏蜜饯,一只手翻书。
整节车厢响着风声和撞击声。我的余光看到一块鲜艳的红色晃过来,在对面停下。他坐在我对面,笑了笑,举起一个练习本,本子上白纸黑字写着:恶心。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我手里的书确实是萨特的《恶心》。
他又指指一个几乎把头埋在书里的小男孩,掀开本子下一页,同样的黑色大字写着: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我往小男孩书页上瞧了一眼,看到一句用引号括起来的话,“摩梯末医生……”。好吧,他又说对了。
十分钟后,我跟他坐在街边,分吃蜜饯。我问:“你是怎么猜出书名的?”
他一边吮指头一边说,瞥见一个词、一句话就够了。“每天我都会在这趟地铁上看到你。昨天前天,你读的是洛尔迦的诗集,四天前早晨你在读亨利·贝斯顿的《遥远的房屋》,六天前你在读儒勒·米什莱的《虫》……是不是?”
我说你跟踪我?
他并不羞愧,是啊。慢慢嚼着杏肉,他又说:“刚才你身边那个小男孩,书皮是哥特风格的暗绿,封面封底印着狗头。当然,它还可能是康拉德·洛伦茨的《狗的家世》,或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动物高级神经活动》,但以他这个年纪,能读懂,又看得那么入神的,只能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我问他的名字。他说,你可以叫我“岩莺1947 Ⅲ”。其他的?
你想知道就猜吧!
二
从那夜开始,我们成了“一对”,但不像正常的情侣似的约会、吃饭、看电影。我和他的所有节目,就是到公共场合去“猜书名”。
他说:
你听说过“猜飞机”吗?爱好者带着高倍望远镜、照相机、摄像机,去各国看飞机展,观察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猜测它们的型号,根据引擎发出的声音判断其系统、马力……
为什么人们会爱上“ 猜飞机”?因为它给人突破肉体和能力局限的错觉。就像放风筝的愉悦,源于有一条线拽在手中,风筝遇风而起的每一丝震颤,都能通过那根线转达回来。“猜”便是那根线——当你认出一样东西,你和它就有了关系。它身上就承载了你的一部分,你就能分享机翼割裂云团时受到的阻力,感受凝在高空的雨滴的冰凉……
跟天空一样,书是别样的空间,是时间机器,是爱丽丝的镜子,是通往女巫、狮子和风雪大陆的衣橱。当人们打开书页,他们把最重要的一部分藏进去。书的字句在心中激起的回响,从脸上、眼底、唇角,无声地反映出来,犹如云朵的形状颜色因天气而变化。猜别人手里的书,有一种向另外空间窥看的快意:那些人置身在哪儿?尼罗河边的王国,几十亿光年之外的星体,大西洋底的鹦鹉螺号,十九世纪巴黎的深夜小酒馆……
他认真地说下去,长睫毛不断对剪,黑眼睛里有一簇火焰,他不看我,但我知道,我的凝视让他有继续说的意愿。
岩莺1947 Ⅲ每天都来找我。有时在我打工的咖啡馆外等我下班。我回学校上课、见教授的时候,他就在图书馆等我。休息日,我们到咖啡馆和公园里转悠,散步。年轻女士多半看“ 指南”、有俊美主角的畅销爱情故事、简单心理学。男人喜欢读传记、历史书。车上的人多半读功能型的书。咖啡馆里的人手里大多捧着诗集,为可能的艳遇和搭讪备好道具,他们的眼睛多半并不忠实于书页。
有时我坐在湖边等他,一边等一边看书。他悄无声息地到来,从后面窥看书页,叫出书名,然后我们亲吻。
他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我也曾提议去看电影,去溜冰,做大部分人爱做的事。他只是笑。他有一种消解一切的笑容,不是嘲讽也不是批判,只是不在意。我们甚至很少“交谈”,他只是用轻柔而旁若无人的声音,不断地告诉我他的想法。
我曾问他的家乡在哪儿,他答了一句华兹华斯的诗:I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我游荡如一片孤云)。
每当他滔滔不绝的时候,我都会喉咙缩紧,手心发烫,既想永远听他说下去,又想要扑上去抱住他,堵住他嘴巴。那时我真爱他啊,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估量他,我找不到贴近他的路径。
在一间小酒馆里,我带着醉意说:“我猜你生在一个无比巨大的图书馆里,你是图书馆收养哺育的孩子,与无穷无尽的书、书里的先哲和故事人物相伴,就像鱼生活在水里一样。你跟它们游戏,枕着它们入眠。你想要用书作桥或船,回到人世,就像有些人用信仰、责任、血脉、爱或恨把自己跟世界联系起来……”
他罕见地没有否认,眼睛闪烁几下,目光像来自某个神秘广袤的空间。
三
我不记得拥有过他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只有几个月。某一夜,我和他乘地铁,某站上来一位穿鼠灰外套的高个女士,戴黑纱帽黑围巾,腋下夹一本巨大的红皮书。他凝神看了几眼,低声说:“奇怪,那本是什么书?”
