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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曹操:兼论历史人物研究范式的问题与取向

2020-12-15

关键词:史学曹操历史

郭 硕

[四川大学,成都 610065]

学界对于古代许多著名历史人物的评价与研究,从宏观的问题意识到具体的研究方法,百余年来已经完成了多次更新,也产生了很多极具影响的研究成果。像曹操这类长期饱受争议的人物,曾经在某些时段成为历史研究的关键性议题。由于社会环境的影响与很多著名学者的引领,学界对曹操等历史人物的评价与研究,形成了多次颇具影响力的学术论争,也产生了相对成熟的研究方法。21世纪初以来,尽管相关的问题意识与学术热点多有移易,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与研究似乎有“淡出热点”的倾向,但在高校的通史、断代史教学和研究,曹操仍是无法被回避的历史人物。同时,曹操是在历史舞台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痕迹的人物,也是史书记载和大众关注度极高的历史人物,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历史与文化的标志。近年来,随着曹操墓的发掘和复旦大学的研究小组展开的曹操基因调查研究,又将与曹操有关的学术研究变成了社会热点。事实上,对百余年来数量极多、取向各异、水准不一的曹操研究,已经难以一篇文章的篇幅加以系统总结,学界对不同时期曹操研究的学术史梳理也已有多篇。(1)早在20世纪80年代,对曹操研究的综述性文章就已经出现,如沈祖祥《曹操研究的历史反思》(《江汉论坛》1989年第9期);近年来对曹操及其形象研究的学术史类文章不断增多,就笔者所见,仅2018年就有李万营《曹操故事研究综述及其前景展望》(《天中学刊》2018年第1期)、王燕《谢卫楼与曹操形象的海外建构》(《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等文从不同角度对相关学术史进行过总结。对20世纪曹操研究的学术史,王路的硕士论文《20世纪曹操研究与评价的转变》(华东师范大学2014年,导师张耕华教授)的总结比较全面。应该承认,现有的学术批评在曹操研究本身以外,也在问题与方法的层次针对历史人物研究进行了颇有价值的探讨。从某种层面来说,人物研究的问题意识和研究取向也会产生某种研究范式,(2)“范式”的概念,来自美国科学史专家库恩,而莫兰则从科学方法论层面发展了科学研究范式理论。相关理论研究参见李杰《论历史主义史学研究范式》,《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被聚焦后形成某种学术潮流。在正视这种研究范式的价值以外,理论层面的缺陷与盲区同样需要引起重视。本文希望深入讨论的问题,是在总结百年来曹操研究的几种研究范式的基本取向以后,讨论历史人物研究如何走出史料穷尽、思路局促的困境,在问题意识和研究方法的层面开拓新的可能性。

一、从忠奸之辩到正面评价: 曹操道德评价的是非取向

对曹操的评价与研究,事实上远不止一个世纪的时间。自汉末以来,对曹操的评价就在政治人物和文人学士的交游中不断被讨论。从研究方法的角度来说,历史人物研究可以大致区分出传统史学和现代史学两种不同的取向。现代史学对传统史学的研究方法有着交叠与继承的关系,其中与传统史学联系最紧密的一种研究取向,可能就是对曹操进行道德判断了。由于曹操的作为本身极具争议性,历代对曹操的评价也有多种对立的倾向,传统史家更多地关注曹魏取代汉朝的合理性。以其为奸臣者,其焦点便在于曹氏父子“篡夺”汉室江山而将曹操定位为奸臣;以其为英雄者,则从汉室衰微,“天命”不再,曹操力挽狂澜延续汉室数十年天下等史事来立论;较为客观中立者,也大体不脱离汉魏禅代的忠奸之辨。李凭指出,传统史家对曹操的评价与他创立的曹魏政权的历史地位密切相关,无论是超世之杰还是欺世奸雄,其转变的原因在于儒家的正统观念作祟。(3)李凭:《曹操形象的变化》,《安徽史学》2011年第2期。与传统史家不同,现代史学具有相对标准的研究范式,一般都要求具备较为明确的问题意识,在某种程度上穷尽所有史料,利用严谨的史学逻辑进行考据论证,得出尽量客观的结论。遵循现代史学的研究规范,其实很容易打破传统史学以儒家忠奸观念衡量人物的道德评价模式,转而重视以历史背景对历史人物进行“了解之同情”式的研究。从研究学理的角度来说,曹操研究与评价新的生命力的获取,也更多地来源于现代史学潮流的推动。

