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的 “绿”:《上层林冠》
——从生态批评视角看理查德·鲍尔斯新作
2020-12-19刘思瑶林元富
刘思瑶,林元富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2019年4月,第103届普利策文学奖(the 2019 Pulitzer Prize in Fiction)花落美国当代作家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1957-)的新作《上层林冠》(The Overstory,又译 《上层》)。鲍尔斯多次获得文学奖,自1985年第一部小说《三个农民去跳舞》(Three Farmers on Their Way to a Dance)问世以来,备受文学评论界关注。鲍尔斯一直因其在诡异的小说世界里探索复杂科学问题的能力而备受赞誉——他之前的小说广泛涉及遗传学、制药和人工智能等。而荣获2019年普利策奖的 《上层林冠》被称赞是一部伟大的美国生态小说[1]。不过,评论家路易斯·B·琼斯(Louis B.Jones)指出,鲍尔斯会为了小说主题的打造和信息的填充而牺牲他小说中人物角色的塑造[2]。这个指控几乎伴随着鲍尔斯的每一部小说, 《上层林冠》亦复如是。但是,瑕不掩瑜。正如评论家所言,这本书是对人们的傲慢和对自然资源的无情掠夺的一个深刻探究[3]。鲍尔斯将这部小说的焦点投到树身上,体现了强烈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立场。
国内最早对理查德·鲍尔斯进行介绍的文章应是尚必武的 《鲍尔斯及其新作 〈回声制造者〉》一文,于2007年发表在 《外国文学动态》。此文较为系统地介绍了鲍尔斯在国外文学界的影响力、鲍尔斯的生平及 《回声制造者》的情节内容[4],拉开了鲍尔斯进入国内评论界的序幕。然后是发表于同一期由尚必武编译的《理查德·鲍尔斯访谈录》[5],这篇文章引进翻译了图书运营商鲍威尔斯的记者对鲍尔斯的专访,从第三方的角度对鲍尔斯进行客观呈现。2007年4月,邹咏梅的 《理查德·鲍尔斯获2006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一文对鲍尔斯获奖信息进行了正式的介绍,并简要分析其获奖原因[6]。而后是2007年8月,《“人类仍是一部进步中的作品”:理查德·鲍尔斯访谈录(英文)》一文发表于 《外国文学研究》,这是刁克利以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弗里曼访问学者的身份对鲍尔斯进行的访谈,较为深刻地向中国读者剖析鲍尔斯的写作理念[7]。此后,国内对鲍尔斯的研究主要体现在段军霞的研究成果上,聚焦鲍尔斯作品的后现代性及叙事模式[8-11]。
由于 《上层林冠》的出版年份较新,且2019年刚获得普利策奖,目前国内对这本书的介绍仍然停留在少数的获奖报道上。 《上层林冠》构思精巧,视野开拓,以20世纪90年代美国西海岸木材战争为背景,从树的时间尺度来叙述故事,描绘9位主人公与树的亲密联系,探讨人类应该如何看待世界。鲍尔斯通过精心打造,把树融进副文本、结构和主题中,让人在符号中见树、在结构中见树、在文字中见树。在人类面前,树的角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上层林冠》因此 “绿”得彻底。
一、潜藏于副文本的树
法国叙事学家、文学理论家热奈特(Gérard Genette)于1979年首先提出“副文本”(paratexte),并发展了这个概念。他指出文学作品中标题、前言、插图等都会伴随并强化文本,让文本得以延伸[12]。他还明确了副文本的形式包括:与作者相关的题词、前言、标题插图等;与媒体相关的访谈、概要等;私人的通信及秘闻;等等[13]。国内学者将副文本总结为 “围绕在作品周围,强化作品,并确保它以某种形式得以呈现、被接受和消费的各种语言和非语言的伴随形式”[14]。《上层林冠》这本书主要讲的是一群人和树的故事。这本书的副文本包括印刷的纸、标题、封面、插图、目录等,而这些无疑都经过了精心的构思,与小说所谈论的 “树”高度融合。
