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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屋的秘密

2020-12-19张炜

青年文摘 2020年20期
关键词:外祖母镰刀屋顶

张炜

1

我常去那间半塌的小泥屋。外祖母知道了就板着脸,“别再去了,突然塌了怎么办?”我说:“不会塌,它多结实啊!”我说得没错,它很久以后都会好好地待在那儿。

它看上去真的有些不妙:至少三分之一的屋顶没了,小窗也朽掉一半。夜里刮风下雨,雷声隆隆,我会惊醒起来,想到小泥屋:它会冻得浑身发抖,会抱怨主人把它扔在一边。天气好时,它一定是高兴的。

在我看来,小屋塌下三分之一屋顶也是好事,露着天,晚上能看到星星。小屋里靠近这一边的地上长了茂盛的植物,有打破碗碗花、大花马齿苋、虎耳草……简直数也数不完。屋角的一堆烂木头那儿,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怪虫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如果挖开屋角和木头旁的松散土屑,它们马上四处逃窜。

我最想找到比拇指还要大的紫红色大蛹。它安静时就像一颗野生大枣,尖尖的头颅动起来时,才会让人想到这是一种活的生物。如果用三根手指轻轻捏住它的屁股,然后大声说“东、西、南、北”,它的尖头就会向着四个方向逐一转动。

外祖母看了我带回的几只红蛹,说它们到时候都会变成“凤蝶”。在外祖母的催促下,我把几只红蛹放回了原来的地方。一开始我想用软软的棉花将它们包起,装在枕头边的小盒子里。外祖母说你如果对动物好,就要依着它们的本性。“什么是‘本性?”我问。“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活法。”她说。

我想了想,好像是对的。

小泥屋的大炕还没有塌。我抱了一些干草铺在上面,又用蒲草扎成了一个松软的大枕头。在这儿睡觉总睡不着,因为只要安静一会儿,就一定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小窗上。

白头翁、长尾灰喜鹊、老斑鸠,都在窗外晃着脑袋往里瞅过,有时会“笃笃”地啄响窗棂。一天我正躺着出神,一只比野猫还大的动物伸出前爪使劲推窗子,像是要一口气把窗框扳下来。这家伙的眼睛像獾一样尖亮,牢牢盯了我几眼,最后才不情愿地走开了。

大白天的小泥屋还算安全,我想,这里到了夜晚就会发生各种事情。我在屋内细细勘察过,松土屑上有一些痕迹:有兔子和狗的爪印,还有许多我不能辨认的;最可怕的是这其中还夹杂了几只小孩脚掌那么大的蹄印,踏得很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大块头留下的。

天哪,一些古怪或凶险的野物来到了小泥屋。不过它们要来这个空屋子里干什么?这实在让我好奇。

2

有一天晚上,天完全黑下来,我忍不住轻手轻脚地靠近小泥屋。离它还有十多米远时,就听到里面传来 “扑扑啦啦”的声音。我站定,屏住呼吸。屋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接着是“哈哈”一声大笑。我吓得转身就跑,跑开几步又蹲下了,静静地待着,直到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才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壮了壮胆子向前。

终于走到了屋前,我伏在小窗上。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似乎有活物在走动,发出细小的“嚓嚓”声。它们大概察觉到窗外有人,但显然并不太害怕。可能它们已经在这儿度过了无数个夜晚,早将这座小屋当成了自己的家,又仗着一群一伙,胆子变得很大。

我的嗓子痒得难受,实在忍不住,就咳了一声。屋里立刻大乱,有鸟儿扑啦啦展翅,唰唰奔跑声。一个嗓门粗哑的家伙连连发出了咳嗽,好像在故意学我。我有些生气,也就不再害怕,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

屋里再次安静了。

一会儿,拍动翅膀声和窜跑声又响起来。以前听过的那种“哈哈”大笑又出现了。这次因为离得近,我听出是一种大鸟,它好像在幸灾乐祸地笑,一边笑一边扑动翅膀,从露天的屋顶飞走了。

我在窗前伏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撤离了。我不清楚泥屋里到底有哪些动物,想象中可能很多:它们在乌黑的夜晚赶来聚会,一定高高兴兴的,虽然也要打闹,不过相互之间并不伤害。想想看,如果这时候来了一个生人,冒失地闯进去,它们会多生气,一定要一起对付他,那就有了大麻烦。

从那夜之后,我动不动就想摸黑闯一次小泥屋。為了这个计划,我认真做着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只要带上外祖母割韭菜的小镰刀,就算有了一件厉害的武器。后来我又想到了野物的狂窜乱飞,就找了一顶帽子。