我说:“看那开本,也许是画册?别急,她会拿起来读的。”
待灰衣女士展开书页,他立即向她走去。不是画册。他摇摇头,脸上竟有了忧急:“我觉得这本书很重要,我得知道书名。”
就在这时,地铁到站,車门打开,那位女士下车了。他捏捏我的手说:“到终点站等我。”说完他飞快地冲出车门。那顶红帽子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一闪,不见了。那晚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后来我发现,不知情的永别,就发生在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站。
他下车后发生了什么?也许那位女人促狭地把书收起来,不让他看到封面或任何一个词语。他沉溺在新出题人的谜语里,忘了我。就像安徒生故事里加伊跟冰雪女王飞走了,忘了格尔达。
我没法去找他。我不知道他的住址、电话,甚至真名。后来有人告诉我,“岩莺1947 Ⅲ”像一颗彗星的名字,按照天文界的规则,1947 是发现彗星的年代,Ⅲ代表它是该年被发现的第三颗彗星,“岩莺”则是发现彗星的天文学家或天文爱好者的姓氏。
他早就暗示我, 他只是彗星?他亮闪闪地飞过夜空,照亮一些轮廓和我的眸子,又飞走了。
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我搬到另一座城市,又跨过一片海,搬到另一座城市。
我始终没结婚,甚至没再投入恋爱。别的男人都没有他那么自由自在,不矫饰,痴心于一项隐秘的爱好,兴致勃勃,精力充沛。那是一段不能再重现的迷恋。
其实我一直深爱着他,爱得比我意识到的还深。只是当时我不相信,也没法让他相信。爱人总不能靠无休止的游戏继续下去,玩伴和爱侣是不同的。
他没有切实的质感,缺乏一切能捕捉的细节。爱是光源,是一种热力。他始终是温呼呼的,无法在任何一处烫出疤痕。于是他无可挽回地模糊下去。
我时常想起他,就像叶芝想起他的“茵佛岛”。地铁、公交车、飞机、街心花园,每个坐着读书的人都像他。风撩起我鬓边的碎发,我常因此猛回头,怀疑他在身后偷看我的书页,呼吸拂着我耳朵,低声说:“你在读米歇尔·图尼埃的书,对不对……”
某个晚上,我坐地铁回住处,把一本讲阿尔卑斯登山史的书摊在腿上,一只手从口袋里掏蜜饯吃,另一只手翻动书页。
车厢里很空,回响着风声、撞击声。一个人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轻声说,您好。我抬起头来。是个年轻女孩,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皮肤紧绷发亮,满眼对世界的好奇。她有点窘迫,但仍迎着我的眼睛说:“打扰了,我能不能问问您手中的书叫什么名字?”
我松开手指,现出封皮。她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其实我是替男朋友问的,他跟我经常打赌猜书名。”
我的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跳动:“你男友在哪儿?”
她伸手一指。在车厢惨白的灯光里,我看到那边坐着一个戴红帽子的年轻人,帽子下的黑眼睛里,仿佛有一簇火焰。
(摘自《扑火》,中信出版社 ,本刊有删节,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