或许有读者会指责道,这本标榜保护生态环境的小说,应当保护树木,但读者是在本书的主角 “树”经过浸软、漂白后的躯体上读到它[15]。那么印刷成实体书岂非又与作者写作的出发点背道而驰?答案是否定的。哈根(W.M.Hagen)在介绍这本书时曾提到,《上层林冠》实体书的印刷采用了可循环纸[16],真正践行了小说的核心思想。作为本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书的标题“overstory”在 《韦氏新大学词典》中定义为:“森林树冠层中的一层树叶;构成森林树冠的树木群”[17]。《上层林冠》讲述了一个树木和它们创造的森林生态的故事;在整部小说中,鲍尔斯着眼于非人类自然的视角,详细地描述了它的生活经历。 “overstory” 与 “understory” (下层植被)形成对比。占了巨大篇幅、让读者着迷的人物在这本小说中只是灌木丛生的下层植被,真正的主角是树——在他们头顶上,四肢伸展的上层林冠[15]。
书的封面自然也和树有关——在鲍尔斯看来,书的封面也是小说很重要的一环[18]。封面一般由视觉图像构成,它通过空间的展示,将颜色、排布关系等构成图像的要素几乎同时呈现于读者眼前,借助人的经验赋予各个要素意义,最终形成图像的意义[19]。这部小说的封面像是幅画着巨木森林的古典油画,与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个骑着马的,还不如一棵倒下的树木二分之一高的人。画面中有3个圆弧将整个画面划分为4个部分,分成1个圆和3个圆环。从远处看,这些圆弧仿佛是树的年轮;从近处看,整个画面被切割旋转,圆心部分和第二个圆环部分的画面被倒置——天空颠倒成地面,地面升到空中。这个封面呼应了小说的结构,就像个寓言的同心环,鲍尔斯将他小说中的人物围绕着巨大的红杉这个中心点展开叙述,而这些人物只占了红杉众多年轮里的几个环而已。正如在书中鲍尔斯用森林之神的声音写的那样,时间就是一环缠绕着另一个环,不停向外延伸[20]357-358。这本书试图让读者看到生命的无尽形式,那种传播、进化、相互关联的智慧。封面和书名一样,聚焦到树而不是人身上,人不再是世界的主角,聚焦生态自然,传达了颠覆人类中心主义的图像意识。
书中的插图亦是充满了树的元素。书的“树根”这一部分由《尼古拉斯·赫尔》(Nicholas Hoel)、《米米·马》(Mimi Ma)、 《亚当·阿比奇》(Adam Appich)、《雷·布林克曼与多萝西·卡扎里》(Ray Brinkman and Dorothy Cazaly)、《道格拉斯·帕夫利切克》(Douglas Pavlicek)、《尼莱·梅达》(Neelay Mehta)、《帕特里夏·维斯特福德》(Patricia Westerford)和 《奥利维娅·范德格里夫特》(Olivia Vandergrife)8个故事组成,每个标题中的人名都各自代表着一个主人公。在书中,每个主人公的姓名后都是一幅特定树木的手绘图:栗树(chestnut)、桑树(mulberry)、枫树(maple)、橡树(oak)和椴树(linden)、花旗松(douglas-fir)、无花果(fig)、山毛榉(beech)、银杏(maidenhair)。这些树都和各自故事的主人公有密切联系。此外,书中分节标志是一个带着年轮的树桩。在这部小说中,所包含的树种之多让人惊奇——仅在第一页就有17个种类[20]32。
此外,鲍尔斯在书中设计的目录尤为引人注目。这部小说的目录由 “树根”(Roots)、 “树干”(Trunk)、 “树冠”(Crown)、 “种子”(Seeds)四大部分组成,恰好就是一棵树的构造、循环。其中,“树根”这一部分分别叙述8个各自完整、主人公们互无交集的故事:一名继承为栗树摄影的百年家族事业的年轻人;一名移民到美国的华裔后代;一名社交迟缓却志在成为心理学家的男孩;一对职业分别为知识产权律师、速记员的夫妻;一名曾经被一棵榕树救了性命的越战空军老兵;一名从树上坠落导致残疾的游戏设计者;一名虽有听力障碍却发现树木之间奇妙交流的科学家;一名热爱派对不幸触电身亡,却又奇迹被光召唤回人间的女大学生。在 “树干”部分,主人公们的命运逐渐交织,他们或因参与抗议伐树活动,或因阅读到同一本书籍而产生交集。他们的命运围绕着 “树”,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在 “树冠”这部分,正如一颗树的树干逐渐分叉出枝干,盛开出繁茂的树冠,主人公们经过一系列的抗议活动,最终各自成长。终章“种子”所占篇幅不多,却播撒希望,意味无穷。由此,整部小说的谋篇和章节的布局形成呼应。
