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短篇)
2020-12-18林为攀
我不敢跟其他公司的前台比。她们年纪轻,学历高,每过一个小时就要从包里掏出镜子补妆。她们把时间都花在了那张脸上,对接待工作却马虎大意,不是用小镜子检查脸上有没有卡粉,就是用睫毛夹把睫毛夹高一点。但凡有男性不满她们的妆容,她们都会啐一句“直男”。
她们在化妆路上过分“要脸”,在工作上却可以非常不要脸,常把失误怪到别人头上。若遭上级质疑,便会用挤眼泪的方式扮可怜、博同情。对待同事的抱怨又是另一副面孔,去演能剧简直可以不用戴面具。
她们每天上班都在浏览淘宝,抢购新品。化妆对她们来说胜过吃喝拉撒,她们可以一天不吃饭,但不可一日不化妆。只有化妆才能赋予她们自信。
不过,每到过年,她们却只能素面朝天,因为四邻都知道她们的真面目。一过完春节,她们又会摇身一变,变回办公室里精致的Beatrice与Belinda。
人算不如天算,她们今年都因疫情没能回去。她们被隔离在城市的出租屋里,没了外卖上门,手机上的便利软件遂成摆设,她们要戴口罩下楼去扛大米、买白菜。幸好戴了口罩,否则真有损她们都市白领的无上称号。她们都在怀念出门的日子,然而从大年三十关到现在,仍没有允许出门的迹象。她们在室内错过了家乡礼花震天的新年,错过了北京踏春的好时节。其实,她们不是为自己错过这些而遗憾,而是为别人错过她们化妆的脸而懊恼。想到别人也这样,她们心里就好受了,起身去厨房烧开水,泡方便面,非常时期,吃不了牛排西餐,只能将就将就了。垃圾桶里的泡面盒堆积成山,也懒得下楼去丢,因为戴上口罩,化了妆也是白化,既如此,何必还要出门。
她们都还没谈男朋友,平时也得罪光了同事,找不到人说话,她们便自娱自乐,修眉毛,剪鼻毛,抹口红,好在基本功没忘,一套动作还是那么行云流水。打开淘宝网页,新品很久没更新了,骂一句“他妈的”。瞧,还是咱们的国骂历史悠久,一到关键时刻准能用上。
她们抱着手机睡着了。这也是一件咄咄怪事,因为在平时,她们可不敢不卸妆就睡觉,说是那些化妆品对脸蛋有害,也是怪了,白天涂的时候怎么不说有害,一到夜里就说有害。她们临睡前的卸妆程序也是麻烦得很,就像瑞士手表复杂的仪器。她们一天只有两个时刻能安静下来,一是化妆,二是卸妆,其余时刻她们都像打了鸡血,对明星八卦如数家珍,好像她们是狗仔队专门训练的克格勃特工,每天啥事不干,净侦查这些明星了。在这非常时期,她们一切从简,不仅不卸妆,也不养生了。可以说,养生与化妆是她们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两件事,喝茶泡枸杞,咖啡只喝星巴克美式,至于其他饮料,则全被她们斥为垃圾。她们抱着手机睡醒后,看到手机电量不多了,也不再着急忙慌,过往手机电量没满格,都会像脸上忘了化妆一样,但她们现在能撑到手机没电才会去充,充完继续刷微博、逛淘宝。不但淘宝上的化妆品没新品,微博上的明星热搜也不见了,平日那些言必称不想占领公共资源的明星公关全都消失了,代之以每日疫情公告。她们只在疫情初期紧张一会儿,见家乡疫情不多,北京疫情祸不及自身,便当作没这回事了。
她们也不再控制体重。大口吃饭,大口喝水,恢复了光荣的胡塞海喝进食传统,站在秤上一看,飙升的体重让她们如临大敌,但想到又没有其他人知道,也就干脆任由胖下去了,只要能在疫情结束时减肥成功就行。她们平日走在大街上,就是街上最靓的风景,她们现在隔离在家,看到镜中的自己,才知道她们跟别人并无两样。
她们漂漂亮亮时,从不会想到我,哪怕我跟她们就在同一个前台群。群里平时是一个争奇斗艳的竞技场,她们每日都在群里发化妆品链接,我每次点进去,看到远高出自己实际收入的价格,总会惊讶无比,以为自己的工资没有她们高,不然她们剁手的时候为啥眼都不眨。所以平日我几乎不敢说话,任由这些链接像俄罗斯方块一样,越堆越高。但今天,我却看到她们在群里主动@我,问我怎么做饭。
我就是通过与她们聊天,得知了她们在隔离期间的派头,但我没有笑话她们。我耐心教她们炖排骨、煲鸭汤、煮白粥,还教她们排骨炖之前需要焯一遍水,鸭肉煲汤需要加料酒,白米下锅前需要淘三遍。这些都是生活常识,可她们却像第一次听说一样,我可知道她们大部分人从小生活在农村,上大学才离开家乡,大学毕业方到城市打拼,大部分只有二十六七岁。没想到,农村二十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竟比不上城里六七年的物欲横流。
