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谢宗玉

一、审讯

干部，你告诉我，罗队长么子样了？要不要紧？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干部，你现在问吧，你问我么子，我都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那天，我只是吓唬吓唬大伙儿。从一开头，我就没打算去北京。我去北京干么子？我两个眼珠又不识字，又不认识哪个，我找哪个啊？还有，我本来就没有理，北京的领导哪个会搭理我？

初六那天，就是细前日，我确实发火了。村干部、扶贫隊，这么多人围着我、拦着我，我暴脾气一来，完全晕头了，发起车子，就朝罗队长撞。我当时完全没想过，三轮车怎么撞得赢小轿车？要不是罗队长聪明，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不要紧，我是烂命一条，可我当真死了，罗队长就不得了了……

——一言难尽，说不清。是啊，贫困户与扶贫干部，弄成这个鬼样子，确实世上少见。都是我造的孽。几年前吧，上面有款子下来，我听说过，也问过。他们说我不够条件，也就算了。前年吧，我本没么子念想了，却突然砸个大馅儿饼下来，罗队长亲自把钱送到我们手上来了。那阵子，我两口子都把罗队长当作救命恩人，当作观世音菩萨了。就两年时间，恩情变仇恨，恩人变仇人。你说可笑不可笑？这其中的曲折，我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嗯，这个笔录，我看过了，是我开车子先撞的罗队长，怕我撞不赢，会出事，罗队长才把自己的车子开起转了一下，就转到崖下了。过程就是这样子的。我认，我签字。政府怎么判我，我都认。

二、出狱

蠢婆，哭死啊？

摸摸摸，摸个死啊？大街上，像个么子样？我说了没事就没事！没挨过打，也没挨过骂，肉没少一块儿，反而长胖了，里面的伙食怪他妈的好，这算什么坐牢？

……你看到罗队长没有？

——没见着？被他屋里人赶出来了？

你就不晓得想办法啊？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下跪下拜都要得，你个妇人家，跪一下有么子要紧？打你不还手，骂你不顶嘴，你得让他们一家人消了这口气，消了这口气就好了。他们一家人若不原谅我们，我们一家下半辈子都不得安宁呐。哎，你这个蠢婆，赔礼道歉都不晓得！你说我讨你回来做么子？

你这个蠢婆，快点子唦！还在那里哭个鬼？车子开来没有？两个瘸子，跛过来，跛过去，现世！

——我就是这么冲！！不是你掉在钱眼了，我会落到如今这地步？老话说得好，屋里有家财万贯，不如有个好婆娘。你这个舵，没撑好呐！

——你说不上话？哪个用线缝了你的嘴巴？我做的那些事，你劝了半句没有？旁观者清。你呀你！哪怕早一会儿提醒我，罗队长也不会……哎，不说了，我自己造的孽，也不推给别人。过两天，我自己去道歉，请罪！……对了，罗队长恢复得怎么样了？

——一条腿？哈，哈哈，×乖的老天，瞎了眼珠咧！扶贫扶贫，两个瘸子没扶出么子名堂来，又加了一个瘸子！这下他还跟哪样上班？不上班，他又跟哪样养家糊口？

——你别挡我，这个耳巴子，我应该早点儿打，早打，我早清醒。那罗队长的腿说不定就保住了。

老天真是瞎×搞哪，还记得两年前吗？我们两口子，可是拼着命要给罗队长下跪，把他当作这辈子最大的恩人了。那天真搞笑，罗队长扶起这个，却挡不住那个，搞手脚不赢。最后，还是你给他磕的头。把罗队长弄得怪不好意思的，脖子都红了，像个新郎公。……每月千多块！兜底扶贫！把我们乐呵得，把我们兴奋得……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怪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你这个高兴劲儿一过，就笑我眼窝子浅，没见过世面，说村里的强梁分子，早几年就弄到扶贫项目了，而且都是大数目！我都跟你解释过了，说那是农业项目扶贫，跟我们这个不一样，你就是不信！

