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潘民族融合与古镇变迁
2020-12-17何达
何达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旅游学院) 四川成都 610065)
一、引言
近年来,学术界对古代城镇的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这当中,因明清时期城市的发展在整个中国城市发展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故尤其受到学界的关注。具体涉及到明清时期边疆城镇的研究方面,何一民(2015)通过对清代西部民族地区(西藏、新疆、蒙古)城镇发展的影响因素、时代特点以及发展变迁的系统论述和深入研究,指出随着清代大一统中央王朝的建立,农牧业交接区域(如长城沿线)城镇的军事因素影响力降低,逐渐被后继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取代,多数该区域因军事冲突而兴起的城镇亦开始向工商业城镇转型和发展。[1]除了对古代军事城镇进行综合论述外,学术界对古代边疆军事重镇的研究主要围绕城镇功能的发展与变迁、区域要素对城市发展的影响等议题展开。其中,张萍(2003,2006)从总体的角度,对明代与蒙古之间发生冲突的沿线地区(尤其是西北明长城一带)边地重镇的建制与发展进行研究,论述这些营堡随着驻军消费的增多、地方移民的增加以及商品流通的加速,形成了商业化的发展趋势,至清代这些驻军重镇在营堡基础上重新整合,逐步完成了由单一性城镇向综合性城镇功能的总体转型。[2]并从个案的角度,以明清时期陕北榆林为研究对象,梳理其借由明蒙之间的冲突为发展契机,通过概述其从驻军营堡——三边重镇——地方行政中心的发展和变迁,认为边疆地区以及边民交错地带城镇的发展轨迹较内地城镇更为复杂多样,对其发展变迁的路径进行研究和总结,有利于以史为鉴,指导当下。[3]
本文拟在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地理区位和民族融合的角度探讨古代松潘的历史文化,并结合松潘民族融合的特点重点梳理自明代以来松潘古镇的发展和变迁。
二、古代松潘的战略地位及民族融合
(一)古代松潘的主要战略地位
松潘位于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西北,左邻青海、右靠川陕、北抵甘肃、南接茂汶。纵观松潘全域,身处我国第一阶梯和第二阶梯交界处的横断山脉,岷山沿其境耸,岷江从其境出,境内高山峡谷,峰峦叠嶂,西沿青藏高原东侧,东临四川盆地,地貌东西差异较为显著。高山峡谷中包罗了草地与平原,物产富饶,畜牧繁育,藏、汉、羌、回等多民族杂处共居,为蜀西之特辟商埠和军事重镇。自古有兵家言:“治四川者,必定松潘,此唐明以筹边垂远略。”[4]虽为边地,但因屏翰成都,故实为川西要区,乃兵家必争之地。
松潘所处的岷江上游地区在历史上发生过许多次部落间冲突。在这些冲突中因松潘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占领该战略要冲往往对结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许多情况下松潘的得失甚至直接关系到冲突双方的胜负,由此形成的民族融合成为松潘历史文化中的重要方面。以明朝为例,在其两百多年的历史长河里,仅《明实录》记载在松潘地区几乎平均每两、三年就会发生一次甚至多次冲突(见表1)。从表1中不难看出,明松潘卫所辖的十七个长官司及四个安抚司在面临有大征伐或量调的各土司兵,都听命于官兵总领节制指使,在保证交通畅达的前提下①有明一代,为保障松潘交通畅达,在该地修筑的关堡和墩台就多达87处,驻守官兵达11684名。详见:﹝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M].黄坤,等,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149.,一遇战事四周护卫官军便会被调度协作,共同策应松潘。