我比她们大十岁,成了家,有了小孩,丈夫是程序员。她们嫌程序员不懂浪漫,眼里只有工作,跟她们的择偶标准相距甚远。一问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她们搬出的参照物真能吓死人,都是电视上才能见到的富商巨贾。找不到匹配的,她们宁愿就这么单下去,仗着脸上的胶原蛋白还没流失,仍认为白马王子还在不久的未来候着。十七八岁时,觉得二十三岁嫁人都有点迟了,真到了二十三岁,又觉得最晚不能超过二十六岁,到了二十六岁,也不知从哪里抬出一些未婚或者晚婚的半老徐娘,还美其名曰,单身也能活得潇洒。孰不知,那些人是仗着腰包鼓,而她们呢,除了日益增长的年纪,简直一无所有。
也是因疫情回不去,这才躲过家里逼婚。她们在大城市养刁了眼界,撑大了野心,岂会愿意在老家相亲。很多人排斥相亲,不是排斥这种方式,而是觉得相亲对象与自己的想象出入太大,却不知自己在对方眼里亦如是。如果让她们跟爱豆相亲,她们准会对相亲点赞三连。甭看她们化了精妆,挎了名包,穿了贵衣,但在媒婆眼里都是毛坯房。眼尖的媒婆一眼就能看穿她们,所以才会给她们介绍相匹配的相亲对象,准确率之所以不高,不是因为媒婆看错了,而是她们的心比脸蛋还更深不可测,她们的脸只化了几层妆,但心却是千层洋葱,被重重欲望包裹得密不透风,真心早就不知被埋在了第几层。虽然媒婆尚比不过大数据,幸仗经验丰富,也能将将撮合几段姻缘。
她们只想捡现成,不愿共患难,而适龄男子大都还处于事业起步阶段,事业有成的男子又已步入中年。她们的欲望与异性的年纪也成反比。现在的世道,谁还会傻到跟男人一同打拼,若听到谁是这样的女人,那可又是一桩奇闻轶事,可供她们聊满一个礼拜。她们靠不了男人,也不想提升业务能力,因为觉得自己迟早要嫁人,当个家庭主妇,工作好与坏都一样。上一天班,摸一天鱼。上午十点到公司,先刷微博,看看谁跟谁又组CP了,谁跟谁又撕逼了,谁又抢了谁的代言,等等。中午把午睡的时间用来逛淘宝,货比三家,即便惹恼逢人就叫“亲”的客服也无所谓。下午两点,逮着空追剧,不是一些耽美,就是一些仙侠,都是一些非現实主义的“鸿篇巨制”。只有到了下午四五点,要交工作汇报了,才会临时抱佛脚,不过还是会卡着点下班,哪怕超过一分钟,都会发朋友圈表扬自己。
每天挤地铁上下班。北京的早高峰,就是一座万里长城,她们也只有在这种时刻,才会觉得北京也没那么好。好不容易挤上去了,瞅见空位,就跟饿狼扑食似的,哪还要什么体面。抢到座位后,优越感爆棚,站着的乘客,在她们眼里登时就成了上不了台面的相亲对象。戴上耳机听歌,大都是一些情歌,听到感同身受的歌词,悄然在心里滑落一滴泪,想一想从前的暗恋对象。听歌听累了,便打开各种情感公众号,看一些女性如何才能在恋爱中不吃亏的爆款,她们用公众号指导自己的情感生活,哪怕碰到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异性,只要有一点跟公众号说的不一样,都会果断放弃。她们不需要思考,因为网上的大数据早已帮她们做了最好的安排,听歌只听最流行的,追剧只追最有热度的,看书只看排名最高的,但有一点,她们无法如愿,即拿最高的工资。不过她们不以为意,觉得现在還年轻,早晚有一天会赚上高工资。每到周末,都喜欢去三里屯的网红餐厅打卡,菜单上菜太贵,就点上一杯饮料,用手机拍几百张照片,然后耗时找出拍得最好的九张,在朋友圈发个九宫格。接着便坐等点赞,每过几秒钟都要打开一次朋友圈,看看有多少个赞了,记住点赞者,拉黑视而不见者。谁若赞她们,她们将来必以赞回报。她们就是这样一群恩怨分明的都市女性。
她们只到周末才会三五成群聚会,没有一次叫过我,她们交朋友的准则是穿着、收入和年龄。我因穿着普通、收入一般和年纪过大被排除在外。我虽无法躬逢盛举,却未错过一次,因为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群里发照片。我通过这些照片就知道她们的聚会进程,还通过她们见面后发照片的频率判断,她们的关系其实也一般,因为聚餐时自拍明显比说话多。她们严格奉行AA制,因担心下次轮到自己请的时候多出块八毛,故每次聚会都选同一家餐厅,点同样的菜,哪怕已经吃吐了。吃饭不是重头戏,发朋友圈才是聚会的主旨。我有她们大部分人的微信号,她们发朋友圈只会给自己修图,其他人则全部被打回原形,当成绿叶衬托自己。要想看清她们的真实长相,别看她们自己的朋友圈,而要去看别人的朋友圈。她们上演了一场堪比明星抢占C位的精彩大戏。