——我承认，我错就错在，不该从那天起，就丢了手艺。可你也没阻拦我啊。我是真的厌烦了，以前吧，乡下人多，去一个组，都可以剪几个头。好的时候，可以忙一天，一二十个头，也不算么子。现在，一个组，剪一两个头，就不错了。而且不是老人，就是细伢子，小气死了，两三块钱一个头，十几年不涨价，还要跟你哕里吧唆，我油费都不够啊。过年过节，好不容易回来几个年青伢子，可他们宁愿上县里，十几块，几十块，丢给美发店，也不会找我。那头发，啧啧，剪得那个鬼样子范！……

——我不是找理由，好不？！你眼珠瞎啊，我赚钱，是不是比别个难得多呀？！你还记得翻车那回吧？落好大的雨，老天像烂了个窟窿眼儿！车子压着我这条破腿上，根本动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栽在那丘田里，差点儿没被泥巴水呛死！偏偏那天，就没一个过路的。要不是你这个蠢婆，还有点儿良心，晓得不对劲儿，满路子去找，我可能就死翘翘了……

又哭？哭个鬼啊？！来来来，快点儿上车，莫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人嘛，就是个贱骨头，过去了，就没有么子大不了的。再说了，谁一辈子还不遇上几个坎？莫说是我们这些残疾人，一个正常人，就能一辈子顺顺利利了？说到底，我就是死懒，给自己找借口！

你坐稳，我要开车了！

——你说什么啊？风太大！我听不清楚！

说到底！就是这笔扶贫款！把我们的心思搞乱了！满脑壳的胡思乱想！再不肯踏实过日子！政府总结得好哇！扶贫先扶智！治穷先先先……先治愚！我们两个就是太蠢了！合在一起！蠢上加蠢！

以前吧！每天起床！把眼珠子一睁开！就想着十里八乡！该去哪个村哪个组了！哪个村！哪个组！哪几个人的头发可能长长了！可能正想着我去！如果我不去！别的剃头匠会不会去？！现在有了这笔钱，养家糊口的压力，一下子没了！精气神儿！一下子散了！

就是这样！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啊！这笔钱为什么不早几年落到我头上？！早几年！我就早几年解脱！早几年享福！这么一想！我就没那么感恩戴德了！

你也一样！天天在我耳边嗡嗡嗡！像个饭螟子！谁谁谁！并不穷！也搞到了兜底户！谁谁谁！挺富的！因为送了礼！也搞到了扶贫款！我听得心里烦躁！这不公平哇！扶贫扶贫！就该扶我们这样的困难户啊！怎么能乱扶一气？！

呀？！你个蠢婆！车都没油啦！不晓得先加油！

三、赔礼

书记，我晓得您在屋里，我们是看见您进了门，才过来的。

我不会吵事了，我们是来赔礼的。您大人大量，把门打开。我不求您原谅，我只想告诉您，我不会给村里、给你们惹祸了！我要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洗心革面！

书记，您打开门，我就想请您做个见证。

——好，好，谢谢书记，谢谢书记！

——不，不不，不怪嫂子，莫说关门，嫂子就是拿刀砍，拿棍子排，都是应该的……

——对，对，嫂子，都是我们的错，害得书记挨了批，记了过，扣了奖金。害得书记好心没好报。今天我们两口子，就站在这里，随您跟哪样打，跟哪样骂，我们都接着……

——是的，是的，我们不配，打会脏了您的手。

——书记，您别吼嫂子，嫂子说得对，做了没屁眼儿的事，不是道一下歉就过得去的。

——书记，浪子回头金不换。老话是这样子讲的，但关键还得看行动。在来您家之前，我已带着婆娘去了罗队长家，这个兜底户我也不要了，我准备把以后的款子，全部让给罗队长一家。以前的，我花光了，暂时拿不出，但我可以打欠条。肩头顶不起，我背顶！

我不晓得罗队长屋里过得这么苦哇！上有老，下有小，娘老子长年有病，爷老子身体也不好。还有九十岁的娭毑要养，婆娘又是下岗工人，一家子重担全压在他身上。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就不申请贫困户？铁定的贫困户嘛！亏那些烂嘴巴的说得出口，说扶贫干部和村干部合在一起瞞款子？！真要遭天雷劈呐……

