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是地球的
2020-12-17周有德
周有德
可不可以有这样的逻辑推理,地球是石头垒的,房子是石头垒的,所以,房子是地球垒的。
位于布加勒斯特市中心的罗马尼亚议会宫,就是一座这样的房子。
议会宫专门安排一个导向,陪伴我们从中国来的二十个客人。
他介绍,议会宫墙上、地上、柱子上的花岗岩,品质上好,一片米黄,全部是罗马尼亚的土地开采磨制的。金碧辉煌的议会会议厅,仅一盏水晶吊灯,就重达五吨,当然也是罗马尼亚的石头里筛选出来的。
他的语气是自豪的,却又是无可奈何的。
这个国际会议厅,一间间同步翻译的小房子里,竖着小巧玲珑的麦克风。它是又软又硬的铝合金制造的,而这铝合金不也是罗马尼亚的石头里提炼出来的吗?
罗马尼亚导向不说,我在自己的心里说了。
一层中心大厅两侧,通往二层的花岗岩楼梯,接连超大的落地窗。老朱从西侧的楼梯走下,下午的太阳瀑布般洒在他的身上。
“目不斜视,缓步走下。”他的夫人提示着,随即以英语教授的敏锐,捕捉了一个光彩夺目的瞬间。
“我还没有下来呢。”老朱一语双关、诙谐幽默。
他是信息工程专业的教授,很有一方诸侯的禀赋与气质,对光的传递、光的频率、光的视角,特别有感觉。
要建一座号称20世纪全球最伟大的宫殿,才能治理一块23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个拍桌子建造它的人永远来不及了,从这个光芒四射的花岗岩楼梯上,如此这般地走下来。
当然,他也只能在噩夢中登上议会宫的观礼台,却不敢面对曾经的浩浩荡荡、现在的统一大道。
我跟着大家的步伐登上了观礼台,迅即被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掏空了。
不就是一座石头垒的,或者地球垒的房子吗?
三十多年前我还是文学青年,涂鸦了一首一百多行幼稚的诗——《我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怪罪地球的尔虞我诈。
而罗马尼亚一万行的神话史诗《金星》,已经于一百多年前横空出世。它的主人公金星追求地球上的爱情,却念念不忘自己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
“你为何要我下降/哦,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不灭的星辰/你却是会死的凡人”
金星轻飘飘地来到小小的地球,最后拖着悔青了的肠子离开了。它能重返太阳系上的坐标吗?我的眼睛始终找不到。
埃明内斯库是罗马尼亚19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在完成《金星》的创作之后,患上了无可救药的精神分裂症。
金星和地球一样,都是太阳系的行星,都不能发光,都是茫茫宇宙间的一块石头。
此时,我甚至想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派勒斯城堡,又称锡纳亚夏宫,位于布加勒斯特以北130公里的小城锡纳亚。
它是一幅经典的油画,是罗马尼亚石头的妙笔生花,却是哥特式的尖顶,飘逸的德国风情。
它是卡罗一世请德国人设计建筑的,始建于1873年。而卡罗一世是德国亲王,是罗马尼亚王国于1866年从德国请来的国王。
罗马尼亚,这个名字的罗马尼亚语的意思更有意思:罗马人的国家。
而罗马帝国,曾经纵横欧亚非两千公里的傲慢,从14世纪东罗马——拜占庭帝国消亡之后,就变成了一块一再被组合,又一再被打碎的石头。
还要请德国人来垒石头房子,于古木遮天、黄叶飘落之中。
那个妄想以议会宫为碑为传的人物,也步卡罗一世的后尘,将派勒斯城堡当作他的夏宫。也许他从没摸过这座城堡的石头。但不管摸过,抑或没摸过,这座房子都时刻为他或者他的一大家子绷紧神经,一天二十四小时明岗暗哨,戒备森严。所以,罗马尼亚人说他将夏宫攫为己有,并不是无中生有的栽赃。
