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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2020-12-20鲍尔吉·原野

青年文摘 2020年12期
关键词:草花世间草木

鲍尔吉·原野

初夏羞怯地来到世间,像小孩子。小孩子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他在羞怯和脸红中欢迎客人,他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你,用牙咬着衣衫或咬着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过一会儿他还要转回来。

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来到世间,踮着脚尖小跑,但他跑不远,他要蓬蓬勃勃地跑回来。春天在前些时候开了那么多的花,相当于吹喇叭,招揽人来观看。人们想知道这么多鲜花带来了什么,有怎样的新鲜、丰润与壮硕。鲜花只带来了一样东西,他是春天的儿子,叫初夏。初夏初长成,但很快要生产更多的儿子与女儿,人们称之为夏天。夏天是一个昏暗的绿世界,草木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抢夺阳光。此时创造了许多阴凉,昆虫在树荫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胆子有点儿小,作为春天的后代,他为自己的朴素而羞怯。初夏没有花朵的鲜艳。开花是春天的事,春天谢幕轮到初夏登场时,他手里只带了很少的鲜花,但他手里有树叶和庄稼。树的果实和庄稼的种子是夏天的使命和礼物,此谓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来到世间,换句话说,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个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钟都不是刚才那条河流。在老天爷那里,谁也不能搞垄断。夏天盼了许多年才脱胎到世间,他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往年的夏天早已变为秋天与冬天。夏天的少年时光叫初夏,他不知道怎样变成夏天。每当初夏看一眼身边的葱茏草木都会吓一跳,无边的草木都是奔着夏天来的,找他成长壮大。一想到这个,初夏的脑袋就大了。初夏常常蹲在河边躲一躲草木的目光,他想说他不想干了,但季候节气没有退路,不像坐火车可以去又可以回来。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领草木庄稼云朵河流昆虫一起闯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肤新鲜,像小孩的脸蛋,没一寸老皮。初夏带着新鲜的带白霜的高粱的秸秆、新鲜的开化才几个月的河流、新鲜的带锯齿的树叶走向盛夏。他喜欢虫鸣,蛐蛐试声胆怯,小鸟试声胆怯,青蛙还没开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欢看到和他一样年轻幼稚的生命体,他们一同扭捏地、热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经历过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他不知道什么是夏天。这不是无知是财富,就像白纸在白里藏的财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财富,这是空与无的财富。人带着一肚子见识去了哪里?去见谁?这事不说人人都知道。如果一个人已经老了,仍有赤子的纯真,这人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无用,不能帮他们好好生活。

初夏走进湿漉漉的雨林。有人问他天空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雨。这些清凉的雨滴从天空降落,它们是从喷壶还是筛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条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这些问题而脸红了,比苹果早红两个月。

初夏跑过山冈,撞碎了灌木的露水。他在草地留下硕大的脚印,草叶被踩得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样幼稚,有事没事上天空飘几圈。其实,云飘一圈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着白白的腮帮子在天空转个没完,还是年轻啊。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窝在山坳里不动弹,动也是为了晒一晒太阳。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汹涌。大地上的花朵才开,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绽放。开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凭空绣上去的,而草花像雨水一样洒满大地,它们在绿草的胸襟别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欢把花朵插在母亲的发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长出嫩叶的树桩上。初夏目测大地与星空之间的距离。他寻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们埋在土里或丢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叶子下面等待蜜蜂来临。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挺多草木塞不进去。要装下这么多东西,除非是一列火车。

(清荷夕夢摘自《更多的光线来自黄昏》,大连出版社,稻荷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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