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会破产吗关于主权债务的思考
2020-12-18杰罗姆鲁斯黄名剑张文婷译
◎ 文 杰罗姆 · 鲁斯 黄名剑 张文婷译
过去10年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重新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辩论,点燃了有关金融力量的长期争论,以及全球化世界中资本主义与民主之间令人担忧的关系。其中更加引人注目的议题是,过去40多年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深刻变革如何赋予私人和官方债权人前所未有的结构性权力,使他们能够在危机时期实施紧缩措施,并强制借款人不间断地还本付息。当代国际危机管理模式又是如何给民主带来了破坏性以及对社会公正产生深远影响。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几十年来一直困扰着经济学家:为什么各国在金融压力和力量下艰难度日,但苦苦挣扎的借款人为什么不违约。尽管大量资金和财富从贫穷国家向富裕国家和投资者转移,为什么前者仍然继续借贷?为什么这么多负债累累的国家,即使在财政极其困难的时期也继续偿还外债?
主权债务危机是国际收支危机?
主权债务,指一国以自己的主权为担保向外(不管是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还是向世界银行,还是向其他国家)借来的债务。历史上出现比较有影响的主权债务违约案例有:20世纪90年代发生的阿根廷主权债务违约事件,2009年11月发生的迪拜主权债务违约事件。
近日,欧洲央行称,欧元区企业脆弱性已上升至欧元区主权债务危机最严重时期的水平,但仍低于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的水平。欧元区企业面临的悬而未决的问题是销售额下降,实际和预期盈利能力下降,杠杆和负债增加。政府贷款担保和暂缓破产阻止了大规模违约潮,但如果这些措施过早取消或银行放贷条件收紧,可能会有相当数量的企业被迫申请破产。
始于希腊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自2010年起使得整个欧盟都受到困扰。尽管希腊并非危机主角,但2009年12月8日全球三大评级公司都下调了希腊主权评级。有关专家分析,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本质上是国际收支危机,意大利、希腊等南欧国家外债欠得太多还不上,导致国内国债出现了问题。
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是以主权债务危机的形式出现——起源于国家信用,即政府的资产负债表出现问题。其固然存在历史、体制和自身的原因,但最根本原因是这些国家的经济失去了“生产性”。
希腊的金融危机严重影响了居民消费,导致经济下滑,货币高估使得出口始终较差,而没有灵活的货币政策,政府不得不依靠投资和消费拉动经济,赤字不断累积。赤字与出口下滑的恶性循环最终使得希腊的主权信用风险逐步积累,并在经济危机中完全暴露出来。就欧盟而言,面临着科技水平很难短期内提升和币值要保持稳定的双重挑战。
虽然我们普遍认为,债务国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履行其对外义务,但历史经验与这种情况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然状态的认知不符。事实上,在战前和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期,主权债务违约现象非常普遍。在遇到重大危机时,这是不可避免的。
重债国家不会暂停偿还外债?
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时期,几乎所有的欧洲和拉丁美洲债务国都暂停偿还外债。今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种宣布单方面暂停偿还债务的情况极为罕见:虽然在2010—2015年,当时欧元区危机达到戏剧性高潮,但处于违约状态的世界公共债务总占比却降至0.2%的历史低点。如何解释大萧条之后,如此高的债务人履约程度?
