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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诗中的月意象及其情感蕴含探析

2020-12-20牟代群

河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朱熹意象诗人

牟代群

(贵州师范大学,贵州 贵阳 550025)

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先民的认知无法解释诸多的自然现象,由此而产生原始的自然崇拜。这种自然崇拜往往见诸史家笔端,如关于月的记载,《礼记·祭法》云:“夜明,祭月也。”[1]1588郑玄注曰:“《春秋传》曰:‘日月星辰之神。’”[1]1588《史记·封禅书》也记述汉代有“夕夕月,则揖”[2]1395的习俗,《隋书·礼仪二》记载,后周“秋分夕月于国西门外为坛,于坎中,方四丈,深四尺,播柴礼如朝日”[3]141。唐朝的夕月坛“坎深三尺,纵广四丈”[4]326。各个朝代都设有月坛,并有专门祭祀的礼仪与规定,可见祭月的重要性。除了历史典籍的记载外,其他文学作品中也常常能捕捉到月的身影,其中,诗歌最为常见。到了历代诗人笔下,月亮被赋予了创造性的色彩,开始与人们情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和月共喜,月和人同忧。而在朱熹诗歌中,月亮则更是被赋予了深层次的精神内涵,成为诗人饱含浓烈感情色彩的一种意象。袁行霈先生认为:“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5]63意象的使用让诗人绽放出更加光芒的色彩,尤其是朱熹诗歌中的月意象,朱光潜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一文中曾言:“西方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风暴雨,是峭崖,是日景;中国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微风细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6]89足见月亮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一般来说,古诗或者近体诗字数较少,但义涵丰富,如《明诗话全编》所载“史有数百言不能悉其事者,诗以二十八咏而尽之”[7]1285。朱熹喜用月意象入诗,通过这些月意象可以多角度探知朱熹的内心世界,把朱熹还“神”为“人”,立体地展现一个更加生活化、情感化的朱子形象。同时,亦可以诗证史,弥补史阙。

一、以月为景,抒发眷眷山水心

自古文人风流,尤爱游山玩水,登高而赋。这是因为山水景物能够感发文人的诗情,所以往往成为诗人观照的对象,其中以月最为常见,也最具深意。如刘禹锡吟唱:“扬州从事夜相寻,无限新诗月下吟。”[8]546李白诗云:“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9]69张九龄感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10]277这一意象兼具普遍性与特殊性。其普遍性指的是亘古以来,天下共此一轮月,共赏一轮月,会生发出相通的情感,即所谓共性。特殊性则因人而已,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面对月所生发和感受到的情感具有差异性,即所谓个性。故而黄宗羲在《花朝宿石井》云:“好诗多在月明中。”[11]54同样,作为诗人的朱熹也不例外,常常沉迷陶醉于自然山水间,并作诗言“平生山水心,真作食货饕”[12]458,其弟子亦言:“先生每观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阴处竟日目不瞬。”[13]2674钱穆先生总结到:“纵观朱子一生,出则志在邦国,著述则意存千古,而其徜徉山水,俯仰溪云,则俨如一隐士。”[14]1850朱熹在登山临水间,常常吟风弄月。月成为一种特殊的景色,被写入朱熹的诗中。

在这类诗作中,朱熹常与二三好友小聚,玩月赋诗,抒发自己热爱自然、寄情月色的山水情志,充分体现了诗人高雅的人生境界。如作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同僚小集梵天寺坐间雨作已复开霁步至东桥玩月赋诗二首》[12]136:

其一

杰阁翔林杪,披襟此日闲。

层云生薄晚,凉雨遍空山。

地迥衣裳冷,天高澄霁还。

出门迷所适,月色满林关。

其二

空山看雨罢,微步喜新凉。

月出澄馀景,川明发素光。

星河方耿耿,云树转苍苍。

晤语逢清夜,兹怀殊未央。

这二首诗皆为朱熹任同安簿第三年秋天所作,尽管吏事不堪,但并没有影响朱熹登山临水、玩月弄月的心情。从题可知,二诗为同僚集会,玩月赋诗。其中梵天寺为同安名刹,位于大轮山阿。首诗意境优美,“层云”“凉雨”“天霁”“地迥”与“月满林关”,连起来构成了一幅层次分明的秋景图,让人如临其境,内心光风霁月。次诗承上而来,实写东桥玩月,“澄馀景”是川,因月出而明让川景愈发澄亮,“发素光”是月,因川景澄亮映射出月亮的素光;颔联交相辉映,各自生趣;尾联呼应诗题,结出同僚小集。全诗以月为景,层次分明,感情真挚,情绪饱满。又如《知郡傅丈载酒幞被过熹于九日山夜泛小舟弄月剧饮二首》[12]119:

其一

扁舟转空阔,烟水浩将平。

月色中流满,秋声两岸生。

杯深同醉极,啸罢独魂惊。

归去空山黑,西南河汉倾。

其二

谁知方外客,亦爱酒中仙。

共踏空林月,来寻野渡船。

醉醒非各趣,心迹两忘缘。

江海情何限,秋生蓬鬓边。

此诗作于绍兴二十六年(1156),傅丈,即傅自得,称知郡者,为朱熹好友。时朱熹同安主簿任满,奉命出差外州,因得共游。首诗即景,扁舟、烟水、月色、秋声,犹如一幅绝佳的水墨画,放眼望去景状辽阔,让人流连忘返,意犹未尽。月色倒映江中,铺满江面;两岸的风声,落叶声相映成趣;在如此怡人的景色里酒亦可助兴,而杯深酒醉后孤寂的心境尤为明显。首诗境句皆美,月满江面,令人陶醉。次诗以酒开篇,道出文人诗酒风流的传统。知郡称为方外客,主簿自称酒中仙,二人共踏行走在月色满间的空林中去寻找船只,醉醒心迹浑然,尾联点出时令的变迁,全诗叙情,“踏”字凸显出诗人与朋友徜徉在月色高挂的空林中,寻船醉酒,道尽了诗人胸中的豪迈与潇洒。

值得注意的是,历来理学家大都排斥为文作诗,很多学者对理学家的诗作也是作道学家语录的评价。朱熹集南宋理学大成,但这并不影响其成为著名的诗人,“胡澹庵上章荐诗人十人,朱文公与焉”[15]112,“道学先生惟朱子诗最工”[16]479。作为理学家的朱熹虽不像二程那样认为作文害道,为文玩物丧志,但也不否认作诗费工夫,不宜多作,言“近世诸公作诗费工夫,要何用?元佑时有无限事合理会,诸公却尽日唱和而已。今言诗不必作,且道恐分了为学工夫。然到了极处,当自知作诗果无益”[13]3333。但是面对山水胜景,朱熹全然忘记自己的诗论主张,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吟诗唱酬,并解释道“江山景物之奇,阴晴朝暮之变,幽深杰异,千状万态,则虽所谓三百篇犹有所不能形容其仿佛,此故不得而记云”[17]478。所以当朱熹看见夕阳西沉、山间清辉万里时,往往会诗情大增,诗兴大发,以作诗记其所以。如作于淳煕二年(1175)的《云谷杂诗十二首》[12]608-609:

其一

夕阳翳东峰,微月下西岭。

不辞青鞋穿,陟此岩路永。

岩路永且跻,中情何耿耿。

其三

风起云气昏,风定天宇肃。

遥遥万里晖,炯炯穿我屋。

良友共徘徊,山中讵幽独。

淳煕二年(1175),云谷荘舍成。朱熹作组诗记述在云谷的山中生活。首诗言登山所感,夕阳微微落下,新月如眉,微月缓缓而出,而诗人不惧岩路的高陡,内心澎湃,一片赤诚。“夕阳”“微月”点出时间的交替,诗人丝毫未受外在环境的影响毅然登山自在自得。次诗为诗人独处之诗,“良友”指山月,与月徘徊,与月为友,即便身处山中亦不会幽独。组诗记述了诗人在云谷的悠闲生活,诗人笔下的月景,往往与自然山水相结合。因此,他笔下的月有山月、林月、峰头月,月光高挂,月满林间,都向朱熹展示了一个明亮的世界。面对自然月色,朱熹内心的“眷眷山水心”[12]669得以释放,常三五好友结伴同游,他的情性受到了自然的熏陶,有了山水般自然舒畅的气宇。