我虽无缘加入她们的盛会,但也无法置身事外。她们每次见完面,吃完饭,发完照,都会在群里频频cue我,不是让我给她们新发的朋友圈点赞,就是让我评价她们发的照片。有时,Beatrice还会私聊我,对我吐槽Belinda的衣品烂,吃相差;而Belinda也会单独找我毒舌一番,不是说Beatrice口红的色号过时,就是怀疑她挎的LV是高仿。她们给我发微信,不爱打字,也不知是不会拼音还是不会五笔,而是发语音,普通话标准也就罢了,问题是她们都是南方人,一个福建人,一个广东人,说的普通话需要连蒙带猜才能明白个大概。她们的语音也无法转换成文字,我试过几回,回回都转换一堆乱码,像极了我丈夫编的程序,但他也看不懂。为了听出她们的意思,我私下里费了吃奶的劲,哪怕看电影专挑港台片,仍一知半解。上网去查,又看到网友各执一词,有的说粤语才是正宗的汉语,有的说客家话才是正宗的汉语,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我被她们给我发的语音方阵搞得头大,正想着怎么回复,她们又噼里啪啦发来好几段长达六十秒的语音,看来她们只是把我当成了发泄的树洞,并不指望我能回复她们。我每次点开她们的语音,都会吓哭我的儿子,从此我就屏蔽了她们的信息。原以为她们会在群里搬弄我的是非,没想到压根儿没提这茬,显然她们不只给我发,而是群发的,就如逢年过节批发的祝福。原来她们就是网上所说的塑料姐妹花。
以前,不管群里多热闹,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家庭,可现在不一样了。被隔离在家的她们,有的是时间在群里聊天,因回应者寥寥,便瞄上了我,一个劲地@我,哪怕我屏蔽了群消息也没用。她们现在迫切希望我能及时回复她们的微信,但说实话,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我们只是从事着相同的职业,并无共同话题,她们若不是闲得发慌,也不会找我这个80后老太婆聊天,要知道她们才是互联网上热度最高的90后。但随着00后进入社会,逐渐遭到冷落的她们也像之前80后骂90后那样,骂起了00后,不是说他们追的爱豆人品不好,就是嫌他们说的“黑话”鬼都听不懂,却忘了她们当年说的非主流火星文也不好懂。
试举几例90后火星文与00后“黑话”,就能知道每一代人其实都是半斤八两。
90后火星文:
1.烸兲爱伱哆一点。中译:每天爱你多一点。
2.鱼哭勒水知道,莪哭勒谁知道。中译:鱼哭了水知道,我哭了谁知道。
3.莪,會安靜地/赱掉,吥打擾。中译:我,会安静地/走掉,不打扰。
00后“黑话”:
1. 扩列——释义:扩充列表,即添加好友。
2. 躺列——释义:躺在好友列表,不会互相聊天的那种。
3. 养火——释义:QQ好友互动会产生火花,指多聊天多联系。
说实话,以前我也骂过90后脑残,但自从看过一些火星文后,我却由衷佩服90后这代人的想象力,并希望90后也能理解00后。当我将以上例子发到群里后,没想到她们却说道:“我们用微信的岂跟用QQ的是同类人?”经过我丈夫指点,方才明白,原来90后喜欢聊微信,而00后则喜欢聊QQ。
渐渐地,我习惯了她们的消息,甚至每隔十分钟就要滑开手机看一眼。疫情期间,儿子延迟上学,程序员丈夫也推迟上班,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男人却让我手忙脚乱,我每天既要给他们做饭,还要督促儿子做功课。我丈夫表示可由他来做饭和监督儿子,我将厨房和心尖尖交给他后,舒服地躺在床上聊微信。可我还未安生片刻,他就握着锅铲闯进来喊道:“芳菲菲不好了,着火了。”我立即跑进厨房,先关火,再开窗,但还是没能救回那只鸡。
我把整锅烧煳的鸡倒掉,煮上泡面,见儿子嘴巴噘得老高,说:“林霖铃,你的作业做好没?”他说:“妈,我可不可以改个名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同学笑话他名字像110。我问我丈夫:“林琅,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我见他点头,又问道:“那当初取名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说:“我哪敢说啊,万一说了,指不定你会在书里怎么编排我。再说了,这些年,家里哪件事不是你说了算?”
