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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圈的祛魅与复魅
——阿来小说《蘑菇》与《蘑菇圈》的对比分析

2020-12-20魏尚妹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阿来蘑菇外公

魏尚妹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引言

阿来自步入文坛以来,就以持续性的现实书写试图消解马原、扎西达娃对藏民族神性文化的建构,为读者展示一个更加真实的西藏。时光荏苒,阿来笔下的西藏也发生了改变,新近作品中的嘉绒世界越来越呈现香格里拉的模样。本文以阿来早期短篇小说《蘑菇》和新近中篇小说《蘑菇圈》的对比分析为切入点,以两篇小说共同的蘑菇圈的变化来窥视阿来小说创作上的流变。《蘑菇》与《蘑菇圈》的主人公嘉措和斯烱同为藏区土著,但他们对藏地现代性的态度却迥然不同:嘉措对家乡的现代性既感到惊喜,又感到难过,更多地感到茫然,不知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斯烱却对机村的现代性持单向度的批判态度,她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商业化浪潮引发的人心不古。众所周知,现代性是一把双刃剑,何以到了斯烱这里只露伤人的一刃?现代世俗文明对于乡土人情世界的毁容式改变之慨,既可能是土著们的感受,又可能是城市知识分子们的中产阶级趣味符号。[1]嘉措和斯烱说到底只是作者虚构出来的藏区土著,他们看似明确的身份问题其实需要深入探析。身份问题不仅仅是简单的地域或户口问题,它更多地关乎个体的文化认同。阿来本人是回族与藏族结合的后代,但他在文化认同上偏向藏文化,所以他以藏族作家的身份出现在读者面前。本文也将以小说中主人公的文化认同来观察人物的真实身份。

一、“隐含作者”的文化认同之变

“隐含作者”是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一书中提出的概念,布斯认为作者在进行艺术创作时“他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2],“隐含作者”就是隐含在作品中的作者形象,它不以作者的真实存在或者史料为依据,而是以文本为依托。[3]很多时候作者本人对文本的解释并不十分可信,“隐含作者”才是文本解读最可靠的引路人。虽然阿来在两篇小说中将主人公的身份都设置为藏区土著,但这只是他们最表层的身份,不可与他们文化认同上的身份混为一谈。

(一)《蘑菇》:“隐含作者”的文化认同偏向藏文化

《蘑菇》中的主人公嘉措守护蘑菇圈的目的很单纯:为了守护关于外公的美好回忆。嘉措幼时与外公一起生活,外公这个古灵精怪的老头子十分富有诗意,他对嘉措的影响深刻而恒远。嘉措守护蘑菇圈不是因为蘑菇圈的食用价值、市场价值、生态价值抑或象征意义,而是因为对外公的思念。小说中谁能理解蘑菇圈之于嘉措的意义呢?

绝对不是嘉措的朋友启明和哈雷。嘉措在路上向朋友倾诉自己与外公的童年趣事时,朋友只关心蘑菇的下落,而对嘉措的故事感到心猿意马。最终朋友的贪心令嘉措对他们感到失望,并消解了友情的向度。他虽然给朋友提示外公蘑菇圈的信息,但此时朋友在他眼里是“难看的撅起的屁股”[4]155;他虽然对朋友的歉意回报以友好的微笑,但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日后还需要为朋结友”[4]156的现实使然。根据“隐含作者”提供的信息,可以推断出启明和哈雷都是汉人。嘉措带他们上山寻找松茸时,他们完全听不懂嘉措与本地藏民的藏语交流,并且哈雷还向嘉措戏言:“你真会撒谎,对你的同胞。”[4]151“你的同胞”四个字很能说明问题。从朋友食用蘑菇的方式上(罐头烧蘑菇)也可以看出他们的汉人身份,熟悉阿来小说的读者都知道通常藏人对蘑菇的吃法是放在火上烤或者用牛奶煮。当嘉措在父亲面前两次提起外公,父亲并没有安慰他,只是正了脸色,告诉他说话不要阴阳怪气。嘉措对父亲的态度由“隐含作者”委婉地透出:他大学毕业当县府秘书三十年,找了没有文化的老婆,现在起来。这变化叫嘉措有点以上加点词语在句中均含贬义。《蘑菇》的叙述策略整体客观冷静,嘉措的情感流露克制而内隐,他的爱与不爱都淡得像杯水,需要读者仔细品味。在《蘑菇》中,汉人不认同嘉措对蘑菇圈的特殊情怀,当然他们也没得到嘉措的认同。汉藏之分除了是民族意义上的,更本质的区别在文化意义层。

