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杂记
2020-12-16本刊通讯员电台文浩
本刊通讯员 电台文浩
要说豆制品我可挺熟悉,小时候家里的左邻右舍是专门做豆片儿、豆腐、豆腐脑儿的。
紧挨我家东侧的邻居,男主人个子很矮,但非常壮实,国字脸、浓眉大眼,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敦实。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一手做豆片儿的手艺。豆片儿这种豆制品用东北话讲叫干豆腐,我听起来十分不适应,自从我到上大学的城市听说这种说法后就很难接受。因为豆片儿是一片片叠起来的,买的时候按照分量切下,而且它是一层层叠盖着的,成片状,豆片儿才是对这种豆制品最贴切的叫法。
东侧邻居在自家庭院的手工作坊里每日劳作,我们在隔壁总能闻到他家的豆香味,他们要把黄豆磨碎,中间经过几道手续,最后就出来鲜嫩的豆片儿,这是我童年时代的一种零食。这家男主人做好豆片儿后会骑上自行车去不同村子走街串巷兜售。他骑一辆大二八式自行车,因他身材矮小,我总觉得那画面十分滑稽。自行车后座上有一个木质的长方形盒子,里面放上新做的豆片儿,上面盖上一层透气薄布,整盒豆片儿都带着温度,在走街串巷的过程中才慢慢凉下来。出街时伴随着他大吼一声:豆片儿喽!这个奇怪的叫卖音调是他的特色,听到的人都知道是他来了。
这家的女主人却个子高挑,但说不上漂亮,留一头短发,相夫教子,和男主人一起做豆片儿。因为在制作豆片儿过程中会留下一些豆腐残渣,于是他们便把这些东西拿来喂猪,这对只能吃普通猪食的乡村猪来讲是绝佳的营养美食,因此他家的猪长得也好。我记得他家养过母猪,还下过小猪崽,这又是一项收入。
但他们生养儿女却不怎么顺利,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他们的女儿是豁子嘴儿,这个女孩有一双大眼睛和最单纯的乡村女孩的眼神,叫英英。据我听大人们讲,那是在某个夏日,他父亲抱着她玩耍,开心之时把她向上举向天空,可是却忘了头上的电风扇,钢铁扇叶转动起来带给人们凉风,也把他女儿嘴唇上的部分肉带走了。我小时每每听闻至此都对挂在头顶上的电风扇充满恐惧,经常想会不会那个电风扇固定不稳扇叶飞了下来把我脑袋削掉。当然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俗称的兔唇。
他家又生了个男孩,这孩子的到来当然是让他们高兴得不行,每个人脸上都乐开了花,可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据我听大人们讲,这个男孩得了某种肛肠疾病,无法排便,家里很着急,又到市区的医院治病,我已记不清楚了。病好之后这男孩肯定是得到了家人的万千宠爱。康复后也经常在街上跑着玩耍。这家人一定是快乐幸福的,儿女双全日子有奔头儿。某日我在家门外玩耍,看到了女主人给大女儿洗头,用的是洗衣粉,现在的人们无法理解。
后来我家翻盖新房,怕新房升高遮挡到他家,我爸妈特意去他家提前商量这个事,那是夏天,我在我家墙的这一侧听着他们谈话,身边都是小虫子的声音。他们哪年搬走的我不记得了,他们在村北又批了一块宅基地,盖了大房子,那对儿女我也不曾再见过,他们现在做什么营生我也不知道。我挺想再吃一回他家的豆片儿,什么做法都不用,用一块钱买点,或者用我奶奶给我的一瓢黄豆去换,之后直接拔起院子里的葱,剥掉外皮,把最嫩的葱根部分裹在一块豆片儿里,带着些辛辣的豆片儿香,那是美好。
和我家间隔几户西侧的一家邻居也做豆腐,这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豆腐,切成正方体一块儿一块儿地卖,这家男主人有个外号叫“大埋汰”,村里人应该是根据他的手工作坊卫生条件比较差而起的这个外号,可他做的豆腐是真香,因为那是卤水点的豆腐。因为听说卤水吃了能毒死人,我总觉得“大埋汰”的家庭作坊十分神秘。“大埋汰”没有什么叫卖的口号,而是敲梆子,离得很远也能听到。
“大埋汰”的女人死得早,我对这家女主人的印象只是她憔悴地坐在家门口大声咳嗽,颧骨处凹陷。他们也有一对儿女,大女儿叫小君。可后来找个邻村的老公个子很小,比她矮不少,不过是个敦实的汉子。因为离家不远,他们也总回家,后来生了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大埋汰”还有个儿子,我已记不清姓名,模样俊俏,只记得这男孩后来去当了兵,好像当了消防兵,在青岛。而他给我整个童年留下的印象是:这是个忒爱装的人。用我们家话说就是出去当几天兵回来不知道姓啥了。例如我听大人说某次他探亲回家,村里人跟他说话,他用普通话跟人家交流,这让人们觉得很不舒服,意思就是你干啥大事了回来说话还变味了?结果他当两年兵也就复原回来了。我现在每次回家都能立马切换回乡音,我想潜意识里一定是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我也怕别人背后说你干啥大事了回来说话还变味了!
