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代影响下的文学碰撞与精神统一
——浅谈“五四”新式短篇小说与传统长篇章回体小说之辨
2020-12-20薛熹祯
薛熹祯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一、冲破旧有的桎梏:以鲁迅为旗帜的启蒙文学创作探索
受西方先进文学思潮影响,“五四”新文学的实践者借助思想启蒙思潮的涌动,在时代变革中看到了历史转折中民众的悲苦生活,看到了为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社会的革命者的奋斗与牺牲。在他们笔下,文字不仅记录着那段特殊历史环境下的芸芸众生,还融入作者的最高理想。其努力摒弃“中国文人之通病”,选取有意义的描写对象或社会生活片段,将之融合进自己的理想表达之中,不断尝试前人未曾走过的道路。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短篇小说在1917年至1927年获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在新文学作家中,鲁迅共创作了35篇小说,《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可谓代表了那个时代进步知识分子对时代的思考、对文学道路的探索。其作品短小精悍,似匕首投枪,针砭时弊、启迪民智,在中国文学史上拥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每每谈及鲁迅,我们必须将其放在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上去考量。在黎明前那段最为黑暗的时期,鲁迅可谓从沉睡中苏醒的先进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为救疗民众的精神,其努力思考并尝试运用各种文学形式,将新信仰、新认知、新希望的种子播撒入人们的心间。与郭沫若充满浪漫气质的“女神”、冰心温婉安静的“爱”不同,鲁迅肩负着思想启蒙的责任,其将思想力量凝聚于批判与剖析的深度。但是,迫于启蒙形势的紧迫,“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1]从鲁迅的作品出发,我们发现其创作的意义或目标并不是“重现”客观的生活,而是探寻导致历史发展至今、民众生存为何如此悲苦的社会根源。短篇小说能够完美契合作者对不同社会现实的发问与思考,使日趋“现代化”的读者能在较短的时间完成从叙事结构、语言文字到内容实质的总览与思考,即“鲁迅的创作,特别是给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和感情开辟了新的广阔视野。鲁迅作品提出的问题能够启示读者进行严肃的思索,其作品描写的悲惨场面能给读者留下令人心寒的印象。在这个问题上,鲁迅不能不作考虑小说创作方法的革新”。[2]也正是因为选择了短篇小说这样的载体,其典型人物、典型社会现象所传达出的对人生价值与方向的思考,才更具短小精悍的特点,并被后世视为经典。
当然,谈到文学作品的流传与存在意义,其不单单是在作品本身,更在于社会历史自身的发展。鲁迅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将价值思辨、社会控诉融入自己的文字之中,把对当时社会的严肃思考寓于文学意象,摆脱了枯燥与单调的空谈议论,突出了时代背景下人们最为关心的问题。结合鲁迅作品的艺术手法我们发现,他的小说是“用经济的方法,由空间描写人生的横断面,有简洁的结构,富于印象的趣味”。故此,在《呐喊》中收录《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等作品,自然是合乎鲁迅心中逻辑的。此外,鲁迅对于作品典型人物的塑造也有其独到的观点:“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鲁迅小说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简练程度,不仅决定于作者高度的思想水平和深刻的观察力,同时还在于他纯熟地掌握了以少胜多的艺术规律。[3]由此,鲁迅小说创作的成功,不仅在于其剖析社会现实的深邃犀利,更在于其对凝练传神、由点及面的艺术表现手法的运用。鲁迅小说以简练的形式来反映新的内容,是符合文学的发展规律的。这不仅决定于作者对现代小说创作方法的尝试与独立的精神素质,也对中国小说视野的扩大有很大意义。