我没料到他们竟生活在我的高压之下,我以为我很爱他们,就像我从不怀疑他们爱我一样。当年我丈夫跟我结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威逼所致,我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
十年前,我二十七岁,作家梦正遭到现实残酷的重击,那时我已写作十年,但毫无建树,连发表都不易,更不用说出书。我痛恨自己挫败的人生,急需找到一个归宿,既然文学暂时无法给我抚慰,我便想起了高中同学林琅。我们是高中同桌,我无心上课,每日埋头写作,每当老师经过,他都会用胳膊肘提醒我。他也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者,我每次都强迫他看我写的小说,逼迫他说出个子丑寅卯。只要说得不合我心意,我动辄拳脚相向。从此,他学乖了,点评我的小说时,都有了相同的模板,就像我当时写作的套路一样。他会把优缺点七三分,七分优点,三分缺点。或许在他看来,那三分缺点才是最重要的,可我总把那七分优点当成进步的憑据。
高中毕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络,一直到我二十七岁的那个春天。我通过高中同学群取得了他的联络方式,我还记得他在微信里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大作家,好久不见。”这个称呼让我立马湿了眼眶。随着我们交流日益频繁,我俨然又找到了信心,终于在那年的七夕鼓起勇气跟他求婚。没想到他却消失了整整三天,我备受打击,尊严扫地,想着这个世间真没什么可留恋,便站在出租屋的顶楼,准备跳下去结束自己可笑的一生。当时,若非我的手机及时响起,说不定我早已死在了那天正午。我掏出手机接听,发现竟是消失已久的他,他在电话里问我在哪儿。我回道:“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他说:“找你回老家领证啊。”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说:“你在哪儿?”他说:“在你门外,我敲门你怎么不开。”我让他稍等片刻,一骨碌下到十四层我所在的出租房。我见到他手里拿着一束花,站在门外不知所措,我扑哧一笑,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他回头看到我,忙把花递给我,说:“找同学打听的。”
我们当晚便回了老家,第二天去县城领了结婚证。在进入民政局之前,他再三问我考虑清楚没,他那时刚上班没多久,没钱买房,就是办酒的钱可能都要找别人借。我说我不在乎。看着我们的合照出现在结婚证上,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回到北京后,他照常上班,我则在逼仄的出租房继续写作。后来实在不愿看到他这么累,就去找了份前台的工作暂时干干,没想到这一干就是十年。儿子林霖铃出生后,我们借钱付了首付。我的写作在婚后第五年也有了起色,本想辞掉前台工作,但因不想错过这个可近距离观察人的工作,就一直拖着没辞。林琅跟我结婚时,还是一头茂密的黑发,十年过去了,他的脑袋早秃了。我因写作有了名堂,在家里愈发跋扈,看什么都不顺眼,这对父子只要见到我脸色不对,都会开口哄我。
他们今晚爆发的不满,让我第一次认清了自己。我确实对他们太苛刻了,我早已忘记林琅不仅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跟他说起此事,不想让他有恃无恐。我以己度人,想着林琅得知真相后,我们的角色会换过来。他也曾察觉出我的不对劲,因为我太不正常,结婚时不仅没索要彩礼,也没要求买房买车,就连婚礼都可以不办,更不用说买钻戒、拍婚照。除了那一纸结婚证书,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能证明他跟我是一对夫妻。原以为我是一个作家,没有那些世俗之见,可目前看来,并非如此,很有可能我只是把他当成一张饭票,还是短期的那种,一旦我在写作上闯出名堂,便会毫不犹豫地舍他而去。他的想法有迹可循,体现在我对房事没兴趣,从不参与讨论朋友的八卦也可见一斑。我确实在生完林霖铃后“性趣”大减,实在推脱不过去,也是例行公事,每次都让他索然无味,至于他那些朋友,我更是连名都叫不全,甚至不愿他们上家来认门。
我写作入了魔,疏于照顾家庭,我教别人做菜时说得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却并非如此,林琅是真的不会做饭,我是不会做饭装成会做饭。我之所以牢牢掌握着下厨大权,不是因为我的厨艺高超,而是我吃不惯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做的饭,为此,我们家从没有下过馆子,每次做菜都是一招鲜:水煮。万事万物皆可煮,却不知做菜还能蒸,还能炒,还能炖。一图方便,二来不会油腻。饭菜只要稍一油腻,我脸上就会冒痘,这对我的幕前工作可是致命的打击。我以为我的儿子我的丈夫也喜欢吃水煮食物,有一天我下班回来,一开门竟撞见他们在吃烧鸡。我怒不可遏,再三强调外卖不卫生,烧鸡不健康,并不惜夺下他们嘴里的鸡腿,丢进垃圾桶。泡面也是垃圾食物,但我自有办法变废为宝,只要水煮不加调料,出锅前丢几片菜叶进去,即是一道健康食品。
