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
2020-12-21王国威
○王国威
近些年,学界关于抗日战争时期香港电影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但将其纳入到中共中央南方局(以下简称“南方局”)研究框架内加以考察的论文或专著不是很多。“南方局”全称为中共中央南方局,成立于1939年1月,1946年5月改称中共中央南京局,领导云南、四川、贵州、湖北、湖南、广东、广西、江苏、上海、江西、福建和港澳地区党组织,“是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初期中共中央派驻国民政府所在地重庆的秘密机关。”(1)彭亚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总序》,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第1页。由于这种特殊性,南方局做的很多工作(包括电影工作)一度湮没于历史长河中。这也成为当前学界关于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研究成果不是很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邓颖超说:“南方局领导下的地区党史,是我们党全部历史的一个方面,是很重要的。”(2)南方局党史资料编辑小组编:《南方局党史资料文化工作》,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2页。这一评价,同样适用于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司徒慧敏在《我所知道的党领导香港戏剧电影工作的一些情况》一文中明确提出:“党的南方局对香港电影戏剧工作给予指导,特别是廖承志同志给了许多帮助。”(3)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年,第316页。有鉴于此,本文从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群体之构成和特征、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之创作和影响、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之功绩和意义三个方面展开论述,力图整体性地勾勒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的历史图景,从中总结经验,以期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电影事业发展提供策略借鉴。
需要说明的是,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学界通常会将南方局的历史时限进行前伸和后延,向前追溯至1937年的长江局时期,向后延伸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考虑到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工作的特殊性,在遵循学术惯例的同时,本文亦作适当的调整,即重点考察时段限定在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至1942年南方局领导下的电影人撤出香港之间。
一 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群体之构成及特征
于伶在《党在解放前对中国电影的领导与斗争》一文中指出:“左翼电影,就是当时党员、左翼戏剧家联盟的盟员和许多电影界的进步人,紧紧团结了起来,在党领导下从事的革命电影。”(4)于伶:《于伶戏剧电影散论》,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第275页。这里指出了左翼电影人群体的构成,即由中共党员、左翼戏剧家联盟的盟员和电影界的进步人士。这种划分同样适用于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群体,但后者又呈现出某种特殊性。换言之,在“中共党员、左翼戏剧家联盟的盟员和电影界的进步人士”三者的基础上,又可进而将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群体概括为“迁入香港的内地影人”(以下简称“迁港影人”)和“香港影人”两大部分。
(一)迁港影人