《上层林冠》的副文本构思精妙,每一部分都 “绿”得彻底,吸引读者眼球的同时还凸显了树在该小说中的角色,为该书颠覆人类中心主义做了铺垫。
二、树根:人类的傲慢或尊重
生态批评家彻丽尔·格罗费尔蒂(Cheryll Glotfelty)总结了怀特(Lynn White,Jr.)的观点,指出环境危机根本上是一个指导科学和技术的信仰和价值观的问题,并且谴责人本主义的傲慢和对自然的支配态度[21]27。怀特指出,只有反对那种大自然除了为人类服务便无任何理由存在的观念,人和自然的关系才会出现有意义的改变[22]。《上层林冠》是一个跨越几十年的寓言故事。小说追溯了9个主人公和树之间的悲欢离合,将人类和植物的冲突结合在一起。《上层林冠》中的主人公,除了印度裔尼莱以及华裔后代米米,大部分来自基督教家庭。但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和树发生了交集,成为了非人类中心主义的拥趸。
第一章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来自爱荷华州一个挪威移民农民家庭的年轻艺术家尼古拉斯的家族史。尼古拉斯的曾曾曾祖父在距离栗树的原产地几千英里远的爱荷华州种下了一颗栗树种子,这棵栗树因此逃过了当时泛滥整个北美的几乎导致栗树灭绝的枯萎病。曾曾祖父约翰在父亲死后买了一部柯达相机,之后开启了每月给栗树拍一张照片的家族传统,而后一直流传下来。这棵树每个月的照片背后,是鲍尔斯轻描淡写的一个家族百年的悲欢离合,如模糊的背景一般快速掠过。这棵栗树成了站立着的、活着的赫尔家族的“家谱” (family tree)[20]174。这个开篇的故事将整本书的视角拉到一棵树的巨大时间轴上。因此,尼古拉斯对树木的漫长寿命充满敬畏,这也为他后来参加抗议活动为树的命运奋斗埋下伏笔。主人公米米·马亦来自一个移民家庭。她父亲是一位于1911年来美国求学的中国穆斯林,在伊利诺斯州的自家后院种了一棵桑树,最后自杀在这棵树下。父亲的自杀让米米无法忘怀,因此对米米来说,树成了父亲的化身。亚当来自一个有5个孩子的家庭。在房子后面,每个孩子都拥有一棵属于自己的树,亚当的树是枫树。这个被医生判定为社交迟缓的男孩像他的枫树一样,容易脸红、不善言谈。他对树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为父亲粗暴对待树而流泪,甚至铤而走险劝阻并因此受伤。帕特里夏的生活和工作则为故事的背景以及鲍尔斯写作的思想核心提供了一个象征性的框架。有听力障碍的她幼时在父亲的教导下爱上了树木,而后成为了一名植物学家,她惊奇地发现树木之间可以互相交流。于是她发表了一篇革命性的论文,证明树拥有交流能力及社交生活。在遭受一番嘲笑之后,她的观点最终被证明、认可。她的书 《秘密森林》 (The Secret Forest)也成为了一场新的生态运动的圣经。书中的其他主人公也因阅读她的书,而产生了隐形的联系。
以上主人公们与树的故事或多或少受到了家庭的影响,而另外几位主人公则因为个人经历而改变了对树的看法。知识产权律师雷·布林克曼与速记员多萝西·卡扎里是一对夫妻,这对感情风雨飘摇的夫妇,试图靠在院子里种树来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当他们的爱情走到末路时,是树让他们隔绝的心重新靠在了一起。道格拉斯的经历则让人最近距离地触碰到历史的脉络:他参加了臭名昭著的斯坦福监狱实验,之后又参加了越战。道格在一次飞行事故中坠落,被一棵神圣的榕树救了性命,却也跛了一条腿。这个饱受精神创伤的社会边缘人时刻谨记自己欠了树一条命,回国后种了5万多棵树,并且积极投身木材战争。尼莱是这部小说里的第三个移民主人公,他的父母都是印度裔。从小受父亲耳濡目染的他十来岁时就能自己编写程序。