毋庸讳言,重新评价曹操在20世纪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并不只是受到现代史学的影响,近代以来的政治风潮与社会变革才是真正的触发器。正面评价曹操的风气自民国初年就已经开始了,其中还不乏许多著名学人的影子。辛亥革命后不久,章太炎撰《魏武帝颂》,首开为曹操翻案之风。陈登原谓宋以后人评论曹操“有谓温公主张帝魏,未为失者;有谓时势开展,不得不尔者;有谓不能与莽、懿相提并论者。至章氏太炎,则极口赞之矣”。(4)陈登原:《国史旧闻》卷一五“曹操”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68页。鲁迅在1927年发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演讲,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观点:“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志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其实,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5)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 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01页。这些观点在学界与社会的影响力颇大,也经常被学人提及,不过这些论著是否具有现代史学的路径与方法,甚至是否能够归入史学研究的范畴,都还可以存疑。实际上,重新对曹操进行评价,也许都不是在他们原文中所真正要表达的内容。如姜义华《章炳麟评传》就指出,其文高度评价曹操的历史功绩,其实是“讽嘲袁世凯和曹操相提并论是‘拟人之失伦’,‘厚颜而无赧’。”(6)姜义华:《章炳麟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6-177页。鲁迅演讲的中心论点,其实也并非是重新评价曹操,其主要人物也不是曹操而是“竹林七贤”尤其是嵇康以及陶渊明。李凭敏锐地指出,鲁迅的话“往往寓贬斥于褒奖之中”,并着重指出其背景是1927年国民党“四一五”政变之后鲁迅在广州发表的言论。(7)李凭:《曹操形象的变化》,《安徽史学》2011年第2期。

章太炎、鲁迅发表诸多正面评价曹操的看法后,类似的文字屡见于学者的文字中。不过,真正能够称得上史学研究的,较早者可能是陈登原1933年发表的《曹操评》。陈氏的研究本着为曹操正名的观念,详细搜罗了有关曹操的史料和后人评价,从多个方面进行了系统性的研究,重新评价了曹操的声誉和地位。(8)陈登原:《曹操评》,初刊于《金陵学报》第3卷2期,1933年11月;后收入《国史旧闻》,见上引。此后发表的论著已经颇多,至新中国成立后则更是在“为曹操翻案”的大讨论之后蔚为大观。这些论著角度不一,不同学者笔下的曹操形象也显得面目各异。如果就多数论著作简单总结的话,重新评价曹操的是非功过或许仍旧是学术取向的主流。史家所着重考察的,是集合史料考察曹操所作所为的历史背景、政治环境等时间空间因素,以其是否代表国利民福的尺度来观照其所为。正如吕思勉以曹操为例,提出:“所以政治家的功罪,只能问其根本上的主义如何,并不能摭拾着这一件事,或那一件事,用简单浅短的眼光去评论。”(9)吕思勉:《替魏武帝辩诬》,《吕著史地通俗读物四种·三国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65页。这些论著大都对史料秉持严谨的态度,强调人物评价的客观公正,评价结论也在某种程度上跳出了“非黑即白”的是非判断模式。在很多研究中,能够同时看到史家对曹操英雄与功业乃至文化素养的肯定,也能看到对曹操人生中某些污点的批判。

必须承认,若从学术史的角度进行观察,不难发现这些正面评价曹操的研究看似影响很大,其实并不能算是非常“预流”的学问。用梁启超的话来说,中国“陈陈相因”的旧史学,具有多种病源,“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正是其中为首的两端。(10)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九,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3页。以现代史学转移风气的新潮流,借用陈寅恪对王国维学术的总结,在于“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11)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48页。究此二说,现代史学潮流其实蕴涵着两大要素,即新观念与新材料。从观念上来说,对曹操其人的争议由来已久,单纯为其正名的研究其实也很难超脱于旧有之正统观念,很难摆脱“二十四朝之家谱”的特征;从史料上来说,搜罗考察史书对曹操的记载并做出相反的解读,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新创获。如果按照梁启超与陈寅恪的标准,为曹操正名辩诬的研究,是很难达到近代“新史学”的标准的。重新评价曹操之风的兴起,其实本是特定的环境之下对曹操的正面形象的需要,学者继而找寻正面的史料以论证之。从史学方法的角度说,这种做法或多或少有“以论代史”、寻找史料填充先行观念的嫌疑。其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从相反的方面更新人们对曹操的认识,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也更新了人们认知历史人物的旧有观念。