对于南方局领导下的“迁港影人”来说,以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为节点,又可划分为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进入香港的电影人和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进入香港的电影人。前者如汤晓丹、苏怡、王为一、陈波儿等人,后者如司徒慧敏、蔡楚生、谭友六、欧阳予倩、夏衍、罗静予、黎莉莉、于伶、金山、王莹等人。这些电影人要么本身是中共党员,如司徒慧敏、夏衍等人;(5)1933年3月,“党的电影小组”在上海成立,夏衍任组长,司徒慧敏是小组成员。要么在思想上向中共靠扰或接受中共的领导,如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迁港”的汤晓丹,1929年,19岁的他离开福建老家,闯荡上海,不久加入CY(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其CY联系人是中共地下党员陈曼云(1941年与蔡楚生在香港结婚)。1931年,经叶坚介绍,汤晓丹结识司徒慧敏,从此,二人成为密友。1934年,汤晓丹应 “天一”电影公司邵仁枚的邀请赴香港发展。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司徒慧敏等人受党组织委派,南迁香港。这样汤晓丹和司徒慧敏他们在香港相聚。又如苏怡,其于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与党组织失去联系),1930年创作电影剧本《最后之爱》,次年被“天一”聘为专职编剧,(6)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研究部编:《中国电影家列传》(第三集),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年版,第231—232页。1932年,转入“联华”,后又转入艺华影业公司,1934年底,“艺华”被国民党捣毁,后经司徒慧敏介绍,加入香港“全球”电影公司。(7)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第315页。又如罗静予,他在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与党组织失去联系)。抗日战争爆发后,罗静予参加筹建中国电影制片厂(简称“中制”)。“中制”归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的第六处,政治部的副部长是周恩来,第三厅的厅长是郭沫若,第六处处长是田汉,大批进步电影人聚集于此。在这样的环境里,罗静予与周恩来为代表的共产党人接触,并和大批进步电影工作者一起工作,思想上深受影响。随着局势变化,在共产党及进步电影工作者的推动下,“中制”决定在香港成立“大地”影业公司,罗静予被指派为负责人,进入香港。(8)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研究部编:《中国电影家列传》(第二集),第217—218页。再如蔡楚生,这一时期他虽然还不是中共党员,但和司徒慧敏等中共党员在电影战线上早已结成了生死朋友,正如司徒慧敏后来在《忆蔡楚生同志》一文中所说:“30年代之初,当我们在上海的一些共产党人和一些进步的作家、戏剧工作者开始参加电影的创作、导演和其他技术工作的时候,有些老板是不欢迎甚至于排斥我们的。有些思想落后、顽固守旧的作家、导演也不敢接近我们,更不敢同我们合作。主要的原因就是怕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怕人家说是共产党或者‘左’倾分子。而楚生却敢于和我们交朋友,和我们商量剧本,同我们合作。”(9)司徒慧敏:《忆蔡楚生同志》,《电影艺术》1979年第1期,第44—45页。上海沦陷后,1937年11月29日,蔡楚生乘船抵达香港,与先他到港的司徒慧敏等人会面。
随着抗战爆发,国共合作,越来越多的电影人开始同情或接受共产党的政治主张。正如欧阳予倩所说:“这一时期我明确地认识到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中国进步的文艺工作者一般地都直接间接地受到党的领导和影响,我当然也不能例外。1934年我回到上海后,比较以前和党接近了一些,抗日战争爆发后便一步步地更加接近,一直和地下党员共同活动。”(10)欧阳予倩:《欧阳予倩全集》(第6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416—417页。这段话可谓南方局领导下的所有进步电影人的共同心声。
(二)香港影人