——是，是，今天我们来，一是向书记道歉，二是向书记讨个主意，如何才能消除那一家子的恨意？我真的愿意赎罪啊！

——确实，我是泥菩萨过河，现在没能力说这话。但再苦再难，我也不怕。其实，我从来就没怕过，我晓得日子多难才算难。我准备再去理发，还要拜师学艺。以前揽不到活儿，我总归咎于别人。现在才晓得，我的技术的确不行，我只晓得剪锅盖、平头、光头、七分头，花样少，也不注意收拾自己的行头，搞得乌漆麻渣的，别人看着嫌。

——是管教干部讲的。他讲得没错哇！对，对，以前你们也提过醒，可我就没听进去。这回管教干部带我上街，一家一家，看人家怎么做。我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个瘸子，发理得再好，也是个瘸子。天生低人一等。现在才晓得，未必如此。

——为么子？有个瘸子竟是一家店里的头牌理发师！有个瞎子竟是一个店的头牌按摩师！管教干部还给我看了网上一则消息，一个跳舞的萝……莉军团，收揽的竟然全是侏儒！缺陷反而变成了优势。

我就想，若是能把老本行学好，跟上时代，我何必局限这十里八乡？我怎么就不能上城理发？

——是的，是的，我不好高骛远，要一步一个脚印。

——哦？照片和视频，是我这个蠢婆偷拍的。我已经叫她全删了，没留底了，对，就是备……份，备份，没有了。对，对，都是枫树村那个死李文革教的。他唆使我们两口子，磨光你们的脾气，磨得你们像个疯狗一样，最好让你们动手，然后拍下来，作为把柄，拿捏着。

——是的，是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就不该与他结老庚。其实，我们既不同年，也不同月同日，只是他叫李文革，我叫吕革文，他说两个名字，就像一张床上睡两头的兄弟。

——是的，是的，他羡慕我是兜底脱贫户，可以每月有钱进。我羡慕他是易地搬迁脱贫户，可以住新房。

——是，是，我们错了，国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那都是人家纳税上缴来的。

——对，对，我够不上易地搬迁的条件，他也够不上兜底脱贫。其实，我们都晓得，可就是有捡漏子的心思，觉得政府手缝里漏点儿渣渣，对我们就是一个天大的馅饼。

——我以前确实不是这样子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以前我爷老子是这么教我的，他说瘸不是懒的理由。他早早送我学理发，并给我置办三轮车。他在世那会儿，我就能养活自己，还娶了婆娘，生了崽女，很多人在我爷老子面前竖大拇指，夸我比正常人还能干。

——我也是个爱面子的人，骨子里也好强。每回人家要多给点儿理发费，我都推掉了。我又不靠那几块钱发家，何必让别个小看了？有些孤寡老人，实在没钱，我也是能免就免。少收几块，我也饿不死。

——嫂子，谢谢您的茶。我……我不是天生的坏人。以前我就是个做硬事的，老老实实做，就可以了，每天一觉睡到大天亮。现在呢，一天到晚，满脑壳官司，算计来算计去。虽然让政府退让了，帮衬着建了新房，可这种得到，一点儿满足感都没有，一点儿都快乐不起来。

——呵呵，上回那事，不是我的主意，我没这么聪明，都是李文革那个鬼精搞出来的事。我是好久之后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李文革早有安排，我们前脚出门，他婆娘后脚就在村里说我们要上北京，他断定枫树村的村干部会报上去。断定上面的领导会中途把我们截下来。他说有个么子手机……定位？公安隔着几千里，都能晓得我们在么子地方。本以为我们在湖北就会被挡回来，但你们反应慢了，直到河北衡水，你们才赶上我们。

一路上，他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而我却担惊受怕，惶恐不安。特别是在河北，从火车上被揪下来那会儿，站台上呼啦啦七八辆车，有的还亮着警灯，我的心脏都差点儿吓破了。

——呵呵，文章不是这个名，是《瑶村残疾人发出求助信：村支书何宗亮、扶贫队长罗泊布，这个世界的恶，你们占全了》，的确是把全世界都弄疯了。那个么子网络，竟然这样可怕，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都在打战。真是苦了您与罗队长了。

——他写不出。主意是他出的，写不是他写的。是我请我婆娘她姐夫二姨家的小子写的，说是名牌大学的笔杆子，真是了不得啊！看起来句句都属实，字字当真，可味道全变了。明明是我们无理取闹，但读起来，却是你们把我们欺负得不行，呵，网上傻子可真多。

