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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腌黄瓜

2020-12-16本刊通讯员魏薇

电脑迷 2020年11期
关键词:切菜黄瓜外公

本刊通讯员 魏薇

每到夏天,总想要来点儿腌黄瓜,糖渍西红柿,似乎只有这两道菜和燥热的天气最般配。为什么文人墨客们都喜欢描述吃食?家乡的食物,异国的食物,闯荡打拼时的食物,确实有太多的回忆都贮藏在食物里。倘若它再与特定的季节气候相组合,只属于那一时刻的味道便弥漫开来。不怎么好用的脑子接收到了过去牢记在身体中,却已经无法记清的片段,你像隔着虚幻的梦境窥探不知是否还存在的过往。

爸爸是个很能喝酒的人,但据说是被老丈人狠狠训练出来的。

爸爸是个擅长做菜的人,但妈妈说,外公做的菜才是最好吃的。

爸爸还是个非常擅长切菜的人,过年过节的冷盘都交给他处理。如果不是外公已经坐在了轮椅上,可能这点发挥的余地也没有了吧。

很不幸,当我记事的时候,我就没有再尝过外公做的菜,也没见过他和爸爸拼酒的样子。连妈妈所说的外公严厉到周围人都害怕的样子我都没见过。不过,外公切菜的功夫我太清楚了,每到夏天,都能吃到那一道腌黄瓜。我从没有见过别人能把黄瓜切得这么薄,薄如蝉翼一定说的就是外公刀下的黄瓜吧。

其他地方的腌黄瓜可能是蒜泥拍黄瓜,大块的黄瓜拍碎后放入辣椒、蒜泥、醋入味,脆生生的,大口吃,很爽口。但我小时候吃的腌黄瓜,一直都是片得像纸片一样,比纸片还透亮。每一片厚薄均匀,拌上盐,腌制许久。具体腌多久,我压根儿不知道,我只知道,等我上桌开始吃的时候,盐已经和黄瓜融合在一起,并且渍出少许水分,黄瓜片因此变得更薄了。开吃的时候还会拌上香油和小葱,还有其他调料吗?我记得是没有了。是不是很奇怪,放到现在我很难想象一道菜中就这么两样调料。不过苏州人吃东西,是讲究一个本味的,整个江苏最不吃辣的地方可能就是苏州了,苏州不仅不吃辣,其实其他的香辛料也是很少的。在我的印象中,我家最常用的也只有葱姜酒,放其他的香料,就都不会烧了。

为什么外公切菜可以那么细致?当然,外公不但切菜切得好,其他方面也都很好。在我的童年,外公腿脚不好,只能做做切菜,穿针线的活,但他能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好。

我不清楚外公其他兄弟姐妹的家教如何,主要是我这人比较淡漠还不记人,亲戚根本认不全,但外公的家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大家都大字儿不识几个的时候,外公写得一手好字,据说还曾经给学堂帮忙当过先生,但因为太凶骂退太多学生也就不去教书了。那可不是,在家吃饭要大声说个话或者挑个菜,筷子立马能打到手上来,对家人尚且如此,别说对学生了。

外公会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干净整洁,容不下一点凌乱,就算出门用过的纸巾也会叠整齐放好,之后再处理。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开车运货,家里用的都是最时髦的。妈妈小时候穿过皮鞋、洋裙,就算没有那么多钱,在这些上,外公是不会不舍得的。他总和我开玩笑,你爱吃冰激凌,能吃多少?上海的冰激凌,我一口气吃过10根!逗得我哈哈直笑,吵着要跟他比试比试。但我是相信的,关于上海的景象,也都是妈妈和外公跟我说的,他见过的,那一定都是最好的。

可惜,我们家好像没有人像外公这样了,特别是外婆,粗手粗脚和我性子一样,别指望我们这样的人能切好一份腌黄瓜了。粗枝大叶的外婆总被外公碎碎念,外婆也经常回嘴反击,这样有来有往的日子才是最逗趣的。当然,也就外公年纪大了才能这么有来有往吧。