这里的“香港影人”包括邝任生、李枫、罗志雄、袁耀鸿、卢敦等。邝任生、李枫、罗志雄等人皆为中共党员。邝任生于抗战前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接受时任中共香港市委书记杨康华的指派,打入大观电影公司工作。李枫是邝任生的同乡,由后者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亦进入大观电影公司,并凭着与该公司高层有亲戚关系的有利条件,建议公司成立剧本审查委员会,获得批准。借此机会,李枫将夏衍、司徒慧敏、蔡楚生、于伶、章泯、宋之的等人介绍到大观电影公司。(11)珠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编:《珠海市人物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17—318页。罗志雄同样在大观电影公司工作,跟随汤晓丹学习,并担任其副导演。(12)陈乔之主编;《港澳大百科全书》编委会编:《港澳大百科全书》,广州:花城出版社.1993年,第590页。袁耀鸿、卢敦等人则为香港进步影人。如袁耀鸿早年曾参加韦碧云开设的广东电影学院培训班,(13)周承人、李以庄:《早期香港电影史(1897—194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1页。后受罗明佑邀请,参演联华公司拍摄的电影《破浪》,期间与蔡楚生结识,又通过蔡楚生结识司徒慧敏,并成为生死之交。(14)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年,第105页。又如卢敦,1929年考入欧阳予倩在广东开办的戏剧研究所下设的戏剧学校学习,后参演司徒慧敏执导的电影《白云故乡》,按卢敦本人的话说,他与司徒慧敏初识在1934年的上海,“直到1937年秋,抗日战争爆发,司徒与蔡楚生、谭友六等南下香港,从事电影工作,这才有机会跟他(笔者按:指司徒慧敏)多些接触,后来便共同工作。”(15)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第104页。也正是在这种“共同工作”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香港电影工作者受到南方局领导下的如司徒慧敏等有中共背景的电影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思想上开始向中国共产党靠拢。正如卢敦所言,“司徒慧敏争取到开明的、具有爱国思想的电影商人袁耀鸿等人投资拍摄粤语影片,在影片拍摄期间团结和教育影响了不少粤片演员和工作者,起到了双重作用。”(16)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第105页。
二 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之创作及影响
夏衍曾将左翼电影运动比之为“在泥泞中作战,在荆棘中潜行。”这句话用来形容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同样适用。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所面临的困难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电影制作本身;二是险峻的政治环境。众所周知,“电影是一种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结合物”,“拍电影需要比较大量的技术、设备和资金等方面的条件。”(17)钟大丰、舒晓鸣:《中国电影史》,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页。而这些“条件”对于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尤其是对于受党组织委派,几乎是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到香港开展电影工作的司徒慧敏等人来说显然是不具备的。这个背景下,若想进行电影活动,就需要他们想方设法地创作条件。为此,蔡楚生进入香港大观电影公司,协助汤晓丹、李枫、黄达才、罗志雄等人创作具有爱国主义思想的抗日题材影片,司徒慧敏则争取袁耀鸿等爱国电影人的支持,与先期到港在“全球”电影公司工作的苏怡等人组成新时代影片公司,(18)周承人、李以庄:《早期香港电影史 1897-194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13页。并在此基础上,拍摄了电影《血溅宝山城》。对于这段往事,司徒慧敏做过如此描述,“这部片子(笔者按:指《血溅宝山城》)朱基汝出一部分钱,我的朋友,长虹公司的廖鸿明也出了一部分钱,”(19)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年,第316页。“为拍摄粤语抗战片《血溅宝山城》,耀鸿哥(笔者按:指袁耀鸿)拿出了全部资金。战乱当中,这部片子连一个拷贝都没能留下。我们欠下耀鸿哥多少情!”(20)司徒新蕾:《怀念我的父亲司徒慧敏》,《华声报》,1988年4月1日。