——他呀，没这么聪明，但这个老鬼善于学习，网上越新鲜的事，他学得越起劲儿。说是有个么子……一票否决？是不是？有个叫“一票否决”的说法吗？说进京上访，是上级干部百分之百的死穴。又说我们已到了社会最底下，没么子能被你们干部拿捏。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又说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拼命的。

——是啊，是啊，一个好好的大学生，被我们引上了歪路。我的确对不住他，还是春花家的亲戚。我为了自个儿的贪心私念，把一个伢子，弄得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他是学法律的，我可不想他以后毕业了，像电视里演的坏律师一样，吃了原告吃被告。

——我晓得咧，嘴巴上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已经改邪归正了。……书记，给，这是这两个月的扶贫款，我给您，您帮我转给罗队长。再是，我想请您出个面，带着我们两口子，去罗队长家赔个罪，认个错。至少，要让罗队长晓得，我们没有在邪路上越滑越远。也许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四、绝交

李文革，李癞子！

——是的，我再不会喊你老庚了！我们本来就不是老庚，是不是？

——不，不，我的事，不要你道歉。如果你当真觉得对不起我，那你给我想个办法，让罗队长原谅我。你不是一肚子主意吗？罗队长若是原谅我了，我就接受你道歉。

——好你个李癞子，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有点儿良心吗？！

——是的，是的，若跌下悬崖的是我，我可能会更恨，更气，脑壳没有这么快转弯。现在我良心发现了，不行吗？开弓是没有回头箭的，可老子不想开第二弓、第三弓了，不行吗？！

——对，对，我又做起了老本行。今天我来枫树村，就是给大家剪头的。我根本就不是来找你的。我就晓得你嘴巴里吐不出么子象牙。你也别挖苦老子，说那么多风凉话干吗？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是的，是的，我承認我死脑筋，不如你精明，不会钻政策的空子，可我真不觉得你那一套能畅行一辈子……关键是，你心安吗？你良心不痛吗？罗队长的事，可能是个意外，可如果我再跟着你混下去，罗队长不出事，总有人会出事，甚至会出大事！上回我们闹的事，还不够大吗？！全国的人都晓得你我的大名了！李癞子呐，吕瘸子呐，光彩吗？呸！臭不要脸咧！

李文革，听我一句劝，收手吧。何必呢，你有手有脚，到头来，还不及我一个残疾吗？政府给我们，是政府的恩情。我们想着法子去讨、去要，就是我们的无耻……

——是的，我无耻，我承认。但你比我更无耻！我还晓得自己无耻，你都不晓得自己无耻！

——死癞子，你莫推我！怎么，你还想打我？你以为瘸子好欺负？你再推我一下试试？！死癞子，老子根本就不怕你！看你个瘦骨精，比我个瘸子又强多少？！

——哈！哈！出血了吧？！瘸子的腿是没力！但瘸子手劲儿大啊！你他妈的这回怎么样？！以为瘸子好欺负，要不要再来一下试试？跟你剪了二十三年头！九十四个头！三百八十元账！我记得清清楚楚！别以为叫一声老庚，就给你白剪了！

——你们别拉我，我没受伤，莫看我是躺着的，他是站着的，但这回我没吃亏哈！哈哈！李癞子他也有今天！欺负老子一辈子，今天放血了吧？哼！欠了二十三年的账，他妈的也好意思！

李癞子喂——！那笔账老子也不要了，送给你吃药了！你他妈的最好没得治，以后大家一看到你的歪鼻子，就晓得你不是个正派人！

五、弥补

二公公，您莫要躲了，我真不是来跟你纠筋的。

以前我恨您，骂您，那是心眼坏了。今天我来，是真心实意向您道歉的。这些天，我做出的这些事，您就算没看到，也应该听说了一些。我确实是走正路了，再不会乱来一气。

您看看，何支书都原谅我了，您是自己屋里的人，更要原谅我，是不？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我爷老子，你也得原谅我，是不？

自我爷老子归西后，从血缘上讲，从辈分上讲，您都是我最亲的长辈了。这些年来，我一有过不去的时候，都不要我开口，您就会主动帮我，要钱借钱，要物给物。我感觉，您都把我当成自己崽女了……