只有母亲理解蘑菇圈之于嘉措的特殊含义。嘉措故作平静地告诉母亲“外公的坟都平了”,借此向母亲倾诉自己对外公的思念。母亲巧妙地安慰了他:“孩子,外公知道你心里记着他就是了。坟里没有灵魂,我死了也是一样。”[4]156这句话一语双关,母亲不仅是在告诉嘉措坟墓里头没有外公的灵魂,也是在告诉嘉措包括蘑菇圈在内的所有物的存在都消失了外公的踪迹,对物(如坟墓、蘑菇圈)的保护不是怀念外公的真正方式,真正的怀念在心里。此时嘉措深深地被母亲感动了,母亲与外公一样能于质朴的话语中给人以深刻的启迪。此后嘉措的蘑菇圈被完全祛魅,还原为自然界中单纯的蘑菇圈,嘉措把对外公的怀念放在心里,不再执拗于对蘑菇圈的保护。在《蘑菇》中,嘉措欣赏外公的诗性、母亲的豁达,他们都令嘉措感到温暖与感动。“隐含作者”的文化认同偏向藏人、藏文化。

(二)《蘑菇圈》:“隐含作者”的文化认同偏向汉文化

目前学界对于蘑菇圈的象征意义基本达成共识:“它是万事万物相互依存的生命圈的象征;是阿妈斯烱的精神支柱,是纯真美好的象征;同时也是具有神秘色彩的西藏文化的象征。”[6]与之观点相应斯烱也被解读为“交叠了质朴人性、敦厚母性与自然神性”[6]的藏文化守护者。事实果真如此吗?

笔者认为蘑菇圈是全文最大的悖论所在,它以藏文化的外衣遮蔽了斯烱的文化认同。斯烱的文化认同偏向汉文化,她不是藏文化的守护者,蘑菇圈更谈不上是西藏文化的象征。斯烱守护蘑菇圈的目的在于:无论是在饥荒年代还是如今,蘑菇圈都是她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强有力支撑。饥荒年代,斯烱依靠蘑菇圈带领家人渡过生存危机;藏区全球化背景下,斯烱又依靠蘑菇圈实现经济独立,不成为儿子的负担并以此为荣。饥荒年代,斯烱与蘑菇圈建立起长久联系这无可厚非,但在传统的机村人眼中,此行为并不正常。机村土著对待蘑菇的观念是:他们烹煮这一顿新鲜蘑菇,更多的意义,像是赞叹与感激自然之神丰厚的赏赐。然后,他们几乎就将这四处破土而出的美味蘑菇遗忘在山间。[7]5“遗忘”是机村人对待蘑菇的原始观念,是机村人独特的生态观。斯烱攫取蘑菇的过程虽然庄重有度,她对蘑菇一直都是在“取”,与“遗忘”相对。斯烱之所以能成为“蘑菇圈大妈”,不是因为别的藏民不认识或找不到蘑菇圈,而是因为别人只是偶尔享用一顿蘑菇之后便将其“遗忘”在山间。斯烱越是早早地与蘑菇圈建立起密切联系,越能说明她在很早以前就接受了工作组“物尽其用”的观念,对汉文化产生了认同。斯烱对汉文化的认同还体现在食用蘑菇的方式上。前文说过,藏人食用蘑菇通常都是用牛奶煮或者放在火上烤,但斯烱在工作组那里学会了煎蘑菇片,并对这种吃法情有独钟,甚至自此以后只要吃蘑菇,必是香煎蘑菇片。哥哥法海回来时,斯烱为他做了顿美食:她在平底锅里用酥油将蘑菇片煎得焦黄。但法海并不喜欢,因为“机村人的饮食,自来原始粗放,舌头与鼻子都不习惯这么丰富的味道。所以,面对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并无食欲。”[7]19这一细节意味深长,传统的机村人不习惯煎蘑菇片的味道,那斯烱对此味道的钟爱不正说明她已不是传统的机村人!虽然斯烱早些年批判工作组的人沉溺于口腹之乐,但当她年老以后与孙女发明机村披萨,我们发现饮食文化对斯烱的渗透力不言自明。儿子胆巴一直是斯烱的骄傲,胆巴是藏文化的传承者吗?非也。胆巴比机村任何一个人都要汉化得厉害,他对权利有无穷的追求,他离机村越来越远,离现代化城市越来越近。他无心过问斯烱的蘑菇圈,更不可能成为蘑菇圈的守护者。但斯烱以他为荣,因为胆巴实现了她一生以来未能实现的国家干部梦。在一定程度上,“国家干部”与“具有神秘色彩的西藏文化”是相悖的,因为“国家”这个词意味着多元化,意味着超越民族性。斯烱后半生对没能成为国家干部一直心怀遗憾,这种遗憾令人质疑她对蘑菇圈的守护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对藏文化的守护?

