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回望中的人性反思
——读田中禾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
2020-12-20吕豪爽
吕豪爽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00)
曾担任过河南省作协主席的当代著名作家田中禾,以他几十年的生活积累和对生活的反思,用多年心血酝酿筑就了他的扛鼎之作《父亲和她们》,以他非凡的艺术功力实现了对20世纪中国历史艺术反思和人生经验总结的创作目的。小说向人性的深层挖掘,揭示出宝贵的人生经验,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小说运用多重叙述方式,将故事情节、人物命运、生活经验的传达和自然风景、民俗风情进行了有机的融合,使作品的思想内涵更加丰富,艺术效果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但《父亲和她们》犹如藏在百花丛中的一朵烂漫的山花,它深刻的思想性和文学艺术性还没有被更多地发现和挖掘,是一部被低估了的优秀文学作品。因此,对其蕴含的丰富内容进行深入研究,无疑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文学价值。
一、中原乡村的农耕再现
《父亲和她们》讲述的是发生在豫西南的故事,但具有很强的代表性。作家用含有地方特色的语言描述了中原乡村的风土民情,并注重细节的描写,使人读起来感到亲切、自然、朴实、易懂。它能勾起人们对许多往事的回忆,这个意义非同小可。对整个社会而言,许多东西都是不应忘记的。那些东西是农耕时代的中原文化、风土民情、风俗习惯、政治环境、生存和生活状态。这些乡间旧事旧景在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地被人们淡忘,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田中禾的功绩在于用小说的形式将其进行了复制、还原、重现。不仅使出生和成长在那个年代的人又恢复了记忆,而且使后来者对父辈们生活的那个年代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读者会在时而沉重时而轻松、时而苦涩时而温暖的阅读中感悟人生,受到启迪。
二、历史回望中的人物命运
“举凡优秀的长篇小说,大约都少不了对于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是否塑造出了成功的人物形象,应该被看作衡量评价一部长篇小说的重要标准之一。”[1](P68)《父亲和她们》通过描写马文昌、林春如、肖芝兰、刘英、邹凡、马长安等人物曲折坎坷的命运、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对20世纪中国革命的历史进行了回顾。其中写到解放前知识分子投身革命、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反右”斗争、“大跃进”及“文化大革命”。作者通过人物在各个历史时期的思想、表现和命运进行了批判性的艺术反思。人物形象塑造丰满,特别是马文昌、林春如、肖芝兰等几个主要人物形象具有很强的代表性。以子辈马长安而言,马文昌是父,林春如是母,肖芝兰是“娘”。以身份而言,马文昌、林春如属于革命知识分子,肖芝兰属于乡村大地上的智者女性。
马文昌出生在乡村一个富裕家庭,反抗父亲指定的婚姻,出外求学,并投身革命。青年时期即积极参加油印宣传材料等革命活动,后参加抗美援朝,成为战斗英雄。转业到地方工作后,又主动把自家本来已经划过的家庭成分补划为“地主”,这种对革命的“忠诚”,致使他及家庭背上了沉重的包袱,甚至使他的弟弟马文盛悬梁自尽。在“反右”和“大跃进”年代,他又替坚持真理的邹凡说话,为“大炼钢铁”向上级写报告谈看法,被戴上“右派”帽子,回乡劳动改造,在“大队部”听候差遣、出义务工,在采石厂出苦力,吃尽苦头。这种日子过了几十年,直到上了年纪才得到“组织改正”。尽管如此,离休后的他,仍忙碌地出书、作报告,教育下一代。即使在受难的日子里,还一直珍藏着他的马列著作,还念念不忘在苏联留学的那段日子。也就是说,他的那个“红色情结”一直没有绕开。正像他儿子马长安所言:“父亲的人生,一根红绳,绕出难解难分的无奈。” 刘思谦认为这是一个被改造“成功”的知识分子形象,是“一个被那样的‘革命狂热’所异化了的知识分子形象”。“马文昌这个人物是田中禾对当代文学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前所未有的独特贡献,他所蕴含的思想内涵,属于至今尚未被当代思想文学界所认知和澄明的前沿性思考。”[2](P38)