林霖铃继他爸之后也生出了不满。他没有吃完泡面,甚至只动了几筷子就回房间做作业去了。我把他叫出来,责令他吃完。他用眼神求助他爸,但他爸也让他乖乖吃完。他不情愿地拿起筷子,挑起一根稀烂的泡面,塞进嘴里嚼了半天,没有吞下肚,而是吐了出来。我一巴掌扇了过去,他回到房间把门一关,我前去敲门吼他出来。他在里面不为所动,林琅说:“算了,孩子还小。”我说:“现在不管,长大就管不了了。”他酝酿半天,开口道:“要管也不是你这种管法,再说你何时认真管过他?”我回道:“林琅,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道:“芳菲菲,你很清楚我什么意思。”我们夫妻平时相处也连名带姓相称,但此刻我却觉得背后有些寒意,他嘴里的“芳菲菲”已失去了往日的亲昵,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好像在叫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我想起自己确实没怎么管过儿子,我没接过他上下学,也没参加过家长会,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学校是在朝阳区还是海淀区,就连他今年上几年级都不太清楚。我好像只负责把他生下来,之后他是死是活、是饱是饥、是寒是暖就全都跟我没关系了。肚子上那道剖腹产遗留下的刀疤是我生他的依据,但我没有养他的证明,我没给他买过衣服,没带他去过游乐园,没领他去商场看过电影。
林琅见我不说话,继续说:“你对陌生人都比对我们好。”他嘴里的陌生人,不是指一个个具体的人,而是指一个群体,多数时候是整整一代人。我对笼统的群体抱有善意,对个人却锱铢必较。就拿前台群的她们来说,我让她们别对00后抱有偏见,但自己却对她们持有成见。她们并不像我记忆中那般可怜、可笑、可悲,相反她们都对生活乐观向上。她们从不叫我出去玩,不是她们的原因,而是被我再三拒绝过。我至今还留在群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我们都是前台,而是我把群当成了培养皿,把她们当成了试验品,我要在下一本书里把她们所有可笑的地方写出来,以此增加书的销量。我不是在跟她们相处,我是在鼻孔朝天观察她们。平时这种感觉还不太强烈,被疫情隔离在家的这段时间,这种感觉便愈发明显,甚至可以不顾家庭,一头扎进这个我为自己而建的实验室。因此,触发了他们由来已久的不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把网络捐款、见义勇为、网络暴力一律视为腐朽的三座大山,用自己所谓的生花妙笔极尽嘲讽之能事,并生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网络上发生的好事我能看出坏处,坏事我能看出好处,就像林琅有一天不假思索地评价那样:“只有处处跟别人对着干,才能体现一个作家的独特之处。”我把网络当成一个望远镜,让我现在哪怕出不了门,也能尽知天下事。不过大部分事件都被我戴上了滤镜,刚好与拍照所用的美化滤镜不同,此处滤镜是丑化。我笑话她们在互联网这个大鱼塘里摸鱼度日,却不知自己早已溺水。若非林琅当头一棒,我说不定成了生出巨人观的死尸。
我首次在林琅面前败下阵来,但我不会认输,也不想认输,我知道一百种反败为胜的招数,尤其在一个已婚男人面前。我在心中仔细遴选这一百招中哪一招杀伤力最大,彻底让他失去反击能力。终于,我决定攻击他的软肋:“林琅,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也不瞧瞧你自己。”他感到一头雾水,说:“我怎么了?”我逐渐加大火力:“你今年都快四十了,还一事无成,外不能独当一面成为公司总监,内不能保护我们母子衣食无忧。像你这样没用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我以为他会困兽犹斗,没想到他径直摔门而去,可我的火力不仅没有熄火,反而威力十足,即将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因为他出门没有戴口罩,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戴。外面此刻无异于一个满是细菌的培养基,他贸然出去,无疑直接撞向枪口。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给他发微信他没回,我敲响林霖铃的房门,说:“霖铃,妈妈出去一趟,你乖乖待在家里。”房间里没有声音,我打开房门,看到他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书桌上的电脑没有关。我看到他的QQ还没有下线,他在用一种我看不懂的语言在跟他的女同学聊天。我看着这些像摩斯密码的语言,恍然察觉我的儿子是10后,是比00后还年轻的一代,看来我这个当妈的80后果真落伍了。