斯烱对法海的态度印证了我们的质疑。藏文化的核心是宗教文化,《蘑菇圈》中最能代表藏文化的是斯烱的哥哥——还俗和尚法海,然而斯烱对法海并不认同。当斯烱说到法海时,“没脑子”“没心没肺”“失望”“洛卓”等贬义词随处可见。寺庙是法海和尚一生的精神寄托,“隐含作者”对此表示了戏谑,他借斯烱之口向胆巴吐槽:“你舅舅那样一辈子有意思吗?”[7]84“没意思”就是斯烱对哥哥一生的评价。工作组宣传物尽其用,斯烱发现了蘑菇圈的价值;工作组开展卫生运动,斯烱发现“其实自己也愿意过更干净的生活”,年老以后她的小屋远比村子里其他人家干净整洁;工作组精简寺庙,建立学校,这一举措更是大合斯烱心意。小说中斯烱对汉文化的认同远远超过了藏文化,将她看作藏文化的守护者岂非荒谬?

《蘑菇》中的嘉措是嘉绒土著,但《蘑菇圈》中的斯烱已是汉化的藏族人。“隐含作者”的文化认同之变需要结合真实作者的个人经历来理解。《蘑菇》于1991 年发表,是年阿来32 岁,还未曾离开过嘉绒大地,写作视角紧贴嘉绒土著视角。《蘑菇圈》发表于2015 年。

早在1996 年阿来已离开阿坝高原,来到富饶的成都平原做编辑;2000 年他更是凭着《尘埃落定》成为红极一时的“茅盾文学奖”得主;2001年随团访日;2003 年赴美旅行;2004 年是“中法文化年”,阿来作为法国方面邀请的书展嘉宾赴巴黎参加活动;2009 年当选为四川省作协主席,同年参加了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的全球性的“重述神话”项目……

曾经的嘉绒土著此时流连于乡村之外的世界,当他重返故乡,纵使乡土依旧,却已物是人非,主体已不再是离乡之前的那个嘉绒土著了。斯烱“汉化的藏族人”身份与阿来创作《蘑菇圈》时的身份若合符节。

二、 “隐含作者”的叙述策略之变

随着知识的积累、阅历的增加、眼界的开阔、居住环境的改变,作者的身份发生变化也是人之常情,这点无可厚非。相比作者身份的变化,我们更关注作者身份的变化对他的作品产生何种影响,相同的有关蘑菇圈的故事,土著和城里人各自如何讲述呢?哪一方的讲述更能打动人心?