司徒慧敏、蔡楚生等人的到来以及他们的作品的问世给在港的汤晓丹带来了新的创作激情。从1934年到港至1937年这段时间里,汤晓丹已连续拍摄了《并蒂莲》《糊涂外父》《翻天覆地》《金屋十二钗》《花开富贵》《时势造英雄》《再生缘》《闺怨》等一系列影片。按他自己的话说,“这段时间,我导演的影片在南洋一带,很受爱国华侨的喜爱,舆论也认为汤晓丹为金牌导演。由于舆论反映很强烈,因此与我签定合约的制片人和老板不断。随之而来的创作苦恼也不少.那就是最喜欢的题材和最不喜欢的题材都要接受下来。”(21)汤晓丹:《路边拾零 汤晓丹回忆录》,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67页。随着司徒慧敏等人的来港,汤晓丹这种原本矛盾的心情开始被热血沸腾所代替,又如他所言,“上海电影界的朋友到香港的越来越多。我的好朋友司徒慧敏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简直高兴极了。因为我们在上海时是冒过生命危险共同搞过工作的,结下了深厚的共甘苦的友谊。他拉我去看苏联影片《夏伯阳》,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银幕,一直被银幕上生龙活虎的形象吸引着。我觉得银幕上充满血和肉的夏伯阳已经跳出了银幕框子,潜入了我的心灵,我深深地爱上了这部影片。我对司徒说,你以后看好片子别漏了叫我呵!他笑了,笑得那么亲切。”(22)汤晓丹:《路边拾零 汤晓丹回忆录》,第 68—69页。对于汤晓丹来说,如果以上冲击还停留在心理上的话,那么,司徒慧敏导演的《血溅宝山城》问世,则直接促使着汤晓丹开始采取行动了,如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司徒慧敏的《血溅宝山城》使我产生了新的创作激情,我立誓要拍一部表明我对抗日战争鲜明立场的影片。思考再三,我主动去找编剧蒋爱民商量。”(23)汤晓丹:《路边拾零 汤晓丹回忆录》,第69页。就这样,一部由汤晓丹导演的《上海火线后》诞生了。紧接着,他又开始着手筹拍一部讲述东江地区人民游击队抗敌故事的影片《小广东》。不久,又一部由其导演的影片《民族的吼声》也横空出世。需要指出的是,《小广东》的故事梗概由上文所述打入大观电影公司工作的地下党员李枫和罗志雄合作写成。同时,罗志雄又担任该片的副导演。《民族的吼声》的编剧是李枫。而在《民族的吼声》之前,大观公司还拍摄了一部抗战题材的电影《小老虎》,这部影片的编剧同样是李枫,导演是罗志雄。(24)程季华等编:《中国电影发展史》(第2卷),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年,第89—90页。
如果说以上是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针对拍摄电影的资金、设备等方面的短缺所作的努力,那么他们同时还要面对严峻的政治环境所带来的种种困难,即来自国民党、港英当局等方面人为的刁难。如司徒慧敏导演的另一部抗日题材的电影《游击进行曲》,刚一完成,即遭港英当局禁映,“连澳门及东南亚、美洲各地,可以说全世界都不获得通过。”何至于此呢?说到底“是因为该片具有强烈的抗日意识!事实上当时各国列强似都不敢太得罪日本!”(25)卢敦:《疯子生涯半世纪》,香港:香江出版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279页。致使该片直至1941年6月更名为《正气歌》才得以公映。
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工作迎来新一轮的转机发生在1938年底。当时,在党组织和进步电影工作者的推动下,“中制”在香港成立了大地影业公司,进行国语片的拍摄,从而加强了香港的抗日电影运动。(26)程季华等编:《中国电影发展史》(第2卷),第80页。司徒慧敏、蔡楚生等人接受“中制”邀请,都参加了“大地”的工作。这期间,司徒慧敏拍摄了抗战纪录片《保卫大四邑》和抗战故事片《白云故乡》,蔡楚生拍摄了抗战故事片《孤岛天堂》。
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创作的这些影片,一经上映,便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如影片《血溅宝山城》,“在香港、武汉及南洋各地放映时都极为轰动,对于当时充斥着封建、色情影片的香港影坛进行了一次猛烈的冲击!它燃起了广大观众和正直的电影工作者的爱国热情,同时,也使唯利是图的制片商们不得不重新衡量观众的情绪和要求,考虑从事抗战影片的创作。”(27)蔡洪声:《蔡楚生的创作道路》,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第55页。因此,该片不仅受到国民党中央电检会的嘉奖,(28)夏衍:《关于血溅宝山城》,《扫荡报》1938年12月26日。重庆市文化局电影处编:《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电影 1937—1945》,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年,第275页。