二、以月排遣,述孤寂迷惘之感

南宋一朝,时局动荡,战事频仍,外忧内患。《宋史》载:“今天下大势,如人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支,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18]12758南宋以来,世人处于动荡不安的时局下,往往安全感缺失,情绪波动跌宕,产生一种孤寂迷茫的内在心境。另外,常年羁旅在外的游子也会滋生这种情感。与常人不同的是,诗人会出于诗家本性把这种孤寞迷惘的感受写入诗中。此时,举目可见的物象常引起诗人对生命深层次的思考与感叹。

叶燮言:“古人之诗,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诗百代者,品量亦百代,而古人之品量,见之古人之居心。”[19]14而月亮,时圆时缺,时升时落,尤其能感发诗人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诗人往往借月抒怀,寄此“居心”,所以傅道彬《晚唐钟声——中国文化的精神原型》载:“中国士大夫失意仿徨无可奈何之际,总是引月为知己,借以自慰,由此月亮也构成了士大夫孤独的心象。”[19]47-48生于南宋的朱熹亦有此孤寂迷惘之感,作为诗人的一面也借月述此感怀,以作排遣。如作于绍兴二十二年(1152)年的《川上见月归示同行者》[12]50:

川上偶携手,皓月起林端。

一舒临流望,玄露已先漙。

归掩荒园扉,更怯裳衣单。

清夜可晤言,独处谁为欢。

此诗表达了诗人孤寂的心情。这种情绪需要释放与寄托,故而诗人“寄愁心与明月”[9]661,以作排遣。明月高悬、川上携手、旷野无垠与水波清露,均展示了一幅诗人川上见月的画面;颈联忽转,归掩荒园,衣裳单薄,寒冷的清夜无人言语,无人欢乐。“皓月”“玄露”“清夜”“单衣”“荒园”与“独处”,即点出时间、地点与人物状态,营造了一种孤寂清冷的环境氛围。时间无声流逝,独处的诗人内心怎能不孤寂凄迷?所谓的哀景衬哀情。其羁旅的哀淡、归家的荒芜与独处的孤寂诸多愁绪纷至沓来,而这些感受,则寄托于皓月,月也孤零零地悬挂于天上,与诗人有其相似之感。相似之作还有作于绍兴二十四年(1154)的《宿传舍见月》[12]104:

空堂寒夜月华清,独宿凄凉梦不成。

欲向阶前舞凌乱,手持杯酒为谁倾。

题中的传舍即古代供来往行人休息住宿的处所。由题可知此诗为朱熹夜宿传舍见月所感而发。前两句字字巧妙,“空堂”“寒夜”“独宿”均凄凉意味,构成孤寂凄迷的意境,荒芜的寒夜一轮月亮高悬于空,诗人独自夜宿客舍,凄凄凉凉,悲悲戚戚。在如此寥落惨淡的夜晚,唯有月光与诗人为伴,何不凄凉!后两句显得愈发沧桑孤寂,舞影凌乱、手持杯酒,化用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9]1062而诗人却比李白更为惆怅,“欲”字表明只是一种想法,想要在月光下舞影凌乱,但是手持尊酒却为谁倾呢?点出了诗人踽踽凉凉之感。

宋代诗人喜欢望月抒怀,对月嗟叹,抒发因个人际遇、生平遭际而引起的人生惆怅,朱熹在“淳熙九年归武夷后,在反道学氛围中,七年畏谗远谤不敢出,三家相党纷争中,两年十六次上辞免之章不赴任”[20]842。面对这些遭遇,诗人亦述之于诗,如《游密庵得空字》[12]740:

欲觅仙洲路,须乘万里风。

饮泉云出岫,卧岭月流空。

永夜浑无寐,悲歌莫与同。

起来残树影,清绝小楼东。

此诗作于淳煕九年(1182),为诗人自浙东任上归来与友人同游情景。月夜间,诗人寻找登往仙洲的道路,但须借助“万里风”乘风而来,气势豪迈;次联言在密庵泉潭饮水时,云层出岫,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云无心以出岫”[21]159有异曲同工之妙。紧接着描写在山岭时,月光洒满流漾于空中,人的活动与景物相融,烘云托月,一举一动,交相辉映,精炼含蓄。后四句,诗人永夜无寐,通过永夜、无寐、悲歌、残影、小楼一系列具象营造了一个悲凉凄切的情调,全诗借游密庵、云出岫、月留空、永夜无寐、悲歌与同的意境展示了作者月夜山寺的悲凉与孤寂。相似之作又如淳煕十年(1183)的《次林择之凉峰韵》[12]757:

解辔林间寺,归鸦晚欲盘。

望中岚翠合,愁外夕阳残。

尊酒何妨尽,羁心且自宽。

无端满窗月,遥夜不胜寒。

此诗写夜宿山寺的惆怅与孤寂之情。首联交代地点,呼应诗题;次联景物的渲染使得诗歌增添了些许哀愁,苍翠色的山雾与残缺的夕阳一映一衬,构成夜宿山寺的寥落意境;后四句尊酒舒怀,羁旅之心暂且放宽,而满窗的月光,让漫漫长夜不会太过于寒冷,“尊酒”“羁心”“窗月”与“遥夜”均凄迷意味,情寓景中,仿佛通过那窗月窥见诗人在羁旅之中,残缺的夕阳下,山寺解辔,尊酒相伴,体现了诗人夜宿林间的恬澹与凄迷落寞的心情。诗人不仅借月抒发自我情绪,还通过月意象表达对于家人及朋友的思念。

三、月之圆缺,表思家怀友之意

我国几千年的文学发展历程中,月亮经过历代文人雅士的反复吟咏,成为古典诗词中的一个非常典型的意象。月之阴晴圆缺有其规律性,这些规律也成了世人心中独特的象征。月圆之时,象征着团圆与思念之意,故人们常借月圆时表达对身边人的思念,这种思念情结贯穿中国古今,成为人们最质朴的感情流露。如李白《静夜思》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9]346杜甫《月夜忆舍弟》言:“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22]589足见月是诗人们表达怀人思亲的情感载体。及至南宋诗人朱熹亦表达到同样的主题,如“忆昨中秋夕,寒盟约重寻”[12]239,“要携邀月酒,同棹钓溪船”[12]871,以及“几曲清溪足相送,一天明月岂曾离”[12]517。中秋月圆佳节,正是望月怀人之时,诗人内心的思念需要通过一定的情感载体进行投射,这时月就与诗人的心境相契合,成为诗人表达情思的感情长河。如作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的《八月十七夜月》[12]75:

忽忽秋逾半,清辉万里同。

遥知竹林夜,共赏碧云空。

寂寞盈尊酒,凄凉满院风。

寒塘空自绿,不似小园东。

此诗通过他乡的景与诗人家乡的景作对比,由此而生出思乡之情。诗题点出时令,系秋季诗人赴官同安,孤身南下。首联呼应诗题而生发,中秋已过,明月清辉,万里同月,颔联从对方思故出发,遥想对方在夜晚的竹林里,与我共赏碧云辽阔的天空。颈联写寂寞凄凉之景,寂寞一人,独自饮酒,深夜的秋风吹入院落,孤寂而凄迷。尾联又似与对方告知己况,言寒塘边已碧绿,但不知故园东边的是否这样。思念故人,一来一往,这种相思的情愫在万里同空的月光下令人凄婉而着迷。又如《对月思故山夜景》[12]136:

沉沉新秋夜,凉月满荆扉。

露泫凝馀彩,川明澄素晖。

中林竹树映,疏星河汉稀。

此夕情无限,故园何日归。

此诗作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为朱熹任同安簿第三年秋天所作。首联点出时令,初秋的夜晚,月光洒满了柴门,足见月色的清澈明亮。颔联“馀彩”指月光,言露珠在月光的映射下露光盈满,晶莹剔透,川景在月色里也反射出澄亮的光辉。颈联亦言景,整个林野都在月光的照射下,而天上的星宿却很稀疏。尾联结语,与诗题相呼应,同时点明诗人对月思乡的主题。诗人孤寂落寞时,思乡怀友的情绪犹如洪水般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如作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的《次知府府判二丈韵三首(其二)》[12]239:

忆昨中秋夕,寒盟约重寻。

幔亭欢举酒,江阁快论心。

月堕俱忘起,罍空始罢斟。

只今千岭隔,怅望一何深。

郭齐在其笺注里注为:“武夷之游,张王二丈、元履、子厚及熹与焉。”[12]239皆为朱熹挚友,遂此诗为追叙友情。首联交代时令,中秋佳节,月圆之时,“寒盟”指久已淡忘的盟约,寒盟重寻,为颔联的发展埋下了可幻想的伏笔,果不其然,颔联幔亭举杯,酒酣畅饮、高谈阔论、诗者风范。颈联继续言诗人及朋友之间的酒酣畅快全然已忘时间,连月亮都已堕下,此时酒杯一空才停下了斟饮。尾联回归现实,现如今相隔甚远,只得怅望解愁。全诗情景融合,结构清晰,感情丰盈,借月追叙友情的情景令人难忘。再如作于乾道三年(1167)的《次韵别林择之》[12]517:

暂时相别不须悲,楚调凄凉政尔为。

几曲清溪足相送,一天明月岂曾离。

上堂嘉庆多为问,缘道风光少赋诗。

更谢同袍二三子,夜来幽梦满春池。

林择之,为朱熹弟子,此诗亦追叙友情。开篇起二句言不必以别为悲,也不必为楚调。因为楚调多悲切凄凉,常用于送别。颔联呼应诗题,几曲清溪,一天明月,你我二人虽相隔甚远但在同一片明月下,不必以暂别为悲。颔尾联皆呼应诗题,明月高挂,共享一片天空,二人虽隔而神自通,表达了诗人对朋友离别的阔达,体现了诗人借月“托意”与“怀人”的主题。

四、以月寄寓,欲陈归隐心志

中国古代归隐之风的盛行,催生并延续了隐士文化的发展,“宋代以前,中国的隐士文化发展大概经历了老子的道隐、庄子的心隐、魏晋南北朝的林隐和中唐白居易的中隐几个阶段,到了宋代,出现了以苏轼为代表的仕隐,从而使中国的隐士文化达到了极致”[23]。钱穆先生在评价宋代的政府组织时指出“宋代制度之缺点,在散,在弱,不在专与暴”[24]80。综宋一代,大批士人面对朝廷内忧外患、党禁及党争时选择归隐山林。

朱熹一生仕途坎坷,常常产生归隐之心,但并非消极遁世,而是不想浪费时间在繁琐的吏事上以及同相关人物同流合污,而是希望将精力放在著书立说发扬理学上,以期达到正君心、敦民俗,能够遏制当时横行的物欲人流,从内部解决日倾的宋廷。如作于绍兴二十二年(1152)的《秋夕怀子厚二首》[12]47其一:

雨歇林气爽,月华湛遥晖。

斋居玩物变,廓落沧洲期。

焚香散碧虚,抚节陈清诗。

抗志属云端,非君谅谁知。

全诗开篇营造了一幅干净明亮的景色,秋雨初歇,下过雨的林间甚为清爽,而此时月亮高挂,月光绽放出明亮的光辉;诗人斋居在家,体味着事物变化的同时,浩荡的思绪已然飞向沧州,沧州即滨水的地方,古代称隐士的居处。颈尾联诗人焚香、抚节、陈诗,其高尚的心志在于归隐,但是又有谁体谅知晓呢。此诗作于诗人赴官在即,而斋居独宿、雨气初歇、月色迷人的环境自然引发其归隐心志。又如《和彭蠡月夜汎舟落星湖》[12]718:

长占烟波弄明月,此心久矣从谁说。

只今一舸漾中流,上下天光两奇绝。

回头忽见西郭门,尚喜苏仙有遗烈。

问予何事却回船,尘土涴君头上雪。

此诗作于淳煕八年(1181),前四句勾勒出月夜鄱阳湖风光之美、泛舟之乐、明月高悬,“弄”突出烟波在明月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泛舟中流,月色与湖色相映成趣,景色奇绝;后四句言及史事,回头一望,遗迹尚在,而己乃为尘中之人,满身污垢,恐玷污高洁之士的故居。全诗情景交融,由景入情,水天一色,以月寄寓,陈归隐心志,抒发了诗人对高洁隐逸生活的向往及对俗世的官宦生活的厌倦。

如果说以上二诗仅仅表达出朱熹欲归隐的想法外,那么作于乾道三年(1167)的《十五日再登祝融用台字韵》[12]460则表达了这种归隐是出于积极的思想,而不是消极避世。选择归隐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来笃力理学,光大理学,诗云:

江流围玉界,天影抱琼台。

拄杖烟霄外,中岩日月回。

箕山藏遁许,吴市隐仙梅。

一笑今何在,相期再举杯。

诗歌前四句写景,“江流”“玉界”“天影”“琼台”皆气势磅礴,体势雄浑,次联诗人拄杖云霄之上,日月宛若中岩回转;后四句议论史事,运用典故,箕山藏着逃遁的许由,吴市有梅福,尾联言许由,梅福如今不知在何处,诗人相约与张栻他日再到此举杯尽饮。全诗“中岩日月回”,刻画了祝融峰之高,转而议论史事,诗人一生鄙视权贵,在仕途之间难进易退,通过用典表明心志,表达了他不赞成逃避现实、消极遁世的心理。

五、结语

朱熹作为南宋理学集大成者,但其诗歌成就在南宋文坛上亦是声名一震。然而其诗歌成就并未受到学界的关注,仍是一片待挖掘的肥沃土壤。如其诗中关涉意象众多,风格多样,涉及花、月、梅、禽鸟等。而在中国的诗歌里,月意象进入文学视野,凝聚着中国诗人的情感寄托与审美意味,人望月抒怀,月浸透人生,通过月意象来观照诗人的生活方式、仕途人生以及诗人的人生处境,这都是一种极佳的了解方式。而朱熹诗中的月意象,既有感性的情感流露,又有理性的人生思考,首先表达了对自然山水、玩月弄月的热爱之情;其次亦有自我情绪的感发排遣;再有望月兴叹,表达对于家人朋友的思念之情;最后以月寄寓,陈归隐心志。诗人情绪泛滥,阔达、愁闷、细腻及柔和,集多种情感于一生,将之诉诸于诗,高秀绝伦,不可攀跻。

诚如潘知常所言:“中国人那根极轻妙、极高雅而又极为敏感的心弦,每每被温润晶莹流光迷离的月色轻轻拨响。一切的烦恼郁闷,一切的欢欣愉快,一切的人世忧患,一切的生死别离,仿佛往往是被月亮无端地招惹出来的,而人们种种飘渺幽约的心境,不但能够假月相证,而且能够在温婉宜人的月世界中有响斯应。”[25]267月光清澈澄亮,一切的尘世烦恼都会在那轮月色中被消失殆尽。谢冕在《论中国新诗》一文中言:“在文化领域,在文学和诗歌中,有些东西会在历史的演进中被改变和淘汰,有更多的东西则是长久的,甚至是永恒的,简单的进化的观点,在这里经常会受到质疑。有时人们难免纳闷,一千年过去了,那悬挂在长安城头和峨眉山颠的李白的月亮,为什么还是那样的皎洁明丽?”[26]月亮的特质,使其成为宇宙万空里永恒的存在,更成为中国古典诗词里经久不衰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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