二、进步还是反动:历史进步观背后的曹操评价

20世纪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对曹操进行重新评价的学术风潮中,是非善恶的评价虽占主流,但不能说就没有新史料和新观念的引入。史料的更新往往源于偶然的发现,外来观念的影响则往往是潜移默化的。从曹操研究论著中可以清晰窥视到的外来观念,最重要的是历史进步观。这一观念被引入并逐渐主导了主流话语,形成了新的研究范式。

传统史家对中国古代历史的变化特别是朝代兴替,多以循环往复的论点加以概括,或可称之为历史循环观。这种观念主要是以阴阳五行的循环为理论基础,解释治乱兴衰、分合不常的历史现象。决定治乱兴衰的力量,则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出”的天命。按照这种逻辑,年代最早的三皇五帝时代反而是最理想的大同社会,而王朝更替的现象,则不过是“天命”从一家到另一家的转换。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史家往往只能对历史表象进行简单概括,朝代更替背后政治演进的基本逻辑、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都是缺位的,其观照的历史变化也不断重复着循环的旧途。历史进步观与此有着鲜明的区别。根据何平的总结,历史进步观的理论体系包含三个主要论点:(一)社会演化受规律支配;(二)理性和科学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三)世界历史是一个统一和有目的的过程。他同时还指出,历史进步观由18世纪的理性主义历史学家把自然科学观念引入历史学而“发现”,影响了18世纪的人文主义史学,引发19世纪西方史学的巨大变革,直到后现代主义兴起以后才受到挑战。(12)何平:《历史进步观与18,19世纪西方史学》,《学术研究》2002年第1期。张世保进一步指出,这三个论点分别指向历史进步论、历史目的论和历史决定论,并重塑了20世纪上半期中国人的历史观和价值观。(13)张世保:《从西化到全球化:20世纪前50年西化思潮研究》,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112页。无论是民国时期的“主导性史观”进化史观,(14)左玉河:《多元史观与多样化的通史书写》,《史学史研究》2018年第1期。还是后来成为指导思想的唯物史观,实际上各自都秉持历史进步观,只是具体的内涵有所不同。

在清末以来民族危机的影响之下,“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社会进化论思想逐渐在学界蔓延开来,对人物的评价往往是从是否顺应国家统一、民族强盛之潮流的角度来认识的。依据这种观念,曹操击败各路军阀实现北方地区的统一,击破北方的乌桓等部族,都被认为是符合历史发展潮流的,因而是进步的。而对于奠定三国鼎立基础的赤壁之战,对参与战争的孙刘双方则可能持批评态度。吕思勉就认为,赤壁之战前“孙权假使迎降,就能使天下及早统一,免于分裂之祸。”(15)吕思勉:《赤壁之战的真相》,《吕著史地通俗读物四种·三国史话》,第251页。马克思主义开始影响学术研究以后,社会史论战渐次展开,讨论的问题大为扩充,与曹操所处的时代有所关联的包括历史分期、农民战争问题、土地所有制问题、汉民族形成问题等等。涉及曹操评价的部分则围绕着魏晋封建论、黄巾起义、屯田制度、北征乌桓等议题展开,主要特点是以社会经济史为取向,以是否代表人民特别是农民阶级的愿望为判断标准。郭沫若《为曹操翻案》郑重指出,评价历史人物“特别要看他对当时的人民有无贡献,对于我们整个民族的发展、文化的发展有无贡献”。(16)郭沫若:《为曹操翻案》,《曹操论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47-63页。随后在答《新建设》杂志提问时,他进一步阐释了评价历史人物的原则:“历史是发展的,我们评定一个历史人物,应该以他所处的历史时代为背景,以他对历史发展所起的作用为标准,来加以全面的分析。这样就比较易于正确地看清他们在历史上所应处的地位。”(17)郭沫若:《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人民日报》1959年5月8日。基于这样的观念,他对曹操的评价分为几个部分:(1)曹操镇压了黄巾起义,但建立的屯田制度没有违背起义的目的;(2)曹操平定乌桓是反侵略战争,得到了人民的支持;(3)对于曹操杀人的记载需要重新评价,应该看到他的优点;(4)曹操对民族发展和文化发展有很大的贡献。(18)郭沫若:《为曹操翻案》,《曹操论集》,第47-63页。在郭沫若的研究中,界定曹操是进步还是反动的考察项更为多元,历史进步观念则是一以贯之的。随着议题的不断转换,曹操的进步倾向也越来越凸显。