(一)《蘑菇》侧重雕刻人物形象

《蘑菇》讲述了嘉措在松茸身价大涨的年代随朋友一起上山寻找蘑菇圈并怀念外公的故事。小说不见宏大的历史、政治的风波,也没有曲折跌宕的情节,嘉措采撷完蘑菇,回忆完外公,故事就讲完了。阿来将叙述的重点放在开挖人性、雕刻形象上。《蘑菇》在几千字的短篇中开挖人性的光明与阴暗,细细雕琢出了一群血肉丰满、灵动活泼的人物形象。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嘉措母亲。嘉措母亲是一位退休副镇长,在松茸身价大涨的消息传开之后,她不顾嘉措的反对带上所有积蓄以背水一战的姿态回乡投入了松茸收购热潮,低价回收村民的松茸以赚取其中差价。有趣的是她在赚取村民差价的同时却又认真做起“扶贫工作”——指导每一户村民合理使用“蘑菇钱”,帮助村民得到更好的发展。她把收购松茸赚取的利润大部分都分给嘉措父子俩享用,而在小说的开头充斥着她对嘉措父子俩的抱怨,在付出与抱怨之间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当嘉措告诉她不会忘记外公的蘑菇圈时,母子两对嘉措外公共同的爱使她眼中闪烁着泪光。人性的自私、冷漠、啰嗦、狡诈、坦率、善良、坚强、务实、付出等品质在这个女人身上艺术地体现了出来,这正是阿来近年来一直追求的普遍的无差别的人性。嘉措父亲在文中所占笔墨很少,却也有血有肉。他首先是一个父亲,他是爱嘉措的:“我们都老了,那些钱还不都是你的。”其次他与大多数父亲一样想要树立父亲的威严,当嘉措委婉地向他发牢骚时,他及时制止:“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家发财了。”最后他以爱跳交谊舞的享乐主义形象出现,虽然得不到嘉措的认同,却得到了文学审美的认同:他是一个立体丰盈的父亲形象。嘉措虽然对朋友的贪心感到失望,却还是对朋友报以微笑;虽然他无比想念外公,却做不到直接向别人倾诉思念之情;当他告诉母亲自己不会忘记外公的蘑菇圈时,母亲眼中的泪光令他“感到心尖上那令人愉快的痛楚与颤栗”。这个不在人前表露自己情感取向的青年,这个不得不随波逐流强颜欢笑的青年,这个对自己的亲人又爱又恨的青年,令读者在不同时代、不同故事、不同民族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对其产生了高度的认同。

(二)《蘑菇圈》追求宏大的历史叙事

《蘑菇圈》讲述了斯烱与蘑菇圈一起经历的近六十年的风风雨雨。蘑菇圈只是作者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根线,作者用它串联起机村经历的工作组两次进村、“四清”工作组进村、大饥荒、“文化大革命”、森林消失、松茸涨价并遭疯狂采掘、新时代村民盗伐树木获取利益等一系列故事。阿来在《蘑菇圈》中延续了《空山》的“伤痛叙事”,站在民间的立场质疑历史,认定机村的“新”与“变”只给藏民的生活带来戕害。只是这种单向度的、对立的思维方式大大影响了作品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宏大的历史叙述背后被抽空的恰恰是“个人”。[8]《蘑菇圈》中几乎每个人都以单一的面目出现,斯烱、胆巴好到没有一丝缺陷,刘元萱、丹雅坏到让人咬牙切齿。斯烱的形象近乎完美,她爱自然、爱生活、爱众生,但“爱”这个词也是“最冗长、含混和费解的主题词”[9],它指向一种普遍的答案,所有人都知道爱是好的,是弥足珍贵的。斯烱形象的圆满指向了一种匮乏,普遍答案的指向使得多重视角解读斯烱的形象变得困难。刘元萱、丹雅等人十足可恨,“恨”是“爱”的相反面,但它与“爱”一样,同样指向普遍的答案。《蘑菇圈》抽空了人性的复杂,将书写的重心放在揭示藏区历史上纷至沓来的政治运动对机村的伤害,展示与曲折的历史相伴而生的人性迷失。文学是人学,阿来在《蘑菇圈》中放弃雕琢人物形象已是不明智之举,更尴尬的是他在小说中不顾事实,致使文本中有多处抵牾之处。比如小说中关于斯烱没能上完民族干部学校的真正原因作者明明揭示:“那时,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带回村里,也不能回到干部学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也不能继续穿着好看的干部服了。”[7]97明明是斯烱不愿说出孩子生父的信息而主动放弃了进修的机会,但作者在文中揭示了真相又选择忽视真相,小说中斯烱、胆巴、刘元萱、娥玛甚至法海自己从始至终都将斯烱离开民族干部学校的罪名归到法海和尚身上,真是看得人一头雾水。斯烱在松茸收购商使用计算器与电子称的时候感慨一切真是前所未有,却在丹雅感慨时代不同的时候反驳“从工作组进村到现在没觉得哪里不同。”斯烱嘲笑法海相信轮回,自己却又时时将“洛卓”挂在嘴边(洛卓就是前世没还清的债)。

嘉措讲述的蘑菇圈故事虽然发生在嘉绒藏区,但小说中人物的“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获得与失落,所有这些需要,从它们让情感承载的重荷来看,生活在此处与别处,生活在此时与彼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10]斯烱讲述的蘑菇圈故事放逐了人物,读者又何以去体会人物的喜怒哀乐呢?不但如此,阿来连最基本的故事都没讲好,令人咂舌。