——二公公，我就晓得您心软。当然了，我如果连您都搞不定，我又怎么能求得罗队长原谅？我就晓得，您躲了一回两回，不会躲我三回四回。可是，二公公，我去找罗队长，都五六回了，硬是回回都被他屋里的人赶出来了。这个仇，看来解不了了哇！

——哎，为这个事，何支书我也找过。可当初为了我的事，听说何支书跟罗队长的意见也不统一，现在他屋里的人连何支书都恨上了，看看我造的什么孽呐！哎，估计他屋里的人把我们瑶村都恨上了……也怪不得人家，人家好好的来我们瑶村扶贫，结果却把一条腿丢在了这里，换作谁，都受不了哇！

——我是想请您给我想个办法，最好您老人家亲自带我跑一趟。我只想见罗队长一面，见一面，不管他是不是原谅我，我都死心了。闹网络那会儿，只有您站在罗队长那边，帮他们说话，大家都晓得，罗队长心里服您呢！

——嗨，您老人家别说了，那时我混蛋呗！那时候全世界都支持我，唯独我最亲切的长辈，却跟我唱对台戏。当面锣，对面鼓，在记者面前，反对我。

那时候，我确实恨您！若不是春花拦着，我都想拿块砖头砸死您。那时候我就想问问，您究竟安的么子心？您年年可怜我，给我施舍，为的是么子？就为了满足施舍带来的快感？现在看着我下了狠劲儿，能够改变自己命运了，您为么子却不乐意了？

——我说过我混蛋嘛！我是中了李癞子的盅啊！那时候，我认为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是村干部和扶贫干部在有意刁难我。政策可伸可缩，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抬抬手？他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是的，是的，如今我晓得了，就算你反对我，也是为了我好，您是不愿看着我越陷越深！要是全村多几个像您这样的人，要是所有的村干部和扶贫干部都能顶住压力，一步不退，我也不会越陷越深，您说是吧？要说，那个网络，也不是我和李文革私人的，我们根本一窍不通！可那个时候，我俩居然就成了么子网……红？这不是白天见鬼吗？

——是的，是的，您虽然表明了您的立场，可没有人听您的，网上的人都认为您是政府带笼子的，政府也没出来辟谣。所以，您说的话，对当时的形势，确实没么子用。但您的表态，让政府在处罚罗队长他们时，明显高抬贵手了。呵呵，那会儿网上很多人还说，这是打雷不落雨。

二公公，给，这是根皮鞭，我以前编的，很牢实。虽然好多年不放牛了，我还没舍得扔。现在您拿着，以后只要看我不走正道，您就抽我。哪怕只做做样子，也是给我提个醒。

——我晓得，晓得咧，吃一堑，长一智，说起来，我也年近半百的人了，能犯的错，的确不多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这个社会小心思满天飞，我读书又少，谁晓得么子时候又会迷信什么人？

——太好了！您什么时候有空？就坐我的三轮车去，行不？我听说，罗队长早就出院了。我就想看看他现在是个么子样子。

六、叮嘱

鬼妹子，你给我站住，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跟弟弟打打闹闹，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没事就不能叫你了？你明天就要走了，老子思来想去，还得跟你把话挑明。爷老子没读什么书，有些路，走糊涂了，酿成了大错，现在是悔不当初！你读的书比老子多，千万别学老子！

——鬼妹子，笑什么笑？老子就不能在你这个细把戏面前说这些了？你现在要出远门，老子是怕你走弯路啊！

——你不会？你说不会就不会？！你已经走了弯路，晓得不？老话说得好，有什么样的爹娘，就有什么样的崽女。这两年，自从每月有了扶贫款，我与你娘老子都变得好吃懒做了。你与雄伢子，是有样学样，变得游手好闲，学习成绩是一退再退。我们也不管，也不急，甚至有那么一会儿，还愚蠢地认为，以后你们两个，吃一辈子低保，也蛮好。真是太搞笑了。

为了保住你的低保不被收走，你初中毕业，我都没让你出门找事做。罗队长上门要让你参加么子“雨露计划”，去县里进行岗位培训，起初我还不肯呢。

——还笑？还笑？死妹子，当初你不是一样不肯去培训吗？哎，你还年轻，做错了也不要紧，做错了晓得马上改就好。林美是个好妹子，听说在广州做得不错，做的都是正经事，在村里的口碑也蛮好。你跟她去南边，我放心。