这个问题本身并不新鲜。事实上,经济学家早就认识到国际贷款核心的一个根本性的悖论。由于外债利息的支付实际上构成了债务人向债权人的财富转移,一个陷入困境的将其大部分税收用于偿还外债而不是吸引新的贷款的债务人,就有了暂停偿债的内在动机。如果没有一个世界性政府或大国能够诉诸军事行动来强制债务国履行跨境债务合同,就会认为主权债务违约的现象会比现实情况更为普遍。
事实上,如果从新古典经济学的假设中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那么一个利己主义的政府应该在全盘否定债务之前,尝试尽可能多地积累外国债务。由于理性债权人会相应地拒绝向机会主义债务人提供更多的信贷,结果将会是全球资本市场的瓦解——这意味着不应该有外债这种东西。
显然,事实并非如此。尽管最近几十年里国际金融危机的频率和强度均有所增长,但未偿还的主权债务总额实际上已飙升至创纪录的60万亿美元,占全球GDP(国内生产总值)的80%以上。虽然这种增长在一些地区更为明显,而许多发展中国家甚至在过去20年中降低了其债务与GDP的比率,但全球上升的趋势仍然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各国政府如何能够承受如此巨大的主权债务负担,以及它们为什么愿意在危机期间继续履行其对外义务。
如果我们考虑主权债务再分配的深远影响,关于主权债务偿还的难题就会更加复杂。由于全球金融迅速扩张和对全额偿还债务的普遍坚持,最近几十年出现了大量不间断的资本“上游”流动:从全球外围的公众手中流向发达资本主义核心的私人手里。
自1982年以来,发展中国家最终向欧洲和北美洲的债权人转移了约4.2万亿美元的利息,远远超过这些国家在同一时期获得的官方部门发展援助。与此同时,为了向投资者保证其日益增长的债务负担将得到充分偿还,欧洲各国政府在过去1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推行极不受欢迎的紧缩政策,并迫使陷入困境的外围债务人——尤其是希腊——推行痛苦的结构调整计划,这让人想起以前强加于全球南方的那些计划。在这两种情况下,激进的紧缩政策导致社会不满情绪加剧,政治不稳定性加剧。
鉴于最近全球金融市场的动荡和反体制叛乱动摇了自由主义世界秩序,毫不夸张地说,主权债务偿还问题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典型的和最具争议的政治问题之一。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重债国家不会更频繁地暂停偿还外债?是什么促使它们为反复出现的国际危机承担全部调整负担,给自己的经济造成巨大的损害,给自己的人民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而使债权人毫发无损?为什么不违约?
国家真的不会破产?
通过对主权债务的政治经济学和国际危机管理进行广泛的历史比较调查:从现代欧洲早期兴起的公共债务,到19世纪末的高度帝国主义及炮舰外交时代,再到大萧条时期导致国际资本市场崩溃的主权违约潮,一直到新自由主义时代发展中国家的债务危机以及欧元区最近的动荡——终结于2015年激进左翼联盟短命的反紧缩实验的戏剧性失败。
通过深入研究当代国际政府财政的3次主权债务危机案例——墨西哥20世纪80年代失去的10年,阿根廷2001年创纪录的债务违约,以及希腊持续的债务危机发现,人们对近期的全球资本主义变革和全球金融架构中根深蒂固的债务履约执行机制有了新的认识,也解释了为什么债台高筑的国家通常会履行其义务,为什么它们有时会选择藐视外国债权人,并且对债务进行违约。
笔者发现,主权债务危机明显加剧了关于稀缺公共资源的分配冲突,通常会暴露出潜在的权力变动。在正常时期,这种权力变动在表面之下悄无声息地发挥作用。
过去40多年来,金融结构性权力的大幅增强,围绕私人和官方债权人拒绝向所有国家、企业和家庭提供再生产所依赖的短期信贷额度的能力,推动了远离单边违约的整体趋势。
对于全球金融,特别是对主权债务的误解,即所有政府债务本质上都是一种“无风险”投资。重债国家总是会(而且永远应该)全额偿还它们的外债——或者,正如花旗银行前董事长沃尔特·瑞斯顿在20世纪80年代拉丁美洲债务危机前夕所说的那样,“国家不会破产”。
虽然在今天欧元区的背景下,瑞斯顿的说法可能是正确的,因为希腊名义上的左翼政府甚至在坚持偿还一笔实质上无法偿还的债务,但是当我们把事情放在一个更长时期的视角上来看时,该说法就不一定成立了。
事实上,在政府借贷的历史记录中到处是债务违约的例子,并且在危机时期,单方面暂停偿债的选项长期以来在重债国家的政策工具包中占据重要位置。因此,关键问题是为什么在当代新自由主义时代(1980年至今),这个选项不再被认真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