一代一代的君王,如落叶被抛弃在石头缝里,如塔尖被冷落在天空里,于是天上地下,疲于奔命,一副可怜相,最终灰飞烟灭。
寒风冷雨,肆无忌惮,飘摇而过。
大概是罗马尼亚人吧,大多都穿着厚厚的大衣,连耳朵都包裹在帽子里。
我的羽绒服也外加了风衣,脖子也系上了羊毛围巾。但帽子放在行旅箱里,一下子拿不出来,头发梢便湿了些许,冷气就擦着头皮,嗖嗖地穿过。
赶快到房子里避一避吧,可恰逢周二,锡纳亚夏宫不开放。我们只能在它的花园里,体味它骨子里的奢华与傲气。
看来,房子是必不可少的,石头的堆砌还是要的。
而夏宫也罢,议会宫也罢,避寒避暑已不是它的本分,皇权的显赫与霸气,才是其宗旨之所在。当年的巴黎凡尔赛宫,以及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无不如此。
而无论什么样的石头,盖的是什么样的房子,它都属于其借以独立的那块土地,来不得半点儿糊涂。
譬如北京的紫禁城,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必须贴着地气,慎行慎言。可是偏偏有一个露小宝,才到大西洋彼岸混了几个时辰,就将大奔驰开进来了,还在微博上炫耀。紫禁城数以千万计的石头,还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就这样被碾压,被践踏,被侮辱。
又譬如中央电视台播放的专题片《国家监察》,里面有一个赖小民。他的贪婪除了一座超市般的巨额钞票,还有一百多套豪华的房子,而天网最终赐给他的却是铁窗一扇。
在历史与法律面前,不能野蛮!
吸血鬼城堡,就是布朗城堡,又一座石头房子。
临近简单的栅栏门,一幅幅巨大的吸血鬼广告牌,在小店的屋顶上、窗户里、店门边,营造着怪异、恐怖、滑稽的气氛。
我必须以更强大的气场压倒它。
我从背包里拿出压扁了的牛仔帽,戴上墨镜,又将略显粗糙的羽绒服,直往脖子上拉,并扣上纽扣,俨然一个专抓吸血鬼的天将,突然从天而降。
我狐假虎威,大摇大摆,横冲直撞。
老杜“咔”的一声,给我拍了一个恶狠狠的特写:两道寒光,从墨镜底下射出,要把所有吸血鬼就地正法。
大队伍的天兵紧跟着我,向山顶处冲击,向吸血鬼的老窝冲击。
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幻觉。大家三三两两,都走散了。我们四个人一伙,沿着峭陡的石头路,向布朗城堡走去。
始建于15世纪的布朗城堡,是古罗马尼亚大公伏勒德的杰作,一个难攻易守的军事要塞,悬崖陡壁,居高临下,仅以山上滚下的大石头,就足以击退土耳其人的进攻。
伏勒德借助兵临城下的压力,对内实行像吸血鬼一样的恐怖统治、酷刑治理,消灭反叛,清除异己,形成了所谓铁板一般的意志。
关于吸血鬼的传说和神话,就从社会心态的石头里跳出来。原在巴尔干半岛和东欧斯拉夫人中的流传,聚集到了伏勒德的身上。
文学的演绎进一步推波助澜。爱尔兰作家斯脱克1897年的小说《德古拉》,以外号德古拉的伏勒德大公为原型,以布朗城堡为地点和背景,风靡一时。
汤姆·克鲁斯与布拉德·皮特,这两个好莱坞帅哥,联合主演电影《夜访吸血鬼》,惊动全球。
近一百多年来,随着小说、电影、流行文化的不断创作和改编,吸血鬼已经演变为一类共通形象:
以吸血保持生命力、在夜间活动、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奇幻生物。
吸血鬼城堡,因其恶名昭著而名扬天下,而创造了一个繁荣的布朗小镇。
目前,布朗城堡已开辟为罗马尼亚国家博物馆。我特别留意馆藏的东方韵味,各式古老的木箱子,青铜挂锁,日本长刀。特别是青花瓷壁炉、青花瓷长椅子,是中国景德镇的瓷器远道而来,还是其制瓷技术的越洋传人?
从布朗城堡出来,在小镇的一个牌坊边歇息,啃一块石头一样的饼干。回头望去,布朗城堡就是一座奇石嶙峋的山峰,山峰上的一座石头房子。我不敢啃饼干了。牙齿虽是我的,但石头是地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