林春如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但她具有强烈的反叛意识和独立的个性追求,早年积极投身革命,在部队从事宣传工作。后来与马文昌相遇,并生下儿子马长安。因为未与马文昌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只能藏身在乡下的马家生育,儿子出生后交由马文昌原来的对象肖芝兰抚养,因其大哥林春长的“历史问题”被清除出队伍,后在县文化馆、乡村小学工作。她与邹凡结婚后生下一女叶子,邹凡被开除公职、在采石场劳动改造时死亡,林春如带着长安和叶子生活。在“文革”中又被当作“叛徒”揪斗,在精神和肉体上受到折磨。他对儿子考大学抱有很大希望,但儿子也因“家庭问题”未被录取。她再没有了宏大的志愿、远大的抱负,变得恐惧、怯懦、“自私”。在精神疲惫之后,对人生和人性产生疑问。作家通过这个人物呈现了曾经荒诞的历史景观,林春如来自内心意识的自我删节让人痛惜和沉思。
肖芝兰七岁进入马家,当马文昌的童养媳,成人后照顾马文昌及其父母双亲的生活。在各个历史关头,在马家遭难的漫长日子里,是她挺身而出,想尽办法,利用自己简单而正确的思维和生存智慧多次使马家转危为安,得以“挺得住”“过下去”。林春如怀孕之后无处可去,是她将其藏于家中生育。将丈夫与他人的孩子视若己出,这需要多么宽阔的胸怀呀!马文昌被划为“右派”,在采石厂劳动改造,他动员娘家人设法营救。为使马文昌少受折磨,他们搬到娘家居住,在娘家生活困难住不下去,她又动员丈夫去湖北投亲靠友。当马长安在肖王寨“武斗”中失手,受到“人命牵连”的时候,她带他逃避进城。当林春如受到红卫兵揪斗后,她让林春如穿上旧军装、戴上军帽和红袖章出逃……她虽没有文化,却有自己的“文化”。她善良、宽容、坚韧、忍辱负重,知道如何适应现实,应对困境,如何用智慧保护生存。这个人物是令人佩服的生长在乡村大地上“成熟”的女性。在我们的社会中,有成千上百万个这样的女性在支撑着家庭,她们“虽然缺乏现代思想与情感诉求,但始终持有一种朴素的信念,即守护好自己的‘家’,‘家’如果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3](P84)这种看似“没有文化,没有见识,不出三门四户”的人,其实在关键时候、紧要关头,最勇敢、最少顾虑、最果断、最“识时务”、最有办法。她们看似平凡,但在她们身上却彰显着人性的高尚和良善。她们在大是大非面前看得清、看得透,在“刮风”的时候迷不了她们的眼睛,因为她们不懂那么多,不会“激动”。她们看起来“不关心国家大事”,或者认为“国家”这样的概念离得过于渺远,但她们却知道不伤害国家,不伤害他人。她们有自己的“原则”,遵从传统文化,恪守道德底线,坚守人性中最简单、朴实、美好的本质。刘思谦无限感慨地说:“文学最终还是没有遗忘肖芝兰这样的弱势群体中失声的女人,是田中禾让她走出长期被遗忘被遮蔽的处境而在文学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是田中禾对‘五四’以来新文学人物塑造的一个突出贡献,弥补了‘五四’以来新文学包括现代女性文学的一个不应有的空白。”[2](P38)
三、审视反思中的经验启迪