由此拓展开来,我们不妨进一步思考,鲁迅对于小说到底持有怎样的创作观?纵观鲁迅的文学创作,其文体观的形成不仅受到了梁启超社会功能理论的影响,还融合了王国维对民众审美的认识。同时,鲁迅在创作时自觉地将小说与其他文体区分开来,既重视文本的审美意象,更注意在创作中赋予小说内容以内在的张力和想象空间。从鲁迅的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其用经济简练的结构,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横截面”,由一点延伸映照出全局,塑造了一大批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当时黑暗复杂的社会图景,并由此奠定了短篇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立地位。其实,如同新旧一样,短篇与长篇亦不是截然对立的。鲁迅艺术实践表明,只要通过恰当的艺术表现手法,在反映社会现实、启迪民智和保持独有的艺术魅力等方面,短篇、长篇均有各自的优势,即通过技巧与题材的衔接融合,鲁迅自觉地将创作植根于中国文化的土壤之中,把小说作为一种启蒙民众、批判社会的媒介。由此反观鲁迅在现代白话短篇小说领域的创作,不单单是形制上的创新,更是为后辈文学实践者探索出一条值得用心付出的创作之路。[4]
二、对传统文学形式的扬弃:以张恨水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创作实践
“时代要求反映自身,要求以艺术的形式表现它的生活。同时,艺术家也希望表现他自己,选择那些与其自我和谐的表现形式。”[5]“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是全方位的,纵观那个时代的作品,虽然形制各异,但创作过程中有很多理念却是相通的,尤以“表现深切,格式特别为例”,其作为短篇小说的表现特点,在长篇小说作品中亦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和发扬。一如我们前文所讲,新与旧、长篇与短篇并非截然对立的。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与“五四”新文学相呼应的,便是以张恨水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创作。纵观张恨水的一生,用著作等身来形容其取得的实绩也毫不为过。起初,当新文学作家对长篇小说仍处于尝试阶段时,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便已经问世,在民众中广为流传。一生中,其长篇小说共有120余部,此外还有与其“报人”身份息息相关的新闻、诗歌、剧本等形式的创作。所有的成绩,都为通俗文学创作撑起大片的“实地”,在满足民众阅读习惯和接受程度的同时,对那个时代进行反思。
同鲁迅一样,作为通俗文学大家,张恨水选择章回体作为主要文学载体,也是基于对该文学样式的深切理解,其在创作中通过对传统章回体的改良,建立起一套独具特色的艺术表现系统,并以其“报人”的身份,结合对普通民众阅读习惯和接受程度的深刻认识,通过作品反映时代、启发人们对自身生活状态的思考。正因如此,通俗文学拥有层次多样的读者群,在社会中的传播范围也相对广泛。面对西方文学的冲击,张恨水认识到普通读者的重要性。“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自然,章回小说,有其缺点存在,但这个缺点,不是无可挽救的。而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6]由此,张恨水将自己的书写初衷定位于写章回小说,向通俗的路上走,决不写人家看不懂的文字。
在内容的选择和形式选择方面,张恨水在创作过程中认识到时代变革对文学和读者的双重影响,正如其所言,当前的时代已经“不是四书五经上的世界。小说上那种风流才子不适于眼前的社会”。但是,“五四”时期对文学叙事模式的创新与探索始终占领着舆论高地,在周作人“新小说和旧小说的区别,思想固然重要,形式也甚重要”的语境中,张恨水对传统章回体小说的继承与发展,注定不是一条平坦的创作之路,其对“传统故事”题材的借鉴与转化,也必然伴随着因时代变革带给作者、读者的中西碰撞下的精神困惑。而从文学形式演化的角度看,章回体小说的核心是“故事性”,文本在同一主题的贯穿下,由诸多各有特色的“故事”连缀起来,不同的叙述焦点,带给读者不同的阅读体验。我们通常意义上的章回体小说,可谓中国传统小说的最主要样式,张恨水在大量吸收前人经验的基础上,通过具有现代性特点的故事结构,结合自己对社会与读者的理解,以报刊连载的方式,将作品呈现在广大读者面前。当然,不同的传播途径下,自然是有别于一般作家的创作心态。章回小说能够引入新闻故事也与他们的工作经验密切相关。陈平原在研究清末民初的此类小说类型时,提到了报刊与这类小说的关系:
长篇小说由于大量笑话、轶文笑话、轶闻的渗入,呈现整体结构解体的趋势;而各类小插曲的集合,又颇有以题材分类的倾向,于此约略可见小说在由整个文学结构的边缘向中心移动的过程中,如何吸取各类文体乃至类书的编纂原则。清末民初各类报刊的崛起以及报刊之兼刊小说,使得各种文体之间的高低贵贱以及各自的“边界”都显得模糊不清,于是小说与其他文体的互相渗透成为十分自然的大趋势。[7]
这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为通俗小说设置了现代化的背景,还为后来起步的新长篇小说创作提供了范本。