三、探析蘑菇圈故事呈现迥异面貌的原因

都是关于蘑菇圈的故事,何以阿来在写作功底愈益深厚的年代将故事讲得频出漏洞?其中的原因复杂且多样。如白浩先生曾指出的那样,可能对于一名作家而言,知识的增多、视野的开阔并非全是好事,它在帮助作家成长的同时亦可能显出不利的一面。

(一)写作目标不同

阿来在写作《蘑菇》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既无明确的写作目标,亦无什么写作上的顾忌,随心所欲地进行创作,这种创作心态使阿来获得了书写的自由。但在写作《蘑菇圈》时,阿来有明确的写作目标:“今年突然起意,要写几篇从青藏高原上出产的,被今天的消费社会强烈需求的物产入手的小说。”[11]现今的消费社会强烈需要松茸;更强烈需要保护生态、爱护自然、修正人类中心主义,与自然界和谐相处;需要批判过度的物欲追求,批判因追逐利益引发的道德沦丧以及精神信仰的缺失。所以《蘑菇圈》中当今社会在物的层面上之于藏区强烈需要的是松茸,在精神层面上强烈需要的是斯烱。“蘑菇圈+斯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实现了阿来的创作目标。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斯烱在《蘑菇圈》中以两幅面孔出现:对待蘑菇圈、自然她博爱宽容;对待丹雅、破坏蘑菇圈者她刻薄无情——因为她是根据作者的需要塑造出来的,作者需要她再现古老藏区的美好品质,也需要她批判现今藏区的人心不古。阿来近年来似乎想借作品如“山珍三部”(《三只虫草》《蘑菇圈》《河上柏影》)、六卷本《空山》还有最新的《云中记》来实现文以载道,但他应该明白“许多作家恰恰是在远离真理的谦卑惶恐中全身心地追求艺术,恰恰在方向不明的含糊混沌状态成就他的艺术;一旦方向明确,真理在握,他和艺术的蜜月期也就终结——他将不再是艺术家,而成为指手画脚的先知与指导者了。”[12]

(二)为西藏祛魅的努力

“本来,我只是一个藏族人,来讲述一些我所熟悉的那些西藏人的故事。这种讲述本来只是我个人的行为,但当西藏被严重误读,而且有着相当一些人希望这种误读继续下去的时候,我的写作似乎就具有了另外的意义。”[13]这另外的意义就是纠正读者对西藏的形容性想象,将西藏还原为名词意义上的西藏。近年来阿来更是在多个场合,用一系列的著文和演讲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种为藏地祛魅的努力令人尊敬。但在文学作品中,在思考“我是谁、我们是谁”之前先限定了“我不是谁”的自我禁忌,这导致认同感上的自我改变也可视为东方主义的另一形式路径。[1]120《蘑菇》只是嘉绒土著讲述他所熟悉的嘉绒故事;但在《蘑菇圈》中阿来要为藏地祛魅,所以小说中不见缭绕的烟雾,亦无虔诚的宗教教徒。他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西藏的形容词化,但又在另一种程度上加深了西藏的形容词化。“形容词是什么呢?就是我们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构造一个我们生活的反面……我们认为我们是复杂的时候,西藏那个地方就是单纯的。如果我们代表了一种高度文明的话,它就是一个原始、蛮荒的地方;如果我们的城市有过多的欺诈跟狡骗,那么他们就叫做淳朴;如果我们处在一种非常物质化的无信仰状态,那么他们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虔诚的佛教徒。”[14]《蘑菇圈》的主人公斯烱满足了外界对西藏的所有形容性想象:她是单纯的(与复杂相对),与有妇之夫刘元萱发生关系并怀孕后不吵不闹,一个人默默承受了所有并将儿子胆巴抚养成人;她是原始的(与高度文明相对),不懂城里人那一套繁琐的洗漱,不理解丹雅往脸上刷层层叠叠化妆品的意义;她是淳朴的(与欺诈相对),将自己辛辛苦苦背水养大的蘑菇分给村里每一户人家;她是神性的(与无信仰状态相对),眼里只能看到他人的苦难,从不觉得自己可怜……从阿来新近的作品中我们发现过分警惕东方主义已经成为他的“心障”,致使其作品不自觉地滑到另一种形式的东方主义中,对其创作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三)宏大叙事的桎梏

