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匠
2020-12-17殷金来
殷金来
漆树是大巴山里的瑰宝,有的生在自家门前,有的生在岩上,有的长在潮湿密集的灌木林里。漆籽榨出油来可以用来做蜡照明,可以烹炒一些小菜。生活困难时,漆籽磨成面也可以食用。但更珍贵的是割出来的生漆,无论在本地还是邻近的万源达县都是抢手的紧俏货。
祖父是一个有经验的漆匠,一个知道收割漆树更懂得养护漆树的漆匠。
一棵漆树就是一个漆匠的一口衣食。在没有多少经济来源的农村,有一片成块成林的漆树就弥足珍贵。好多农家都是任漆树自生自灭,但是祖父总要给他们松土施肥,而且漆皮不开裂,不会伤树割口。祖父除了把自己家的漆林管理得年年丰产增收,还在没有割漆以前就开始谋划盘到别家不割的漆树,甚至在头一年就暗暗调查。踩线路,打主意。
“谷雨上山看漆源,立夏动手把架拴,夏至除皮要放水,叶茂开刀割漆忙。”漆路从谷雨开始砍割,一直到刮皮放水后还要不停地修葺,就是正式开始对漆树收割了,还要不断地砍割跳出来的马刺和葛藤,才能确保漆路的通畅。漆路是漆匠在山里夯着雨水踩出来的。山里面本来四通八达都是茅草灌丛,下雨天就是顶着斗篷披着雨衣也要打湿一身衣裤。为了便于行走,漆匠在有漆树的地方用弯刀放倒蕨类马桑,四通八达地砍出一片开阔。山山相连,翠岭相通,既方便了自己,也为别人提供了方便。在山里绕着沟沟峁峁,路不便捷,就把漆树闲置了。浪费了资源不说,有的树还会被胀死。
割漆的头一天,祖父提前准备好漆刀、刮刀、漆笕等割漆必备的工具,夜里鸡叫的时候趁着凉快就进山了。六七月的天气,正是昼长夜短酷暑难耐的时候。趁着早,祖父提着装着漆刀和做漆笕的楠树叶子的竹篮和饭兜,独自一人进入深山老林。那时鸟鸣山幽,清风习习,凉爽潮湿,空气带着湿漉漉的潮分,正是出漆的好时光。祖父割漆手艺精湛,心细如发。先上刀,后下刀。拿刀稳,下刀快,提刀利落,刀取丝掉,口齐无渣。祖父手艺熟稔,不拖泥带水,不多补一刀,每一刀都能见木不伤木。看祖父割漆,就像一位高明的庖丁挥舞着刀子在娴熟地解剖。不几刀,祖父就在一棵树上扎出无数的柳叶弯眉,鱼尾牛鼻。
很多漆匠都在树茂林深荫翳凉爽的黎明时分,踩着晨露接着树叶上滚落的水珠开刀放漆。这个时段,不但人精神有力,而且漆树也十分精神,漆液流量更大。也许是漆树更喜欢回馈勤劳早起的人,心情愉快地多流出几成漆液。一旦阳光太大,人增加了惰性,少了力气,养着瞌睡,不仅上树危险,漆液流量也会少上几成。
老实巴交的漆树有着其他树木没有的智慧和灵性,它是有着佛性的一种树。它把生命的木本精华割舍出来,流进手撮状的漆笕里。在大山云雾缭绕的白雾中,树的乳汁汩汩地从被扎出的漆眼里流出,像是漆树的眼泪。人的眼泪是咸的,漆树的眼泪带着冲人的呛味,有隐隐的暗红。当薄暮时分,漆笕里乳白色的漆液收进漆桶就变成了血红的黏稠,像是晚霞,分外醒目。但很快漆液在漆桶里就会鲜血一样乌黑,在外面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痂壳。
人割尽了漆树的树液,收获了它的青春和活力,起满痂壳的一棵漆树在冬天干冽的风中,就容易中风干枯,咳嗽不止。我每次看着大山里长着结痂的驼背的漆树,就联想到山里那些因为劳累终日扛着腰身的漆匠,是过于快捷的流失的生命让他们的健康迅速地干瘪了下去。