饱受移民身份困扰的他最爱爬到一棵橡树上放松心情,但在这棵树上的一次失足事件导致了他的瘫痪。后来他受无花果树的启发,创造出极受欢迎的电脑游戏。他自身也像树一样,双足不动,世界却触手可及。最后一个主人公是来自波士顿的一名大学生奥利维娅,她是受树木影响最为深切的人物。曾经的她终日浑浑噩噩,对树木也毫不在意。在一次电击事故中,死亡的她被 “光之生物”(beings of lights)[20]163召唤回人间,这些生命告诉她地球“40亿年生命里最奇妙的作品需要帮助”[20]165。这些来自树的声音诱使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向西行驶,成为最虔诚的 “抱树者”(treehugger)[20]238。
越战老兵道格在书中问出了 “人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20]386这个核心问题,而鲍尔斯召集了一群有不同经历的人来给出他们各自的答案。《上层林冠》的主人公们面对树时不是居高临下,而是平等对待树,把树看作是上天恩赐的礼物,他们的经历表现出一种强烈的颠覆人类中心主义的倾向。
三、树干:人类的贪婪或无私
哈罗德·弗洛姆(Harold Fromm)曾谈及工业革命是如何影响人类对其自身与自然关系的理解,他警告说,技术创造了人类控制自然的假象,使人类忘记了他们看似不可征服的思想实际极其依赖于自然系统[21]27。此外,格罗费尔蒂也指出人与自然矛盾的激化与社会内部矛盾的存在和激化有密切关系[21]131。在小说的核心部分“树干”中,鲍尔斯描绘了为树而战的生态活动家们与奉私有财产为圭臬、短期经济利益至上的资本阵营之间的剧烈冲突,饱蘸血泪地控诉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偏颇给自然造成的伤害。这与生态批评的理念不谋而合——生态批评倡导解救作为人的生存环境的大自然,“其终极关怀是重建新型的人与自然合一的精神家园和物质家园”[23]。
鲍尔斯在 “树干”这一部分充分使用蒙太奇手法,不停地交错叙述不同主人公的故事。奥利维娅在爱荷华州结识了尼古拉斯。当他们到达加利福尼亚时,这对恋人加入了和平抗议伐树的运动。为了保护红木不被砍伐,他们爬上了竖立在一片被伐木工围攻区域的古老而雄伟的红木上的一个平台,离地200英尺,并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原始的生活、和树的亲密接触让他们的人格渐渐溶解,浑身散发着树的气息,尼古拉斯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物种。他们还给自己重新取了属于森林的名字,奥利维娅为尼古拉斯取名 “守护者”(Watchman),而尼古拉斯为奥利维娅取名为 “银杏”(Maidenhair)[20]216,一个与奥利维娅的经历恰好相契合的树种。新的名字象征着他们真正放弃了人类的独特地位,成为了森林社区的一员,和树站在了一个阵营。
亚当因为要做一个有关 “旁观者效应”(bystander effect)[20]234的研究,来到尼古拉斯和奥利维娅居住的树上。他研究人类是如何对灾难——尤其是那些逐渐发生的灾难,视而不见的。在相处过程中,亚当旁观了和平抗议活动,见证了抗议活动的元老因炸弹袭击而身亡。同时,伐木工人们为了能顺利砍树,在说服未果后选择用直升飞机刮起气旋恐吓他们离开红木。当奥利维娅几乎要被从200英尺高的地方刮落时,亚当为了救她而选择投降:他不再是死亡的旁观者,也不再是抗议运动的旁观者了。在见证了人类本性的贪婪以及抱树者对自然真挚的热爱之情后,他那童年时对树木的爱护之心再次燃起,于是成为了抱树者的一员。与此同时,米米和道格相遇并且也一同加入抗议运动,并为此受到无数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他们因为抗议活动失去了尊严——他们将自己和伐木机器绑在一起,到场维护秩序的警察无视米米要排泄的生理需求,导致她当众失禁;道格将自己和一棵树绑在一起,他的裤子当众被警察一条条撕碎,裸露下体。他们的肉体遭受到残忍的对待:同行者的眼睛被警察灌辣椒水;米米的颧骨被刺穿,留下深深的疤痕;道格被火烧身,为保护米米袭警而获罪,后来还折了上颌骨。