大城市，诱惑多，氹眼也多，一没注意就掉进去了。你要多看多听多想，凡事多找几个人拿主意。老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别不管不顾地瞎闯，最后钱没赚几个，还弄得一身伤、一身病回来。

——鬼妹子，你不要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吧！不是我啰唆，村里的静妹子你也认识，搞传销，最后搞得亲朋好友全反目成仇。还有老湾组的发伢子，居然吃毒！那是闹着玩的？到现在都还没戒掉咧，把个家败得精光！还有慧妹子、娴妹子，哎，出去做那种事，把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光了。

——哪种事？就是那种事啊！总之，你是想都不能想。虽然我巴不得你多赚一些钱回来，给屋里搭把手。存点儿钱，先还清罗队长他们垫的账。罗队长屋里虽然还没有原谅我们，但上回，他们还是见了二公公一面。二公公也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们总有原谅我们的一天。

——我们是还穷，但穷都是相对的，是不？相对70年代，我们现在已富得流油了好吧。至少现在吃菜不缺菜油了吧？贫与富，是比较出来的，一个人，如果饿不死了，冻不死了，那你认为你自己穷，就是穷。你认为自己富，就是富。既然这样，那凭什么只能是别个扶我们屋里的贫，不能是我们扶别个？鬼妹子，做人要有志气啊！

七、原谅

啊！？罗、罗……罗队长！你……你怎么来了？！

你的腿？！我，我对不起你哇……呜呜——

——嗨，不哭，不哭。让你看笑话了。嗯，向前看，只能向前看，不向前看，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是，你真的无法站起来了吗？

——装个假肢？可我听说，假肢要好多钱，你哪来这么多钱啊？

——政府会帮你？真的吗？我听说，你又背处分了？可我都跟政府解释清楚了呀，这回完全不怪你，是我自己作死，老拿上北京卡你们的脖子，才把你害成这样子的啊！

——不，不，不！你的工作态度没有问题，当初你就应该更狠一点儿，看到我不对，就多给我讲点儿重话，我就可能没那么嚣张了，就没有这么混账了。说不定，早清醒了。

——不，不不不！你屋里的人也没错，他们就该这么对我，我活该！不管你晓不晓得，不管你会不会制止他们，不管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的态度，我们都不会怪你！因为不管你和你的家人怎么对我，都是我应得的！

春花，过来，跟我一起跪下，我们谢谢罗队长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来瑶村，还来看我们！

——不，不不！这一跪，都是必须的。要不然，我们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啊！

我都听说了，因为你反对起诉，我在里面，才只待了三个月。如果你硬说是我把你撞下悬崖的，我还不知要在里面待多久……

——什么？你提前退休了？也是的……也是的，你这个样子，是没法子上班了，都是我害的啊！这以后你跟哪样搞？你一屋人跟哪样搞？我是晓得的，你上有老，下有小，以后跟哪样搞啊？

——你？！……学理发？不是讲笑话吧？

——啊？还准备在城里办一家最大的理发店？就招腿脚不麻利的人？还要办出特色？要以最优质的服务，最时髦的发型，吸引广大顾客？你行不行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什么？！邀请我一起去？！太……太……罗队长！

——罗队长，从今往后，你指哪儿，我打哪儿。我一定好好学技术，我要成为最好的发、发……发型师。我发誓，真的，真的。我要脱贫，我要致富。我不但把你们垫的房款还上，还要凭自己的本事，建第二层，建第三层。还要为国家出力，也尝一下纳、纳……纳税人的滋味看看。按管教干部的话说，我来世一遭，不能只做个造粪机哇！

——只是……只是……，羅队长啊，你的想法，是不是不太靠谱？呵呵，剪头真的可以开连锁店？搞得全国到处都是？

——罗队长，这还不夸张吗？我都怀疑，这会不会又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是既兴奋，又害怕呀！当初我就是听了李癞子的鬼话啊！

——对，对，你说的绝对绝对不是鬼话！

——做人如果没有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罗队长说得太好了！对，对，关键看行动！我真的像打了鸡血！

——好！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原载《湘江文艺》2020年第2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