我帮他掖好被子,合上电脑,我的丈夫还没有回我的微信,不过我不担心,我们的小区早就封了,进出都要凭出入证,他没拿出入证,没戴口罩,哪儿都去不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两副口罩,给自己戴上一副,帮丈夫捎上一副。疫情蔓延之前,他在网上买了一箱口罩,当时我还怪他小题大做,没想到这箱口罩在之后的几十天里帮了我们大忙。我每过两天都会戴上口罩去小区超市买菜,假如没有口罩,我们将寸步难行。我完全忽视了我丈夫的作用,平时更是忽视了他的存在,我享受创作的过程,每个文字都从我指尖淌出来,在文档里连句成段,直到成为一篇有血有肉的小说。我沉迷小说世界对现实世界毫不关心,但小说无法等同于现实,我在现实中无法真正找到那种能完全听我号令的角色。也许今天之前的林琅是,但随着他奋不顾身地离去,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我在玄关处换上球鞋,鞋柜上摆了一盆长势葳蕤的绿箩,我需要时不时地修剪它旁逸斜出的叶子,才能关紧厨房门。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们在婚前养了它,之后一直带着它搬到不同的出租房,直到咬牙付了首付买了这套房子。我还记得我买它时出现了一个失误,我以为绿箩可以水养,但它泡在水里很快蔫了。我在一个四下无人的夜晚,与他端着洗脸盆,拿着筷子,来到小区绿化带挖土。我们用心惊胆战挖到的半盆土给绿箩续了命,从那以后,它越长越茂盛,毫无枯萎的迹象。但如今,我们的爱情却要枯萎了。
与这双粉红球鞋匹配的还有一身运动服。那时我见他每天心神不定,憔悴不堪,没有跟他商量,在网上买了两身运动服,我们各一套,每晚八点准时下楼跑步。我以为运动会让他重焕生机,但他很快就跑不动了,最后索性将运动服锁进了衣柜,再也不提这茬。现在想来,他的疲态不是因为工作繁重,而是因为我,年纪轻轻才秃了顶,刚过四十望之就像老人。我回房间换上那套运动服,看到儿子出来上厕所。他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回房了。
我换好衣服出门去,拿了一张纸按电梯用。电梯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贴满了防疫措施。小区里空无一人,早没了以往的欢声笑语。我戴着口罩,穿着运动服,在小区里寻找我的丈夫。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找他,我怕别人看出我丢失了我的另一半,给我递来过分殷切的目光,尽管现在没有一个人。我绕着小区跑了几圈,没有他的踪影,在那个出小区的拐角处,没有他蹲下来系鞋带的身影,在那个花圃中央,没有他坐在秋千上偷懒的背影,在一排排闪烁的路灯下,没有他气喘吁吁的身影。看来我真的把他丢在了这个没有星星的夜里。
我有点着急,打算拨打语音电话向她们求助。我掏出手机,看到前台群多出了许多消息,但说话的只有Beatrice和Belinda,其他人始终不发一语。但我还没等她们接听就挂了,我不想让她们知道我的困境,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们还不知道我结婚了,因为我从没跟她们说过,也从未在朋友圈里晒过老公和孩子。所有人都以為我还单身,她们之中的Belinda甚至几次要把新入职的男同事介绍给我。
Belinda在群里发微信问我是不是有事,我说想问问她们最近怎么样。她说都快宅抑郁了,然后问我是不是可以出门了。我说不可以。她又来一句:“那为什么我看微信运动里你走了好几千步?”我忙打开微信运动,果真看到自己的步数在微信好友中居首,正想着怎么回,她继续说道:“看来你住的是豪宅啊。”我笑笑不说话,她这句试探性的玩笑显然缓解了我的尴尬。我想起既然别人可以通过微信运动看我走了多少步,我也可以通过微信运动看林琅走了多少步,不过我的微信运动里却没有他,我这才想到他没开通此项功能,他好几次都让我别轻易把自己的信息上传到手机。我对他的疑虑不以为然,认为没人会对我们这些普通人的隐私感兴趣。我们的蜜月是在一座海滨城市度过的,我在网上订的那家民宿,被他里里外外检查了三遍,就是为了找出传说中的摄像头。他检查完还不放心,关掉电灯,打开苹果手机照相功能,在黑暗中用电视遥控对着镜头一通乱按,但在屏幕上没有看到红外线。我们的蜜月毁于他的多疑,回到北京后好几天没有搭理他,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把精力耗在不必要的地方。如今,我颇为后悔,当初如果强制让他开通此项功能,说不定我便能即时知道他的下落,但我也是这样一个人,总在不必要的方面专断独权。