随着讨论的深入,对曹操的道德评价也成为了批判对象,“忠臣”还是“奸臣”的评判就成了不需要讨论的伪命题。翦伯赞就指出:“到了现在,我们不但消灭了封建皇帝,也消灭了封建皇帝依以建立的封建制社会,我们就不应该再保存以帝王为中心的正统主义历史观,而是要建立以人民为中心的历史观。站在人民的立场,曹操有没有‘不逊之志’就不关重要,更不应因此就说曹操是一个奸臣。”(19)翦伯赞:《应该替曹操恢复名誉》,《曹操论集》,第14页。这里所包含的历史观是,人民的立场和封建皇帝是对立的,封建皇帝是反动落后的代表,因而曹操也没有必要忠于封建皇帝。以人民的立场判断历史人物是否进步,其立足点是阶级矛盾学说,史家对皇帝与封建地主阶级的关系定位不同,其评价也会走向相反的方向。周一良也从反封建的角度对曹操进行评价,但角度就颇有不同:“曹操所以有特识,就因为他朦胧地看到这种封建化趋势是建立统一的、专制主义中央国家的障碍,也是生产力发展的障碍”,只是反封建的态度不够坚决,“一方面企图阻止,一方面又向它妥协,甚至于自己也按照它办事”。(20)周一良:《要从曹操活动的主流来评价曹操》,《曹操论集》,第14页。周一良虽然没有明确提出皇帝的积极作用,但显然认为统一的、专制主义中央国家是有利于反封建的,因而也是进步的。

历史进步观对传统道德评价的扬弃,也可算作是现代史学“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的案例。尽管历史进步观本身的科学性不容置疑,但以今天的学术眼光来看,具体到曹操的评价与研究这样的论题中,仍难以避免简单粗暴的缺陷。从学理逻辑上说,今天我们的分析工具和分析概念,很多实际上并不是曹操时代所可能思考的问题。我们今天可能以进步史观来评价曹操,但若要求曹操行事都能符合历史发展进步的趋势,则可能要以后出现的观念强求古人了。因为东汉末年乃至整个中国古代的价值标准中,本没有“进步”这样的观念存在,曹操也绝无可能以历史进步观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当时所流行的观念,其实也还是被进步史观所批判的儒家忠君观念和道德标准。曹操本人试图摆脱而又无法摆脱的,也是这些观念和思想。从现实影响来说,以历史进步观代替道德评价,还可能造成某些意想不到的负面作用。王学典就曾尖锐地指出,“为曹操翻案所造成的影响,无论在学术界还是在社会上,都是难以估量的”,因为在这里“抽象的‘社会进步’标准的实质是‘政治标准’,相对于特定的‘政治’, 伦理道德是无足轻重乃至可有可无的”,“只要有利于某种‘政治’,于是曹操滥杀无辜就变得可以原谅,可以忽略不计”。(21)王学典:《历史学若干基本共识的再检讨及发展前景》,《历史教学问题》2004年第1期。

三、政治集团中的曹操:历史人物研究的“英雄人物与社会结构”模式

历史进步观在时间的纵轴上设置了若干标准作为是否进步的参照物,从而得以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对曹操加以审视。在某个特定时期的社会横切面,进入20世纪以来现代社会科学的引入也为人物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其具体做法是,在横向的社会结构层面,将特定人物归入某种阶级、阶层或政治集团,侧重分析以这个集团的利益为导向的行为。在研究的实践中,政治集团名目不定,判断依据有别,但多以两个政治集团的对立与斗争为主线。如果说历史进步观主要影响到人物评价的话,政治集团说则主要运用于对具体史事的分析与解释。以政治集团的视角聚焦王朝易代,认为历史人物选择何种行为与策略,可能受到当时特殊社会结构的影响,最紧要者便是主导那个时代的社会阶层的利益。