马文昌、林春如这对知识分子满腔热情地投身革命,却意想不到地遭到了近乎冷酷无情的折磨和嘲弄。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严重的挤压,以致扭曲。田中禾通过对马文昌、林春如坎坷经历的描写,实现了对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中国革命中沧桑遭际的述说。“《父亲和她们》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紧紧地抓住了人性与革命的矛盾冲突这一核心命题,进而对于20世纪的中国革命进行了堪称深入的批判性反思。”[1](P69)田中禾通过对马文昌、林春如们在各个历史阶段的命运变迁来进行审视和反思,不但反思“革命”,反思历史,也反思人生、人性,反思社会、文化根源。通过对人性在狂热中扭曲变异、人生在苦难中沉浮变迁的反思,发自肺腑地呼唤人们从民族的记忆中醒来:社会不能再“左”了,个人不能再“傻”了。“极左”不但使国家遭受损失,同时也给人民带来精神创伤。公众在“革命”中表现的狂热和人性的扭曲会给国家和事业造成极大的危害。对于个人而言,如何预防和抵御这种传染,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我们前面所说,坚持道德底线,坚守人性中最简单、朴实、美好的本质。这或许是《父亲和她们》给我们提供的人生启迪,也或许是本文的意义所在。简单而直白地说,作为个体的人,遇到“风”不能脑子热,遇到“整人”不能那么积极,要冷静,要思考,要有判断,要有平常心,要坚持实事求是。作为知识分子,更应该有头脑有策略,有担当精神、责任意识,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作品中的“娘”肖芝兰是平凡而伟大的。有人认为她是大地母亲的化身,“由人类母亲的形象过渡到大地母亲的形象”。[3](P84)有人探究她为什么总能在现实中站着脚,认为“‘娘’本身就是属于这个现实,是这个现实具有强大的塑造人的力量”。[4]笔者认为,“娘”身上闪耀着的人性光辉,正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体现。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和生存智慧是这种精神的核心。“娘”的思想是简单的,行为是本分的,精神是自然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的这种美德和审时度势的应变能力是无意识的、本能的,因而也是毫不犹豫、干脆利落的。这也正是我们当下所需要的。
也有人把肖芝兰的这种美德视为传统伦理对奴性形成的助长。田中禾自述:“‘娘’这个形象很多地方借鉴了我母亲……我从她那里学会了做人的道理,学会了处世的方法,学会了保护自己。她对我的改造我心悦诚服……现在为了这部小说,我真的忍心说‘娘’是改造‘父亲’的帮凶吗?”[5]作者的心情是复杂的、矛盾的,这里有赞扬歌颂,有反思感慨,有原谅和呼喊,也有惋惜和无奈。正因此,我们才说作品内涵丰富,思想具有深度,艺术具有高度,个中滋味让读者自己意会、品味,不同的读者生发不同的感受、联想和解读,在无限的遐想中感受作品的魅力。
四、新颖独特的多重叙事
刚拿起这部小说的时候,可能读不下去,原因就是作品叙事“混乱”,读者不知道是谁在叙述。慢慢读下去就会发现是四个人在叙述,一个是“我”——马长安,一个是父亲——马文昌,一个是母亲——林春如,一个是“娘”——肖芝兰。当理出头绪之后,就会被小说的精妙和魅力所吸引,进而爱不释手,陶醉入迷。刘思谦把这样的富于创新的叙述方式称为“第一人称多声部叙述结构”,认为这样不仅避免了马文昌、林春如、肖芝兰三个主要人物被遮蔽被代言,同时也是塑造人物、突显个性的有效手段。王春林将这样的叙述定义为“双重多视角的后设叙事方式”。也有论者把这种叙述方式叫作“3+1”的叙述框架。笔者认为,不管评论家给这种叙述方式如何命名,有几点是肯定一致的:(1)这种叙述方式是新颖、独特的,是一种文体的创新。(2)这给作者带来了更大的叙述的自由,各位叙述者在叙述的过程中可以有自己的评论,可以阐明各自的观点,贯彻各自的风格,这当然是给作者创造了更多的话语空间。(3)四个叙述者都是以回忆的话语方式讲述过去的故事,那么就便于“反思”,反思政治、反思历史更加深刻、清晰、透彻、直接,不需要含含糊糊、遮遮掩掩,这样会带来更大的冲击力量。一句话,唯此,作家对于过去时代批判性的反思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艺术表现,才能使作家的创作意图得以较好的实现。话说回来,这样多角度、多幕式的结构,在给作者带来更大的叙述自由的同时,也会带来某种叙述的束缚。因此,没有一定的艺术功力是完不成这部作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