而且受到南方局领导人周恩来的肯定和表扬,周恩来对赶来重庆向他汇报工作的司徒慧敏这样说道:“你们在香港能把《血溅宝山城》拍出来,而且是抗战以后写抗战的第一部故事片,是很好的。这样很快写出来的急就章,要求它在艺术上很高很感人比较困难,在当时那种政治气氛下,拍这样的片子很有意义”,“我记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当时写出反映战争的作品就很少。看来,你们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写出反映抗战的作品,是一个经验,值得很好的总结一下。”(29)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广东文史资料第60辑 群星璀璨:广东文化名人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9页。影片《上海火线后》上映后,“不仅在香港、广东、福建等粤语流行的地方大受欢迎;在南洋、澳大利亚、南北美洲华侨集中的地方上座率都很高。”(30)汤晓丹:《路边拾零 汤晓丹回忆录》,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73页。《小广东》《小老虎》等影片的公映同样受到“观众和进步影评的热烈欢迎”(31)程季华等编:《中国电影发展史》(第2卷),第90页。。又如《白云故乡》,该片于1941年除夕夜,在新加坡公映,“新加坡华侨伴随《白云故乡》讲述的抗战故事度过了1941年新春,影片的广州、香港背景,华侨青年回国服务之悲壮事迹,都让新加坡观众产生了深刻的文化共鸣。”(32)徐文明、唐丽娟:《中国抗战电影在新加坡的传播及影响——以<南洋商报>为中心的研究》,《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16年第4期,第77页。影片《孤岛天堂》公演后同样反响强烈,该片的女主角黎莉莉在文章中如此回忆:“《孤岛天堂》的公演,轰动了香港,在南洋各地放映时,情形更加热烈。当剧中人说到‘中国是不会亡’时,观众不但热烈鼓掌,有的还把头巾、帽子往台上扔,表示愿为抗日出一份力量。固然《孤岛天堂》的剧本是有缺点的,但是它确实起到了宣传鼓舞团结抗战的作用。”(33)黎莉莉:《回忆和蔡楚生同志在一起工作的年月》,《电影艺术》1979年第6期,第32页。需要指出的是,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创作的作品中,受到海内外观众热烈欢迎的不仅有故事片,还有纪录片,如由司徒慧敏编导、钱筱璋剪接的《保卫大四邑》,“这部影片寄到美国三藩市、斐匿和二埠等处放映,受到侨胞热烈的欢迎。……当看见故乡的三圭山,看见小海师生各种活动和护龙民众抗日自卫队英武的阵容时,不断拍掌欢呼。这部影片大大激发了旅美乡亲的爱国爱乡的炽热感情,纷纷解囊,汇款支援家乡人民抗日救亡、保家卫国的行动,救济贫穷的乡亲。”(34)邓维亚:《往事难记——悼念司徒慧敏先生》,《百年司徒慧敏》,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年,第143页。凡此种种,不难看出,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创作的影片,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引起了巨大轰动,从而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的抗战决心。
三 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之功绩及意义
从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至1942年香港沦陷,短短几年间,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克服千难万险,冲破重重封锁,不仅创作出了在海内外产生重大影响的优秀电影作品,宣传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极大地鼓舞了人民的爱国热情和抗战斗志;同时,也为中国的电影事业培养了大量的优秀人才。回顾这些历史功绩,总结历史经验,对当前加强党对电影工作的领导,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电影事业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与启示意义。
(一)加强党对电影工作的领导