同时,借助传播途径与故事内容巧妙结合,张恨水为其笔下的人物注入了丰富的信息,使读者透过人物能够看到其背后的社会众生态。以《啼笑姻缘》为例,其创作正是借鉴了当时的一则新闻,即鼓书艺人高翠兰被军阀抢走,并在社会上引起轰动。鉴于新闻版面的篇幅限制,人物之间的关系和事件的前因后果很难在较短的文字中展开,为了增强小说反映社会现实的功能,张恨水以“版外新闻”的方式来写小说,巧妙地把报纸这一广泛的传播媒介与映射民众现实生活的故事联系在一起,既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又在一定程度上丰富和补充了文学创作的题材范畴。在报业领域一线工作期间,张恨水的两部代表小说《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开始在《世界日报》连载,前后共五年时间。作为记者,深度采访和撰写稿件是张恨水的全部日常。借助与不同社会层次人员的交往,张恨水将获得的现实新闻素材,转化为文学创作的深厚基础。在考量不同层次读者接受程度的前提下,其将通俗易懂、明白畅达作为创作原则,从结构层次到内容安排上做出相应调整,从而不断拓宽其作品的受众基础。[8]除此以外,张恨水在创作手法上还以限制叙述的视角,引导读者在阅读中自主思考文中留下的悬念,主动延伸作品的内容和情节走向。同时,作者还辅之以与人物性格相匹配的心理描写,进而使人物变得更加丰满真实。由此观之,张恨水是从便于读者接受的角度,用扬弃的方式着眼于传统章回体小说形式的革新,这使其作品在传播过程中充满了生命力。
三、殊途同归:统一精神源头影响下的独立求索
无论是新文学还是通俗文学作家,从作者的成长经历和受教育背景可知,其精神内核均源自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和社会价值体系,只是在文学创作道路上,不同个体选择了方向迥异的探索途径。从文体演变的角度观之,所谓的“旧形制”其实没有彻底消失,只是在思想启蒙的大潮下,不同的实践者选择不同的方式对待之,即任何新的文学样式绝非凭空产生,绝不会在没有任何改良的情况下在某种源生文化中植根。对于“五四”新文学和通俗文学而言,两者也是在发展的过程中相互借鉴、相互影响,不断提升自身的可读性,扩大传播的广度与深度。
我们应该看到,张恨水的创作并非沿袭旧有的传统,其通过关系繁杂的人物和情节跌宕起伏的故事,借助无固定程式叙事结构,努力营造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这从根本上奠定了张恨水“长篇小说”的基调。同时,其在创作中努力尝试不同题材,并将之赋予现代人的生存含义,由此达到吸引读者、启迪民智的社会效益。正如他所言,“我觉得这一类社会小说,犯了个共同的毛病,说完一事,又递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组织。因此我就先安排下一个主角,并安排下几个陪客。这样,说些社会现象,又归到主角的故事,同时,也把主角的故事,发展到社会的现象上去。这样的写法,自然是比较吃力,不过这对读者,还有一个主角故事去摸索,趣味是浓厚些的。”[9]由此观之,时代变革所带来的思潮解放,是新文学实践者得以施展才华的基石,而以张恨水为代表的通俗文学作家也是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努力以民众广泛接受的书写方式,思考并探索如何实现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发展。文学形态虽不乏狂飙突进式的改造,但更多的则是在扬弃过程中的渐进式演化,即“每种文学体裁和类型都经历萌芽、生长、开花、成熟、僵化以至最后衰亡的全过程——衰亡不只是命定的,而且是必要的,没有衰亡就没有新生”。[10]
无论是鲁迅主张“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倘若画了全部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不过这样的写法,有一种困难,就是令人难以放下笔。一气写下去,这人物就逐渐活动起来了,尽了他的任务。但倘有什么分心的事情来一打岔,放下许久之后再来写,性格也许就变了样,情景也会和先前所预想的不同起来。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11]还是张恨水笔下“过渡时代”的都市社会的人情世态或处于变动时代的老中国儿女们的生活情状与心灵秘史,也许在一定意义上,生活与故事比启蒙、革命等这类宏大主题更丰富、更常态,因而也更真实。[12]但两者的最终目的皆是源自一处,即“五四”精神的洗礼。新文学以启蒙的高度,对黑暗社会的本质予以深刻的揭露,而通俗文学则以市井小民为焦点,贴近生活、描绘现实、展示人性,并以此与新文学相互补充,还原那个年代的社会全貌。因此,生活在当下的我们,应以宏观与包容的视角审视这两种文学形态,并以此为出发点认识我们的过去,展望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