其实“大埋汰”还有个弟弟,不出所料,叫“二埋汰”。不知是受哥哥影响还是“二埋汰”也是真埋汰,反正他也有这么个外号,他们的真实姓名我早已无从知晓。“大埋汰”“二埋汰”两家对门儿,“二埋汰”的女人也死得早,我一直觉得那是个可怜的女人,头上裹着一个黄色的头巾,脚上穿着一双军绿色的破旧胶鞋,面容是没有营养的饥黄色,眉毛稀疏。某日她带着女儿到我奶奶家,这个女孩叫小芳,生得也面黄肌瘦,我回家后看到小芳在把玩我的某个玩具,心生不爽。我忘了“二埋汰”女人得什么病死的,总之那时小芳还很小。在周围人眼中他们是可怜的,尤其小芳,这么小就没了妈。小芳长大后比较能混,可能是缺少母爱,家里也没什么管教,没有好好上学,不过我不能这样随意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评价别人,因为我们各家情况不同。小芳还有个哥哥,我叫他国立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只知道后来他在青岛。农村出来的孩子都没有见过电脑,可他却在青岛的某电脑城立足,帮人装机修电脑,这些都是他自学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绝佳好男儿,我还找他修过一次亲戚淘汰给我的电脑。过了几年,国立哥带着个女人回来了,和他爸“二埋汰”生活在一起,几年前他们翻盖了新房子,小芳也都早已成家立业。
想想我在“大埋汰”这里用豆子换豆腐的时候比较多,每天下午听到几声梆子响后我就知道“大埋汰”要出街了,我奶奶给我舀上一瓢黄豆去换豆腐。待到冬日里做冻豆腐,没有冰箱,直接放在院子里,第二天一早就是现成的冻豆腐。现在“大埋汰”也不做豆腐了,两年前听家人说他们家着了火,后来儿子也翻盖了新房。
我们村南也有一户做豆腐的人家,姓历。因为和我家相隔甚远,我只知道这个大爷是推着人力独轮车售卖,他的主要产品是豆腐脑。独轮手推车的左右两侧各挂着个铁桶,里面都是热乎的豆腐脑,上面盖着一层泛黄的薄布。我小时候历大爷就年龄挺大了,可推着独轮小推车走街串巷都没问题,他走到我家那排街的时候已是中午12点左右,正好家里吃午饭,用一块钱或者一瓢黄豆换上些豆腐脑。历大爷用一个圆形的铁器舀上一大碗给我,再舀上一些卤,相较于豆片儿和豆腐的清淡豆香,在卤的加持之下,豆腐脑显得尤为鲜嫩可口。隔着几条街我就能听见历大爷的叫卖声,那声音不洪亮却穿透力强,悠扬婉转流畅:豆腐脑咧!是叫卖也是村野欢唱。
黄豆香,但收割的过程却麻烦,豆秧在地里会掉一些豆粒儿到土里,人们要弯腰捡,豆秧拉回家晒干了再用农具敲打豆秧,豆粒就跑出来了,我们再弯腰把他们捡起来,不卖的黄豆我奶奶就留起来放入一个布袋子里,留着给我换豆片儿、换豆腐、换豆腐脑。现在再也没有人用黄豆直接换了,商家也不会接受。当然,我再也没有吃过那种透着土地上汗水和生活希望味儿的豆片儿、豆腐、豆腐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