最重要的还是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第四天突然想到了好朋友壮壮。是啊,干这种事就该和朋友一起。

我找到壮壮。他听了我的冒险计划,眼睛一下亮了。“啊,”他抿着嘴唇,“真有意思,咱们快去吧!”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星。出发时我腰上别了一把小镰刀,壮壮拿了一根木棍。

3

今夜的小泥屋比上次安静,离得很近了还没有听到吵闹声。我有点失望,小声对壮壮说:“它们很会装样子,故意不吱声。”壮壮没有吭气,夜色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觉得他此刻十分严肃。

我们在小窗前趴下,看着屋内浓浓的夜色。里面好像有什么在极小心地活动,我们是凭感觉知道的。它们大概早就发现了来人,正在提防着。野物的眼睛与人不同,它们能看穿最黑的黑夜。

四周安静得让人受不了。我们正焦急,屋里突然发出了“扑棱”一声。壮壮忍不住朝窗内呵了一口气,回头看我。我们一起猫腰移到门旁,侧身蹭着墙壁,大气不敢喘,一点点往前挪动,就这样进了屋子。

这是最安静的时刻。那些待在暗处的野物肯定盯住了我们,它们的目光刺得脸上一阵发疼。我故意大着胆子咳了一声。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扯了一下壮壮,继续往屋里走,一伸手摸到了炕沿,就爬到了炕上。那只枕头被我摸到了,我把它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过了一会儿,眼睛终于适应了一点黑夜。如果有月亮就好了,我就能看清屋内的一切。好像有大大小小的黑影贴在屋顶、墙壁和屋角。它们大概准备干点什么,正在等待一个时机。

壮壮的脖子缩进衣领,眼睛却机警地望向泥屋四周。像蜻蜓那么大的一只小鸟,无声地飞起来,从东往西,又从西往东,最后落在屋梁上。紧接着,有一只啄木鸟“咔咔”敲响了梆子,震得灰尘像雪花一样落下。我正仰脸看着,双眼马上被迷住了。“哎呀,真难受……”我揉眼,一手攥紧镰刀,一手抓起炕角的一些土块,后背抵紧墙壁,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壮壮挪到了炕的另一头,做好了打斗的架势。我的心跳动得厉害。随着“啪啪咔咔”一阵敲击声响起,有一个没翅膀的家伙,大半是只豹猫吧,从一个角落“嗖”的一声跃到半空,然后又从屋顶的一端飞到另一端。整个小屋都被搅乱了,“嘎嘎呱呱”的叫声响成一片,有什么上下左右飞蹿,闪着让人心惊肉跳的眼睛。我觉得不止一个凶险的家伙在逼近,就挥舞起镰刀,同时抛出手里的土块。

混乱中我的帽子被什么揪掉了,接着被狠狠地拽下几绺头发。我护住头顶,却有几摊稀稀的粪便撒下来。壮壮在炕的那一端挥动棍子,发出令人心颤的吆喝。炕下不远处有什么在“呼呼”喘息,像外祖母做饭时拉响的风箱。喘息声越来越弱,后来突然没了。

泥屋又像刚来时一样安静了。我和壮壮背靠背挨在一起,手里握紧武器,盯着浑浑的夜色。过了十几分钟,屋角那儿好像挺起一个大大的黑影,它还在长高,越来越高,像一个巨人:老熊一样大、一样笨重,正不紧不慢地挺直身子。它沉着地在屋里走了一个来回……我额头和手心里全是汗,马上想到了白天在小屋里看到的那些又深又大的蹄印。

最后,我和壮壮不知怎么便从小窗那儿出来了,是连滚带爬逃出的。

我们不顾一切地跑,一直跑到茅屋跟前。为了不惊动外祖母,我们像小偷一样溜进了屋里,然后关门,喘息了许久才点上灯。

老天,我们的样子可怜极了。头发脏乱,衣服沾满灰土和野物粪便,脸上的一道道抓痕渗出了血。显而易见,这个夜晚我们是失败者。

由于脸上的伤痕,事情无法向外祖母隐瞒。她从外面找来一些小蓟叶子,用它的绿汁给我和壮壮抹了伤处,生气地说:“你们不该去招惹它们。”

我不服气,看看壮壮:“那是我们的泥屋!”

外祖母摇头:“泥屋早就归它们了,这座茅屋才是我们的。”

(一米阳光摘自《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学出版社,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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