文学创作上的成功,使阿来的藏族作家身份愈益突显。作为唯一的一个获过“茅盾文学奖”的藏族作家,阿来亦将自己看作是西藏内部“挑选出来的代言人”[15],并自觉地担起为西藏撰写当代史的任务。2008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空山》展示了阿来“为一个叫机村的村庄立五十年的(1950 年至1999 年)的传”[16]的努力;《空山》之后,阿来又加入了盛大的“神话重述”国际写作计划,重写藏族史诗《格萨尔王》;2013 年的《瞻对:终于融化的铁疙瘩——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以非虚构的方式为内地读者钩沉出民风彪悍的瞻对地区长达两百年的“融化史”;2015 年的《蘑菇圈》更是展示了机村近六十年的沧桑历史。只是在阿来的《空山》发表之后,就有不少学者尖锐地指出:“在写《空山》这样的史诗性作品时,阿来的姿态是高的,他需要以一种高屋建瓴的方式把藏区百年变迁的历史整合到一个统一的叙述中去。遗憾的是,面对剧烈的社会结构变迁和激烈的文化冲突,阿来实在缺乏足够的思想资源和思考能力进行深入的剖析和整合。”[17]我们看到无论是在《空山》还是《蘑菇圈》中,阿来对新社会的一切都采取了简单的拒斥态度重现历史。宏大史诗的架构把阿来锁死了,虽然他还能保持语言的空灵、气韵的连贯,但思想上的短板对艺术形成了致命的损伤。而写作短篇的阿来姿势是低的,这些短篇不负责阐释宏大的道理、挽留历史的车轮,它们只是作家遗留在记忆深处的碎片。阿来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捡起,作为一个谦卑的书写者记录下这块土地上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仅此而已。

(四)写作真实的缺失

阿来曾言:小说家是这样一种人,他要在不同的国度与不同的种族间传递信息,这些信息林林总总,但归根结底,都是关于沟通与了解,而真实,是沟通与了解最必须的基石。[13]269人无完人,再好的人也有坏的一面、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的事实摆在这里,《蘑菇圈》中的人物刻画真实吗?现代性大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环境,为世人带来数不清的好处,在斯烱眼里却只以残害人性的面孔出现,这真实吗?《蘑菇》中村民手持棍棒自发地封住山口保护蘑菇圈以获取长久的利益;《蘑菇圈》中的村民却只顾眼前利益肆意破坏蘑菇的生长。究竟哪种描述更接近真实?《蘑菇》中嘉措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但也不妨碍他追求物质上的享受(地毯、游戏机等);《蘑菇圈》中的斯烱只追求精神上的安宁(守护蘑菇圈),在腿受伤之前无论社会怎么发展,无论她多么思念自己的儿子、孙女,她都拒绝进城,这真实吗?阿来曾发出过这种批评:那些自以为取得了中心位置的文化人……他们已经发展出一种在社会组织和科学技术方面都非常复杂的现代文明,而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群人以杜绝和牺牲现世生活而保持一种简单的“神性”的虔诚。[15]3在《蘑菇圈》中,斯烱的“拒绝进城让我们悲哀地发现,阿来自己也成为“那些自以为取得了中心位置的文化人”中的一员。

结语

阿来曾言自己写作的初心是记录藏地在现代化进程中苏醒的过程,这个过程欣喜与痛苦交织,消逝与新生并存。在《蘑菇》以及其他早期中短篇小说中读者看到了藏民的苏醒、醒来的迷茫:《蘑菇》中嘉措半欣喜半忧虑地为小家添置红色地毯、电子游戏机以及卡带;《宝刀》中的“我”感慨宝刀用于复仇的英雄时代不复存在,却也选择离开小城去追求那渺茫的事业或爱情;《环山的雪光》中的金花受了文明的开化之后难以忍受藏区原始粗犷的生活,从而造成了个人的悲剧……但纵观阿来近年来的作品无论是《空山》《蘑菇圈》《河上柏影》还是最新的《云中记》,不乏清新与感动,但却都是在记录抗拒的过程,遑论苏醒的欣慰与痛苦。我们期待阿来在日后的创作中能多向度地为读者揭示藏地的人生百态,毕竟我们对这位在物欲横流的当代坚持严肃写作的作家寄予了深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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