明宣德二年五月戊戌(1427 年6 月5 日),巡按四川督察御史会同四川三司上奏朝廷,称四月内松潘城被五万余番蛮围攻,上下四关及诸多屯堡被烧毁,威、茂、叠溪等卫所相继遭到攻打,形势严重。[5]一周后,朝廷便有了周密的应对部署。宣宗在回复陕西都司请战松潘的敕文中提到:已派遣都指挥前往松潘抚谕。[6]当时明廷应对军事冲突的兵力组成如下:总兵官、副总兵及左参将各领一千官军;蜀王调度七千军官;四川三司调度七千军官;陕西都司和行都司各调集八千军官;宁夏等位调集两千军官;以及四川、贵州合成的都护卫军官无数由各州出发,共同举兵松潘城。[7]宣德三年四月甲戌(1428年5 月6 日),四川总官兵上奏称:战后松潘被招抚复业人数计一万二千二百六十九户,俘虏人数共计二千二百六十一人。[8]此过程前后历时近一年,以明朝的胜利结束而结束。明朝松潘地区的卫所制度也在一系列的冲突中随着明朝对岷江上游地区的统治力量的加强而不断完善与发展。
(二)民族融合与松潘古镇文化
松潘境内以藏、羌、汉、回族为主,各民族相互交融,总体呈现出大杂居、小聚居特点。早在秦汉以前,羌族就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在古老而优美的羌族民间史诗《羌戈大战》中就叙述了羌族部落在与自然环境及外来部落(戈人)的抗争中,从西北到岷江上游的迁徙历史。诗中提道:“……羌人摆脱了魔兵追击,顺着山梁南下,历尽千山万水,来到热兹水草原并在这里繁衍生息。”羌语“热兹”即松潘。[9]此外,对此地羌人的记载也频见于历代文献典籍之中。川西夷族,在西汉时属冉駹最大②“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在蜀之西……皆氐类也。”“南越破后……冉駹皆振恐,诸臣置吏……乃以冉駹为汶山郡。”详见:〔汉〕司马迁.史记[M].韩兆琦(主译)北京:中华书局.2008:2236,2242.“汶山郡有‘濊水、駹水出焉,多冰寒,盛夏凝冻不释,孝安延光三年复立之以为郡。’”,散处于西北外江岷与河湟间①《唐书·吐蕃传》称:西戎(羌)散处河湟、江岷间。臣按:河湟,即今陕西、西宁、河州等处;江岷,即今陕西、岷洮州及四川松茂等处也。详见: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边裔典(第71卷),中华书局影印版,第21页.。松州历代诸羌之地,晋属汶山郡,宋齐亦得之,后为西魏后周所有,隋属汶山同昌二郡,唐置松州。
公元前310年,秦伐义渠、丹、犁,统一巴蜀后在岷江上游的今松潘、茂县、汶川及绵阳一带设置湔氐道。至西汉,汉武帝大力开发西南地区,于元鼎六年在松潘设置氐道县,汉族大量涌入该地区,有力促进了羌、汉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融合,使得包括松潘在内的岷江上游地区与内地的联系更为紧密。
唐初置松州,贞观二年设置松州都督府(下辖松州一个正州以及二十五个羁縻州)。公元七世纪中后期,随着吐蕃的强盛,位于唐蕃之间过渡地带的吐谷浑首当其冲,岷江上游地区也随即成为唐蕃对峙及冲突的中心地带,双方于此地屯兵数十万,时间跨度达两百余年。
公元九世纪吐蕃政权瓦解后,大量藏兵滞留于此地,与当地民族融合发展,成为较早生活于该区域的藏族先民。
与此同时,随着松潘蜀西边陲军事重镇地位的形成,“茶马互市”也开始出现,边陲贸易的兴旺和发展,吸引了大批回、汉人民来此经商,后多留居于此。宋理宗宝祐元年,忽必烈率领包括大量色目人在内的蒙古大军出临洮,由六盘水经吐蕃行至剑门关外两千余里的梁州境外抵达忒刺(今松潘县境内),并以此为据点兵分三路征战西南。[10]战后不少色目人留在此地成为编民融入松潘多民族融合发展中的一员。明清时期,因战争、贸易等因素移民到该区域的回民又为该地灿烂的民族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今松潘古城的清真寺及回族生活区域多沿建于该时期。
总之,在不同时期,因冲突、军屯、贸易等因素进入该地区的各民族人民(羌人、吐谷浑人、吐蕃人、汉人、回人等),不断交流融合,构成了当今松潘以藏、汉、羌、回为主的多民族聚居县。
如上所述,松潘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不断发展的各民族间的融合,使其集众多文化符号和文化概念于一身,即便深处华夏大地高山深谷的西南边陲,也早在古代就从众多城镇中脱颖而出,成为历代边疆治理中举足轻重的兵家必争之地。历经明、清两朝,延续至民主革命、抗日战争及解放战争,松潘始终被裹挟在浓郁的军事氛围中,由此而形成的民族融合也就成了松潘历史文化中的重要方面。