前文已述,司徒慧敏说,党的南方局对香港电影工作给予指导,特别是廖承志同志给了许多的帮助。彼时的香港是英属殖民地,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之所以能够在这里公开合法地开展电影活动,得益于周恩来、廖承志等南方局领导人的努力。1938年1月,周恩来就八路军香港办事处一事和英国驻华大使卡尔进行商谈,“经卡尔帮助,获香港总督批准,八路军香港办事处成立。办事处对外称‘粤华公司’,由廖承志负责,以经营茶叶生意为掩护,联系海外华侨及香港等地中共党组织。”(3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一八九八——一九四九》,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410页。当内地文化人士(包括电影人)陆续撤往香港,“周恩来就指示廖承志等人,要动员和组织到港的文化人士开展抗日的宣传文化活动。”(36)彭亚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第20页。随着局势变化,日、伪、国民党、港英当局等各方面开始加紧对中共在香港活动空间的压缩和限制。为此,周恩来指示廖承志与香港警察总监建立联系,并亲自在重庆做英国驻华大使卡尔的工作。不久香港警察总监也只好在报上公开声称,“一年来香港共产党甚为活动,但他们主要不是反英而是进行一般的募捐救国工作,而且完全尊重香港法律,绝无非法行动,所以香港政府并不加以任何干涉。”(37)吴有恒:《关于香港市委工作给中央的报告——1939年9月至1939年11月香港的政治环境、群运、统战等工作》,1941年2月26日。转引自袁小伦:《周恩来与战时香港文坛》,中国青年网, http://agzy.youth.cn/qsnag/zt/zel115/plyj/201303/t20130304_2931590.htm,(2010/04/30),[2019/10/18]。凡此种种,皆在表明,周恩来、廖承志等人的努力为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开辟出了有利于其创作的外部环境。
为进一步营造团结和谐的内部环境,1941年5月,周恩来就如何对待文化战线的朋友问题电示廖承志:“第一,不能仍拿抗战前的眼光看他们,因他们已进步了,已经过一次考验了。第二,不能拿抗战前的态度对待他们,因他们已经过一些政治生活,不是从前上海时代的生活了。第三,我们也不能拿一般党员的尺度去测量他们,去要求他们,因为他们终究是做上层统战及文化工作的人,故仍保留一些文化人的习气和作风,这虽然如高尔基、鲁迅也不能免的,何况他们乎。……毛主席告诉我们要重视这支文化战线上的力量,因为他们正是群众革命精神宣传者和歌颂者,我这一年来在此收获不少,希望和建议你们本此精神做去。”(38)南方局党史资料征集小组:《南方局党史资料文化工作》,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7页。这就为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文化工作理顺了内部关系,也为香港的电影工作顺利开展指明了方向,使电影人队伍达到了空前的团结。
如果说周恩来对于香港电影工作的指示是一种宏观布局,那么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的廖承志、潘汉年等人很多时候则是直接参与香港电影工作的指导者、协调者。如司徒慧敏所说,1939年我们在香港的大地电影公司剧本接不上去,而国民党的中国电影制片厂就以此要挟,说如果剧本一时上不去,就勒令大地公司在蔡楚生拍完《孤岛天堂》以后结束,目的是扼杀我们在香港的进步电影工作。为此,当时廖承志、潘汉年等同志建议请夏衍编写剧本,夏衍欣然接受,仅用了二、三个星期,就交出了剧本梗慨。(39)司徒慧敏:《风雨同舟六十年——学习夏衍同志的创作道路》,《论夏衍》,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年,第284页。此外,廖承志还动员他的表妹夫邓文钊及其哥哥邓文田,由二人出面创办了《华商报》,而以该报的副刊《灯塔》为阵地,夏衍、蔡楚生等人发表了大量的电影评论,并为香港电影人提出了新的创作风尚。如夏衍就发表了多篇评论苏联影片的文章,“提出向苏联电影学习的口号。这些评论不仅对知识分子观众,而且对影剧界都是极富吸引力的。”(40)陈野:《夏衍与香港电影》,《电影艺术》2000年第6期,第20页。
(二)建立电影界的统一战线
统一战线是中国革命的法宝,也是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开展电影活动的法宝。早在1934年,党领导下的上海电通影片公司成立之初,由司徒慧敏等人设计的“三友式”录音机试制成功。为此,香港联艺公司的负责人黄漪磋邀请司徒慧敏等人给电影《还我河山》录音。司徒慧敏后来回忆说,“那时在‘文委’领导下,党的电影小组已经建立起来。我和夏衍、阿英、田汉同志他们商量,他们几位老同志认为可以考虑,因为我们当时在上海,受到各方面的打击,受到国民党的围攻,能在香港开辟一个工作场所是好的,不妨去摸一摸情况”。然后,“就开始和香港方面有所联系了。组织也同意我们逐步和香港联系,如果万一上海的情况很不好,那么我们可以转移一部分人到香港。”不久,华侨朱基汝找到司徒慧敏,商谈在香港共同筹备一个叫“全球”的电影公司。借次机会,司徒慧敏将苏怡介绍了过去。