以人类中心主义为上的资本阵营的残酷无情在这里暴露无遗。活动家们在这里代表着自然——自然在与人类的冲突中处于弱势地位,且伤痕累累。他们的和平抗议活动最终逐渐演变成暴力抗议活动。就像自然一样,刚开始对人类的伤害作出温和的抗议以示警告,最后会变成暴力的抗议,受伤的最终是人类自己。亚当、尼古拉斯、奥利维娅、米米和道格这5个书中参与抗议运动的主人公终于相遇。亚当给自己取了树名 “枫树”[20]337,道格为 “花旗松”,米米是“桑树”[20]334。他们5人分工明确:能听到树的声音的 “银杏”指挥行动,训练有素的 “守护者”望风,工程师 “桑树”将24个塑料牛奶罐改造成爆炸装置,老兵 “花旗松”负责引爆,心理学家 “枫树”则负责心理上的开导。他们毁坏机器,然后留下保护树木的口号,合作颇为默契,格外成功。
在5个主人公进行抗议活动的同时,雷和多萝西在阅读了一些文章和书籍后,也开始思考人类权益和自然权益的关系。他们意识到,人类对于邻居的看法都是错误的,人类偷来的东西都需要还回去。雷觉得他的自我在溶解,所有他作为人的权利和特权都消失了。他的头脑因此崩溃、瘫痪。在硅谷,尼莱则往他创造的游戏中大量植入现实的动植物元素。他想让数百万的用户用自己的行动让这个虚拟世界变得丰富,“帮助他们建立一种美好的文化,再让他们在失去它时感到心碎”[20]327。他希望游戏中的人能因此注意到现实中周围的世界。与此同时,植物学家帕特里夏正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许多人正在为保护树进行抗争,而自己却明明知道每天都有上万亿的叶子不可逆转地消亡而无动于衷。因此,她决定建设一个 “种子库”[20]305,保存树木的基因。这4位主人公看似和另外5位没什么联系,其实他们的生活却都因为树而 “在地下深处早已联系在一起”[20]132。
奥利维娅说:“如果我们错了,我们就要付出代价。他们只会夺走我们的生命。但如果我们是对的呢?”[20]345她随时做好准备牺牲自己的性命,为树无所畏惧地前进着、行动着。而后在一次破坏行动中,一场意料之外的爆炸发生,奥利维娅牺牲。活着的人甚至不敢求助警察,只能痛苦逃离,四散分别。书中的主人公们代表人类做着反思,自然在他们面前地位逐渐上升。但是,他们的力量仍然是单薄的,书中与人类中心主义的惨烈抗争几乎不能称是具有胜利意味的。鲍尔斯让人看到树木和森林的葱茏和令人振奋的细节,也让人深切感受到那些痛心各地森林被摧毁而造成无法挽回损失的人物的绝望。
四、树冠和种子:自然的独立性与治愈性
生态批评学家克里斯托弗·曼内斯(Christopher Manes)指出,自然已经从万物有灵论转变为一个象征性的存在,从一个健谈的主体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客体,以至于在人类的文化中,只有人才有说话的主体的地位[24]。在 “树冠” 和 “种子”部分,鲍尔斯将 “树”的潜在能力进一步揭示出来。书中指出,人类做的大部分事情,树都能做到,只是它们做得更慢。他们为生计而竞争,照顾家人,有时为孩子做出巨大牺牲。他们呼吸、吃饭、做爱、送礼物、交流、学习、记忆和记录生活中的重要事件。这正好呼应了生态批评恢复自然不依赖于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的目的。帕特里夏在森林里为她的 “种子库”寻找种子时,遇到了一棵树——树的枝干盘结,像个女人。这个女人的躯体扭曲残缺,表情痛苦而疯狂,仿佛在呼救,这与人类一般印象里树的自然恬淡、温和的形象迥异。树以一种有声的形象出现,颠覆了现代人默认的树沉默的固有印象。
同时,生态批评倡导要还人性以自然,从而解决人的异化问题[22]。书中鲍尔斯塑造了远离自然后痛苦的现代人的形象。米米成为了一位心理治疗师,鲍尔斯在这里花了不少笔墨描绘一个女性患者和米米的痛苦对话。女患者遭受了来自社会、家庭的压力,也忍受着孤独。经过治疗后,这位现代女性刚重新拾起面对社会生活的勇气,一踏出门,就被互相吼叫的油漆工、嘈杂的路人通话声以及狂怒呼啸的汽车喇叭所摧毁。这里鲍尔斯揭露了现代人在脱离自然之后,在冷漠的社会中迷失自我、痛苦万分,导致精神病症的产生。