三、松潘古镇变迁
松潘虽然历史悠久,但由于种种原因,自西汉武帝置郡越一千余年,旋置旋罢,至宋朝实仅羁縻而已。[11]明朝建立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加强了对部分边疆的开发,因势利导地确定和增设了包括卫所制度、土司制度在内的若干地方建制,逐步在边疆地区形成了与内地基本一致的行政体系,松潘也随之进入了一个重要的发展时期。作为由明代卫所制度催生出来的历史古镇,松潘与江南或内地随着经济发展衍生出来的集镇有着很大的不同。该古镇随着土司制度的创立与推行,成为成都扼守天府的西大门,其发展与卫所、屯田制度紧密相连,至今仍保留着中国历史上独特的屯堡文化痕迹。
有明一代,开始大规模建筑松潘城。洪武十二年,御史大夫、平羌将军丁玉征服其地,派遣宁州卫指挥高显筑城。正统年间,松潘城垣周九里七分三丈五尺,隍深一丈九尺,广三丈。开五门(东为觐阳门、南为延薰门、西为威远门、西南为小西门、北为镇羌门)。嘉靖年间,松潘城周二里七分,计四百二十四丈七尺,高一丈八尺。开二门(西为临江门、南为安阜门)[12]。松潘城内正街南北长约一里许,东西宽约二百步,偏街小巷四十余道,城外东北有附郭民居,人烟稠密,商贾云集,为西陲一大都会也。[13]明代松潘城砖石牢固,基址坚稳,古人之抚边远略,至今犹存。2001年,松潘古城墙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表1《明实录》记载松潘地区发生的冲突(笔者据《明实录》整理)
续表1
除了城镇建设,明代松潘凡有路通的村寨关隘,都有明军士兵驻扎,发生冲突时投入应对,平常军队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兼具守卫及生产多重功能。随着戍军屯田制度的建立,军属亦前后从四川、陕西、云南等地迁入松潘;为使边民子弟皆识文理,明景泰年间于松潘设置卫学,创办“筹边书院”,大兴文教。人口的增长以及随之产生的生活生产资料等需求量的增加,商人的涌入及商贸活动的开展,共同促进了松潘地方经济活动的发展与繁荣。松潘亦逐渐从以防御功能为主的边防城镇发展为集驻守、经济、文化等多重功能于一体的综合性边疆重镇。至清代,松潘已发展成为我国西南边疆(川、甘、青交界区)重要的商贸中心,是岷江上游乃至康藏地区经济最为繁荣的城镇之一。
有清一代,松潘继续传承和发展其边地防御功能,在平定边疆分裂势力的诸多冲突中起到了关键作用。如分别发生在康熙朝(1718 年)及雍正朝(1729 年)的准噶尔叛乱,松潘一地将领带领各自士兵驰援前线,对平息叛乱起到了重要作用;道光朝(1841 年)的鸦片战争,松潘地方亦派遣军队驰援御敌,保家卫国。至清朝中后期,岷江上游地区冲突频繁,其中与松潘有关的重要冲突主要有“庚申番变”和“辛亥番变”。这两起冲突分别发生在清咸丰十年(1860)和清宣统三年(1911),时间上虽然相距50 年,却都对当时松潘的社会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两次事变使得松潘城被烧毁,官绅兵民死伤无数,给松潘当地造成了巨大损失;但冲突的另一面,亦展现出了松潘在天府以西的重要地位,从反面促进了后续松潘作为边地城镇的建设。松潘经历了上述重大历史事件后,古镇在几经废兴之中,完成了“城”与“市”的结合,延续和发展了明代以来由单一以驻军为中心的城堡,向兼为政治和经济文化中心城镇的演变,并奠定了近代松潘古镇的雏形。
结语
松潘这座闻名遐迩的古镇,既是民族融合催生出的产物,在其发展的每一个阶段,又都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而不断获得人口、经济、文化的增长助力。城镇规模同样是在这一背景下,因交通的开辟、商贸的繁荣以及各族民众的需求,通过官民合作而得以不断扩充。厚重的文化遗址伴随着这座古镇前进的步伐,见证其发展与变迁。这种状况,在以横断山脉为主的藏彝走廊,正是明清以来城镇发展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