就这样,司徒慧敏等南方局领导下的电影人在争取香港进步影人袁耀鸿、陈群超的大力支持下,以“全球”公司为基地,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启明公司。(41)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年,第315页。而邝仁生等一批在香港工作的中共党员电影人则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大观电影公司,建立了两个开展上层文化人士和工人统战工作的党支部,并成立了由夏衍、司徒慧敏、蔡楚生、于伶、章泯、叶以群、周钢鸣等组成的剧本审查委员会。(42)彭亚新主编:《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第124页。
廖承志作为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的负责人,更是身先士卒,积极结交香港电影界的朋友,正如司徒慧敏所说,在香港,“电影工作者,不仅是创作制片工作者,就连影院的经营工作者,和承志同志也都十分熟识。”(43)司徒慧敏:《承志同志对艺术事业的关怀》,《新观察》1983年7月,总第309号。不仅自己身体力行,廖承志还鼓励司徒慧敏等人与当时香港极有名气的剧作家南海十三郎联系。廖承志与南海十三郎二人年少时一起玩耍,(44)江沛扬:《粤剧编剧南海十三郎》,《南国红豆》2004年第6期,第35页。又是岭南附中同学。(45)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第317页。凡此种种,通过各种渠道,司徒慧敏等人结识了一大批香港电影人,大家一起拍摄电影,相互沟通,共同工作。而在共同工作的过程中,中共党员电影人不仅给予非中共党员电影人生活上的帮助,同时还注重思想上的引导,如卢敦在回忆他和司徒慧敏合作电影《白云故乡》的经历时这样说道,“就在这一段日子里,我从司徒那里学了许多艺术上和思想上的东西。记得他曾鼓励我每天读《新华日报》,到新华书店去阅览书报,并推荐我买了一本苏联出版的《联共党史》中译本。”(46)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第108页。正是通过这种广交朋友的方式,进入香港的南方局电影人团结了一大批电影工作者,从而建立了广泛而牢固的电影战线。
(三)重视电影工作者的思想建设
对于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来说,电影工作和革命工作、电影理想和革命理想、对电影艺术的追求与救亡图存以及为民族谋复兴是融为一体的。所以,他们不计较个人得失、名利地位,面对困难时,从来是战胜困难而不被困难所战胜。这是中共党员电影人的一个优良传统。早在左翼电影时期,夏衍、司徒慧敏等人为了更好地掌握电影这门艺术的专业技能,就发扬了这种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正如司徒慧敏所说,“当年苏联影片在上海大戏院上映的时候,我和夏衍同志曾多次通过这个戏院的管理人和另一个放映技师的关系,去看电影。等到散场以后,又到放映间去。用倒片机一个个镜头,一段段把我们要学习的地方记录下来。”(47)司徒慧敏:《往事不已 后有来者——散记“左联”的旗帜下进步电影的飞跃》,《电影艺术》1980年第6期,第61页。对于这段经历,夏衍在文章也有过表述:“为了站住脚,我们还必须得掌握业务技巧,这就有一个学习问题。我们经常是通过看电影来学习电影表现手法。坐在电影院里,拿着小本、秒表、手电筒。先看一个镜头是远景、近景还是特写,然后分析这个镜头为什么这样用,为什么能感人。一个镜头或一段戏完后,用秒表算算几秒钟或几分钟,然后算算一共多少尺长,这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加以研究,逐渐掌握了电影编剧技巧。”(48)夏衍:《从事左翼电影工作的一些回忆》,会林、陈坚、绍武编:《夏衍研究资料》,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第79页。掌握了技巧,创造了作品,但他们在作品上署的却不是真名,而是化名。于他们而言,创作的目的不是为了突显自己,而是为了“在资本家拍摄的影片中加一点进步的和爱国的内容。”(49)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党史资料征集工作领导小组、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编:《中国左翼电影运动》,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第11页。正如司徒慧敏在一篇评价夏衍的文章中所言:“夏衍在创作中,常常考虑的不是个人兴趣与喜好,总是从当时的形势、从全局需要,但也不是简单的所谓“为政治服务”的口号出发。在夏衍的写作生活中,无论文学、电影、戏剧各方面,他都常常担当“救急队员”“抢险队员”的任务。