鲍尔斯呼吁保护自然、回归自然,人只有在与自然的联系中才能找回自我。树能为人疗伤、给人希望。尼古拉斯在失去爱人奥利维娅后,回到爱荷华州的旧家中寻找自我。这块地已经被他卖了,房子不属于他,连那棵高大的地标——他们赫尔家族的家族树(栗树)也已经被砍了,只余下树桩。但是,树桩上仍有一些幼苗不停地生长-死亡-再生长,只有房子停止了生长。他继续前往北方,在森林里再次听到奥利维娅的声音:地球40亿年生命里最奇妙的作品需要帮助。他重新恢复了行动,和新认识的一个伙伴一起在森林里利用已经倒在地上的树,拼出一个巨型的图案 “静止” (STILL)[20]502。他们计划利用卫星、互联网来传播这个重要的信息,呼吁人类停下来看看四周,把姿势由支配转变为适应,以避免全球灾难。即使森林会在这些腐木拼接成的字上生长,再过两个世纪,这5个字母也将消失,但是这个词语背后传达到人脑中的思想其实一直会以某种形式存在。
在 “树冠”中,20年后的道格和亚当偶然重逢。道格始终无法释怀奥利维亚的死亡,他质问亚当为何当时奥利维娅重伤,大家让他去寻求帮助而他却无功而返?亚当解释说求救时间漫长,奥利维娅必将死亡。不仅如此,他们所有人也会因为暴力抗议而被捕。他们分别后,道格罪行被发现并被指控为国内恐怖主义。在被利诱可以减刑时,他为自保选择了揭发亚当。而时任大学教授,并且有幸福家庭的亚当异常平静,他甚至觉得警察来的太迟。他在20年前曾这样说过:“最好的说服人类的方式就是一个好故事。”[20]336如今他拒绝为自己请律师辩护,被判140年监禁。这140年对树来说不算什么,更何况那些被砍掉的树加起来的岁数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亚当为树做了一些事情,并因此感到解脱。小说中,鲍尔斯借米米之口,在 “种子”里解释了亚当的用意。米米看到亚当被捕的新闻,回忆起他说的那番话,意识到他在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一则寓言,引起社会的关注,希望它能启发陌生人,进而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
五、结语
《上层林冠》这部小说从文本本身到副文本都 “绿”得彻底。鲍尔斯对树木世界怀着一种巨大而强烈的敬意,写这本小说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环境,而不是人。副文本一开始就将树的身影推进读者的视野当中。此外,小说中的主人公们一开始因为家庭影响或个人经历摆脱了大多数人面对自然的优越感,基本和树处于平等地位,与树友好相处。而后,在参与木材战争的过程中逐渐在生命漫长而规模宏伟的森林前缩小,把名字更换为属于森林的名字,归依森林,从属于自然。再后来,树借着帕特里夏的研究成果以及她在森林里的发现而再次在人类面前显露了表达能力,不再是沉默的。甚至树代表的自然还能抚慰人在与自然脱离后遭受的创伤:需要被拯救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人类;就像很多古老的神话所说的那样,人类要想获救,就必须回家重生。人类总喜欢将人与自然视为两个独立的事物,而鲍尔斯在这部小说中把人和非人类带回同一个空间。他让树木的地位在这本书中无限上升,成为“上层林冠”,而人作为更加工具性的角色在这本书中下沉,作为 “下层植被”,由此彻底地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
小说中的人物都成为了鲍尔斯表达自己观点的载体。心理学家亚当研究认知偏见的学术生涯,是鲍尔斯对人类如今面临的人为生态灾难的原创性见解。在戏剧化冲突的三个源头,即人与人、人与自己、人与自然中,人与自然的戏剧冲突已经萎缩,几乎从当代文学中消失[25]。亚当希望能用一个好故事启发人类,这其实是鲍尔斯写作这本书的初衷,也是他内心的剖白。他希望这部小说教人类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教人类审视自己的内心,从超越自身利益的角度看待世界,为人类丢失和损坏的世界带来新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