我看时间已到晚上十点,早已超过我们平时跑步的时间。我们跑步的那段时间,每晚八点准时下楼跑步,到八点半我们就能绕小区跑两圈,最后一圈用来走路,顺便掰掰大腿和胳膊,借此舒筋活络。九点准时上楼。我们从未在夜晚九点之后回家,我担心此刻的他会找不到回家的路。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个小区,若非我以离婚要挟,估计他会把房子买到五环外,他说同样的钱在三环里只能买二室一厅,但在五环外就能买三室一厅,甚至四室一厅。他的眼光比我长远,明白这个家不会永远只有我们两个,一定还会有别人,有可能是我们的孩子,有可能是某一方的父母来京旅游暂住,二室一厅显然无法满足所需。但因为三环内有星巴克,有书店,有电影院,地铁方便,出租车可以直接开到小区门口,所以我说什么都要买在这里。看他每天闷闷不乐,我非但不安慰,还给他补刀:“你什么时候赚了大钱,我们就什么时候换大房子。”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区门口。门卫亭里还有保安在值班,我看到他在打瞌睡,但门口的拦车杆没有偷懒,但凡有车经过,它都会降下来,拦住进小区地下车库的车子。保安这时就会惊醒,手里拿着额温枪出来,把额温枪伸进摇下的车窗里,给司机测量体温,然后让其出示出入证。只有体温正常、办了出入证的司机才被允许进入停车场。林琅很喜欢车子,他对市面上的车如数家珍,经过他再三考虑,终于被他看中一辆十万左右的别克英朗,这款车子蓝颜色,内饰简洁大气,空间适中,尤其后备箱,可以同时放下28寸67cm和20寸57cm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是出行旅游的好帮手。但我最后没让他买,我残忍地剥夺了他的喜好,加上北京摇号困难,他也就断了此念。前几天,我早上醒来看到他站在窗边,脸上出现久违的笑容,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冲我回道,看到马路上过去了一辆奔驰和宝马,我说现在疫情那么严重,街上早没车了吧。他说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可以从容看清从中经过的车辆。我把窗帘一拉,说:“别看了,叫你那个宝贝儿子起床吃饭。”他讪讪地走进儿子房间,我从厨房端菜出来,隐约听到他兴高采烈地给儿子说起车子。他的儿子给了他热情的回应,我看到稍后这对脸上喜气洋洋的父子出来,他们端起各自的饭碗,冲彼此心领神会地一笑,我就这样被排除在外了。
我看到那辆通过检查的车子开进地下车库,我曾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进过这个停车场。雨下得很大,司机大发善心,将我送进停车场,让我可以不用淋一滴雨就能坐上电梯回到家。我们在地下车库绕了好几圈,我动了怒,再三逼问司机怎么还没到,他估计有些近视,看不清眼前的指示牌,足足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他好心办了坏事,求我手下留情,别给他打差评。我骂骂咧咧,得理不饒人,虽没给他差评,但我的态度比给了差评还让他难以接受,不过他还是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我将其视为职业性的假笑,冷哼一声,坐上电梯回家了。在电梯门关上的刹那,我看到司机又在绕圈找出口,啐道:“没方向感还当司机,真像太监行房,可笑。”
车子钻进地下车库看不到了,我看到尾灯的余光还在墙上停了很久,另一辆车的车前灯向我照射而来,之后墙上的余光才消失不见。我看见出来的这辆车照亮了一方世界,车灯里的浮游生物点缀了深邃的夜空。我不敢跟随这辆车子出小区,即便车子的尾灯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在小区里找了好几遍,甚至都能说出每幢楼房还没关灯的房间有几何,楼房的灯火比往日少了许多,以往每到夜里都会差不多在相同时间点亮的窗户,如今却像被人用筷子戳瞎的眼睛,暗淡无光。
我在小区里做无用功,我陷入了跟西西弗斯一样的困境。孤独的夜晚无人能给我帮助,我终于决定放下所谓的自尊,求助她们。我看到手机上的微信运动又增加了一千余步,而其他微信好友全都为零。我看到前台群里有消息撤回:“Beatrice撤回了一条消息。”她们从未在群里撤回过任何消息,她们平时辛苦伪装的面具需要揭下来放到该群,就像抽屉能安放我们饱受污染的口罩。她们在群里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骂任何想骂的人,她们不会担心群里有人泄密,如果东窗事发,她们大可以不认账,因为不只她们才叫Beatrice和Belinda。我翻找聊天记录,尝试通过蛛丝马迹推测这句话的内容,我相信凡走过,必留痕。警察可以通过鲁米诺检测出清洗过的血迹,我也能通过上下文还原这句话。可是这些聊天记录全都是无效信息,不是担心老板会扣工资,就是希望房东减房租,一个担心,一个希望,前者因为加了一张表情图,让担心看上去没那么担心,后者因为添了三个感叹号,让希望变得愈加迫切。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Beatrice误把私聊的话发到了群里,而与她聊天的只有Belinda,于是我紧急致电Belinda,连哄带骗才诈出那句被撤回的语音:“我猜芳灰灰(菲菲)家的屋子指定没这么大,她一定外出了,我们还是报警吧。”被Beatrice猜中了,我的确外出了,而且还在外出当中。