什么时候需要他动笔的,什么文章需要他修改的,他总是不计个人成败得失,只要应当做而又能做的,他就见义勇为……他的力量的主要来源是出自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也出自于一个共产党员文艺工作者的责任感。”(50)司徒慧敏:《风雨同舟六十年——学习夏衍同志的创作道路》,第284页。司徒慧敏对夏衍的这段评价对于南方局领导下的整个香港电影人群体来说具有普通意义。如黎莉莉回忆当年参加电影《孤岛天堂》拍摄经历时这样说道,“在筹备阶段.我们七八个人住在一个屋子,自己烧大锅饭吃,一切自己动手,生活待遇很微薄。制片的条件也很差,摄影棚还不到30平方米,要拍摄富丽堂里的舞厅真是煞费心机。老蔡(笔者按:蔡楚生)设法在这30平方米的一角搭了一个小平台,平台上面只能容纳三个人和一台机器,导演只能在下面指挥。他们把我搀扶上去,就这样把全部内景在这30平方米中拍完。”(51)黎莉莉:《回忆和蔡楚生同志在一起工作的年月》,第32页。无独有偶,卢敦在文章中曾这样描述电影《白云故乡》拍摄的一段往事,“初时在香港开拍,但只拍了开场一部分,大地公司由于经济及其原创原因停办了。该片要转到重庆中国制片厂继续拍摄。那时候,从香港到重庆去是非常困难的,所有水、陆路都已被日军割断,乘飞机随时有被截击的危险。我们是先乘轮船到越南河内,转乘滇越铁路至云南昆明,再乘机飞往重庆,十分曲折。”在重庆,“我曾多次进入防空洞,并亲眼看到了重庆被炸后的惨况,市区一片颓垣败瓦,无水无电,生活非常不便。天一亮,太阳出来便挂起灯笼,随时准备走进防空洞,简直无法工作。我们都很焦急,好在趁着几个阴雨天在片厂冒险抢拍,终于把厂景拍毕,拉队离开市区到北碚完成最后的外景……”(52)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影资料馆编:《百年司徒慧敏》,第107页。通过这些当事人的回忆,可以想见当时电影创作者们的艰辛。由此,我们不仅会追问,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为何能不计个人得失与安危地在“泥泞中作战”?换句话说,支撑和激励着他们这么做的到底是什么?回答是“为祖国独立自由而呐喊的崇高理想。”(53)蔡洪声:《蔡楚生的创作道路》,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第60页。正如蔡楚生所言:“展开在我们面前的道路是那样的悠远,为人类的真理与正义而奋斗的信心,会鼓舞我们一生如一日,永远不知辛劳,也不知困苦地工作下去。”(54)蔡楚生:《泽畔吟》,《电影与戏剧》(第1卷)1941年第1期。转引自蔡洪声:《蔡楚生的创作道路》,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第122页。这也就解释了袁耀鸿为何要举全力支持司徒慧敏他们拍摄电影,纵使影片被禁,钱财赔光,亦毫无怨言。一言以蔽之,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人早已将个人前途与家国命运捆绑在一起,于他们而言,电影不是捞取名利的手段工具,而是报效国家、挽救民族危亡的伟大事业。在这种崇高理想的指引下,个人得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为国家、为民族尽一己之力。
法国电影史学家萨杜尔曾对我国著名剧作家阳翰笙说,“阳翰笙同志,我很抱歉,我根本不知道你们中国有那么多杰出的电影,不知道‘左联’搞了这么多工作。我是搞电影史的,真抱歉。”(55)广播电影电视部电影局党史资料征集工作领导小组、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编:《中国左翼电影运动》,第20—21页。其实,当前关于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活动的研究又何尝不存在这样的遗憾呢?习近平指出,“加强和改进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是文艺事业繁荣发展的根本保证。”各级党委“要做到政治上充分信任、思想上主动引导、工作上创造条件、生活上关心照顾,多为文艺工作者办实事、做好事、解难事,营造有利于出人才、出精品的良好环境。要重视和加强艺术教育,提高人民群众艺术素养。”(56)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6-11/30/c_1120025319.htm,(2016/11/30)[2019/10/28]。这个意义上来说,深入发掘和整理南方局领导下的香港电影工作的历史资料,从中总结历史经验,以弥补当前我国电影史的缺憾,同时,为加强党对电影工作的领导、中国共产党革命精神的传播以及推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电影事业发展提供策略借鉴,应是学界的着力点和努力方向。而本文的全部论述正是围绕这一目标所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