祖父在山里长年累月地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四十多岁,腰就扛得很低,像漆树的树干那样弯着。但他爬在漆树上却尽量后仰,只有这样才能看清从下而上的漆梯,看清漆口里流出的漆液。被放了漆液的漆树因为流量过大,有的弯着,有的后仰,大多都改变了挺拔的姿势,这也是祖父的姿势。祖父在我眼里就是一棵漆树的样子,漆树一样被放出了很多的漆液,变得不再刚直,显出久经风吹雨打承受的模样。只有有了漆树的模样,有了漆树的“舍”,才会成为一个标准的割漆匠。因为漆树经常需要向人们不停地提供自己生命的乳液,年幼的漆树也显得老成,显得像山里人一样老实敦厚。但漆树的性子却是火辣辣的,不要说趴在它的树干上,就是从它的树下经过都有可能中毒过敏,起满疙瘩,浑身瘙痒。当我了解了一棵漆树的性子后,就更懂得了一个漆匠的艰难。
为了祖父在山里割漆,祖母准备了两个小木匾桶和一个大桶,一个用来装漆,一个用来给祖父送饭,一个用来准备装小漆桶装不下的生漆。祖母在用来装饭的木匾桶底层用铁皮和黄泥安装了一个密封的盛火炭的夹层,用来保温。在靠近上层处镶嵌了一个隔挡,用来装菜。每天早上,祖父都背着祖母给准备的一天的食粮,走进大山。大山里,树木都不会说话,祖父也不大说话,祖父在那里就像一棵漆树。他先把楠木树叶做的勺斗状的漆笕插入两个漆口汇合交叉口,拿着寒光闪闪的尖刀,从漆树的上部往下,一刀一刀地从月牙的口子里放出漆来。祖父对一棵漆树的收割,就像是在收割岁月,收割时间的年轮。割完一轮漆树,祖父会瘦上一圈儿,祖母也会瘦上一圈儿,月牙儿却喂养得逐渐涨出丰腴的身子骨,像是一轮半月挂在树上。
祖父有山里割漆匠的厚道,遵循着山里割漆匠的规则,凡是别人割过漆树的地方,就是别人的树,从不沾染半分,来年都会自觉地给留下。就是到季节了,漆树还没放水,也要找到前面割过的漆匠,确认同意后才接过手收割。我跟着祖父割漆,刚开始看到路边剩余的漆树没有割还不明白,心想,现成的漆树祖父为什么不割。直到祖父说这是别人留下的,也许是让它休养生息,才知道山里的每一根漆树,后面都有一个实诚的汉子,都有人在细心地照管和收割。
看着祖父收割回来大桶大桶的生漆,一家人心里都填得满满的。但转包别人的漆树收割后,得按比例给别人抽成。我看着满桶满桶的漆液被大部分分给了别人,自己只是留下了很少的一点儿,心里像是被人剜了一刀肉一样难受。就想着别人不要该多好,或者那秤能早点儿翘起来,不要分走太多。祖父坦然地说,这是别人的,就该足斤足两地过给别人。尽管这样,祖父在大山里割漆时遇到没有主人的野漆,也不肯下狠刀。祖父会拣那些成年的漆树收割,把那些偏弱年幼的漆树蓄着。一棵漆树如果割漆太早,漆树不但没有精神,漆液不多,还容易干枯死亡,而且祖父在割完一棵漆树后,都会让漆树养精蓄锐休息几年。一个漆匠在人迹杳至的山里,凭着内心对漆树的感情爱护着漆树,守护着一棵棵漆树成长的时光。
作为漆匠的祖父在离开人世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件割漆护身的罩褂,那也是我唯一的念想。
祖父那一件罩褂,齐腰及膝,被漆树磨得十分粗糙僵硬,黑得透亮,刺鼻难闻,但韧性极好。这件罩褂祖父割漆用来护身,上树用来护腰,搅漆液用来防漆液沾着腿裤。由于随时被漆熏染,到处都是乌黑乌黑的一块一块漆渍,发出年深日久的味道。那种味儿是洗不掉的,已经渗入了罩褂每一个细缝,以至于我闻着这罩褂的味儿,就把它当作了祖父的味道。祖父的味道,就是生漆的味儿,那是一棵棵漆树的生命之液。没有看见祖父的身影,但闻着这股熟悉的味儿,就知道祖父还站在不远的地方。
我现在依然常常看着那件罩褂。我舍不得丢掉,闻着那味儿,似乎就听见了祖父落在地上的腳步声,看见了祖父努力仰着头,看着漆液流进漆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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