“Belinda,你如实告诉我,你们报警没?”我问。她说她没有报警,不知道Beatrice有没有报警。“你到底外出做什么?”她问道。我说没什么,出来散散心。她让我去她那儿,她厕所的马桶堵了好几天了,现在整个屋子臭气熏天,她已经到了忍受的临界点。我没有答应,马上挂了电话,我要在她们报警之前找到林琅,跟他道歉,暂时稳住他,其他事情等以后再说。
我打开微信群,看看里面有没有新信息,Beatrice为了掩饰撤回的消息,@我说,她终于帮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洋名:Faye。我没有回复。这个群里每人都取了一个外文名,只有我没有,“芳菲菲”这个名字在里面显得格格不入,我数次拒绝她们帮我取洋名的好意,我之前从未想过退群,如今我终于决定退出这个一中多洋的混合群。
我再次给林琅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我担心独自在家的儿子,他晚上睡觉起夜频繁,看到爸爸妈妈不在,估计会害怕。林琅睡觉一般不会关门,他会留出一道缝,让儿子起夜时可以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他。他也想关门睡觉,儿子上完厕所可以推门查看我们在不在,但因我睡觉很轻,一有风吹草动都会惊醒我,遂夜夜虚掩房门,任由门外那台空气净化器的蓝灯闪烁不停。他睡觉怕光,我又不愿意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他,他每次都要下半夜方能入睡。他失眠也不敢翻身,害怕弄醒我,他睡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却像走在钢丝上。他用开玩笑的方式说过这些问题,当然也被我当成玩笑忽视了。
我出门时忘了把门反锁,万一林霖铃起夜发现我们不在房间,说不定也会开门出去,他若下楼,则没事,因为说不定会与此刻上楼的我撞个满怀,就怕他上楼去。我们住在二十四层,再往上就到了二十六层的房顶。他居高临下,看到空荡荡的小区,感受着凄冷的寒风,保不齐不会一跃而下。我曾有过站在高处打算向下跳的经历,不是自身驱动双脚跳下去,而是地心引力吸引你跳下去。所有的恐高症,都是害怕亲密接触所致。
我迅速回到电梯,从兜里没摸到那张摁电梯的纸巾,它被我丢在了寒夜里。我发现电梯的尽头虽然在二十六层,但它的起点不是一楼,而是负一楼的地下车库。我从没想过到负一楼看看,这也许跟我不喜欢车子有关。也许我那个是汽车发烧友的丈夫没有从一楼出去,而是去到了负一楼。我决定先上楼看看儿子,电梯升到二十四楼后,我钻出电梯,打开房门,找遍了六十平方米面积的每一处方寸之地,但林霖铃却失踪了。他的被窝是冷的,电脑上下线的QQ头像是灰的,整个房子是空的。我没有从他的床头摸到手机,我给小小年纪的他配手机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能在他不见的时候通过手机找到他,于是我连忙拨打他的手机:“您拨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重打几遍还是如此。我方寸大乱,开门出去时手抖得甚至拧不开门把手。我在电梯里上下奔波,先到房顶,没找到儿子,又回到电梯,直接用手按了负一楼。
电梯门开启后,我迅速一个车位一个车位地找,我瞥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转弯镜里。我的身影在里面被拉长,我分明能看到自己焦急的神色也在变形。我掏出手机轮番拨打这对父子的手机。然而我的手机在地下车库里没有信号,我想回到地面报警,但转念一想,没有信號反倒是好事,也许他们真在这里,因为手机没信号所以未能接到我的迫切来电。
我继续寻找,接近靠里的车位时,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我飞奔上前,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背影站在一辆越野车面前。高的那个是我那个一米七八的丈夫,矮的是我那个一米五六的儿子。我喜极而泣,悄悄来到儿子左侧,偷偷拉上他的手。林霖铃扭头看到我,惊道:“妈妈,你怎么来了?”
我说:“妈妈来找你回家。”林琅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神暗了下去,露出讨饶的神情。“我们摇号买车吧。”他一听,转忧为喜,紧接着一把抱起儿子,还不忘拉上我的手。
我们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昏暗的地下车库里响起了我们欢欣鼓舞的脚步声。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林为攀,福建上杭人,90后青年作家。获得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首届掌阅文学大赛冠军、第二届福建好书榜优秀图书奖等。小说见于《中国作家》《大家》《西湖》《青年文学》《香港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