对我来说,全家最凶的人是我爸,但对他们来说,最凶的人是外公。外公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人,上饭桌前,他不动筷子,别人是不能先动筷子的。这么一说好像封建社会似得,但这景象我反正没见过。我也不知道他们有啥心理阴影,我只知道,我总是像一阵风一样,呼啦地冲向他们家,弄得一团乱之后撒腿就跑,好像也没被打过。再凶的人,总会遇上使不上力的人吧,真巧,那个人就是我。家里不止我一个小孩,但我和外公格外投缘。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他家度过的,当门口的凉棚布撑起来,遮住灼热的阳光,我俩的夏日冰棍时间就开始了。这可能是我每天都要去他家的最重要的原因吧,因为在这里,我能吃到一天中的第二份冷饮,超出规则之外的,属于我们的默契。当然,不管第一份吃的是什么,在这儿永远都是光明冰砖,也确实是我们的最爱。每人一个小碗,一把钢勺,一点儿一点儿刮着吃,得吃快一点儿,不然就化了。头顶电扇的风好凉,那也比不上我肚里的透心凉,墙壁是淡绿色的,为什么墙壁会有颜色呢,不过看上去真让人舒服,报纸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后院的门里面有鸡在踱步。就在我这么瞎想的时候,我的冰砖已经见底了。“吃慢点儿,到时候肚子要疼了。”外公边这么说边把他剩下一些的冰砖又分给了我。

作业是在那儿做的,动画是在那儿看的,喜欢的男生在那栋楼下的操场打着篮球,把自己吃的那么胖是因为知道外公所有零食的小角落。清晨起床薄雾的沁凉,却是我用来发呆的时光,坐在门口矮台阶上,想着除了作业外的一切。

好像我的童年都是在那儿度过的一样,当然不是。好像我一直在他身边一样,当然不是。但毫无忧虑的时光一旦翻出来就把自己包裹住了,只能想得起那些清晨、下午、傍晚、凉风、夏日、冷饮、西瓜、街坊的吵闹,只要躲在这些里面,就能把其他的事情都忘却。

小时候的我做过无数噩梦,经常半夜哭醒,其中一大半都是外公突然离世了该怎么办。莫名其妙的,我一直害怕他离开,所以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可当我离家住校后,能陪伴他的时间变得很少,我离开家那么久,离开我的港湾那么久,时间就好像被加速了一样。

外公已经只能坐轮椅了,外公的牙已经全掉光了,外公已经记不清人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傻傻的长啊,越长越大了,外公却越来越小了。1.8 m的大高个,缩成一个孩童的模样,也像个婴孩一样没法辨认周围的人。记得我吗?我是谁呀?大家总这么问,有时糊涂有时清楚,以此来辨别外公的精神情况。

但就算在这个过程中,我还是外公最特别最重要的那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外公的轮椅都是我推的,因为别人推外公都是要叫痛,不仅要叫痛还要骂人,这差事便落在了我身上,其他人落得清闲,我俩也高兴。我知道,那一段段坑坑洼洼的路啊,论谁推都要颠簸。可我推的时候,外公愣是不叫唤,还和我说着闲话。

外公的指甲也是我剪的,同理,别人剪那就跟要杀了他一样。他的指甲有很厚的增生,特别难剪,他这人我们都清楚,是受不了一点儿痛的。外婆手脚重,妈妈也不太敢下手,我就一点一点地给他刮,一层层地剥,稍微用力一点,外公就会抖,但也只哼哼。

到不记事儿前,外公最后忘记的一个人也是我。每次去他们总会问,外公每次都能答出,真是奇怪了,怎么就认得我呢。可越这样,我越不敢去了,要有一天叫不出我了呢,那怎么办呢,连我都不认识了怎么办呢。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吧。

外公,我已经工作了。

我去上海了,上海很大,很漂亮,跟你说的一样。但南京路已经不是最时髦的了。

我吃过很多很多的冷饮了,日本的,韩国的,美国的,还有意大利的。现在光明冰砖又开始流行了。

我和他说,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记不得吃过没吃过,看不清别人的模样,丧失自理能力,身体萎缩到只剩皮和骨头。人就是这么衰老的,没有灾祸、意外,重病的、自然衰老的样子。生命力一点点流失,我已经无法把外公现在的样子和以前那个假装怒目,却连头都能让我摸的帅老头联系在一起了。我总说,希望时间快点过去,我想变成一个老太婆,却没想过在这之前,要先经历别人生命的逝去。

现在几乎谁都不记得的外公,看见一个人却总是会笑起来。那个会大声喊“老阿爹(太外祖父)你好”的圆脸小朋友,那个每天早上会剥糖亲手送到他干瘪的嘴里的小东西,那个听见他咳嗽就飞一般逃掉的胆小鬼。

“为什么外公那么喜欢嘟嘟啊,他对小胖很凶的。”我问爸爸。

“像你小时候啊,你那时候是唯一一个不怕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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