陈寅恪对魏晋之际的兴亡递嬗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认为东汉中晚期“士大夫宗经义,而阉宦则尚文辞。士大夫贵仁孝,而阉宦则重智术”,而“魏为东汉内廷阉宦阶级之代表,晋则外廷士大夫阶级之代表,故魏、晋之兴亡递嬗乃东汉晚年两统治阶级之竞争胜败问题”。(22)陈寅恪:《书世说新语文学类钟会撰四本论始毕条后》,《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48页。陈寅恪从思想文化倾向出发,以政治集团代表人物的社会阶层为分析工具,讨论汉晋之际的政治变迁,具体到曹操个人的作为来说,就是“寒族出身的曹氏”与“儒家豪族人物如袁绍之辈相竞争”。(23)万绳楠:《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合肥:黄山书社,1987年,第12-13页。这种观点被学界多次援引和强调,即使后来“为曹操翻案”的大讨论中被扬弃,受其影响的痕迹也仍旧非常明显。学者在讨论中放弃了是否尊崇儒家思想的标准,改而从阶级分析的角度进行重新论述,但不少论述中其实仍有陈寅恪论点的影子。如谭其骧认为袁绍和曹操二人虽同属于官僚地主家庭,但因其出身背景不同,分别“代表名门豪族的地主”和“代表后门寒士、中小地主的地主”,曹操“锄豪强,抑兼并,这种举措,又不仅符合于中小地主的利益,也符合于农民的利益”。(24)谭其骧:《论曹操》,《曹操论集》,第64-78页。吴泽也将汉末的地主分为世族地主和寒族地主两类,而曹操出身宦官,是寒族地主,因此曹操的作为是建立寒族地主政权,进行反世族军阀割据的斗争。(25)吴泽:《关于曹操在历史中的作用问题》,《曹操论集》,第214-236页。

万绳楠循着其师陈寅恪的思路,自1956年发表《关于曹操在历史上的地位问题》(26)发表于《新史学通讯》1956年第4期。以来,发表了系列有关曹操和曹魏政权的研究,集大成者是他于1964年发表的《曹魏政治派别的分野及其升降》一文,使得政治集团的研究更为精细化。他在文中提出“汝颍集团”“谯沛集团”的概念,并指出曹魏政权中有的两个核心政治集团,其一是以汝颍人物为首的世族地主集团,其二是谯沛人物为首的庶族地主集团。前者主要掌握政治,后者主要掌握军事,是曹操政权的两根支柱。(27)万绳楠:《曹魏政治派别的分野及升降》,《历史教学》1964年第1期;其后对曹操及曹魏时代政治集团研究的整合,参见氏著《魏晋南北朝史论稿》,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万绳楠系列研究的学术路径,基本的发展趋向是由人物评价走向结构分析。他的研究对政治集团研究范式的学术推进,至少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将区分政治集团的标准从文化倾向、阶层划分引向了地域特征,开启了地域集团研究新的可能;其二是在观照对立和斗争之外,还看到了两个政治集团文武分途,合作维持权力平衡的结构型模式。这样就不仅看到了历史人物背后的政治结构,还看到了维持这种结构相对稳定的功能,也就为从长时段解释社会政治变迁提供了可能。当然,无论是地域集团还是文武分途,陈寅恪在提出关陇集团说时都曾经强调过,但万绳楠将其系统化、合理化的功劳,仍是不可埋没的。(28)范兆飞曾经总结:“若说陈寅恪的曹魏史研究是在阶层高低的纵断面进行展开的话,那么,万绳楠则青出于蓝,师法陈先生重视地域集团的经验,从曹魏时期的横断面即地域集团入手,结合尚武豪族和士大夫在阶层上的纵向差异性,从而得出曹魏政权由谯沛集团(尚武阶层)和汝颍集团(士大夫阶层)构成的论述,显然更有说服力,成为后人研究曹魏政治史的基本论调。”参见范兆飞《中古地域集团学说的运用及流变》,《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李凭在评价万绳楠对曹操研究的贡献时说,“他一直远离学术研究的中心,却独立地作出过大量的深入的研究,是值得我们纪念的”,(29)李凭:《曹操形象的变化》,《安徽史学》2011年第2期。诚哉斯言。

与万绳楠相似而稍后,田余庆的研究也从人物评价进入了地域集团的分析,其代表作分别是《关于曹操的几个问题》与《袁曹之争与世家大族》。(30)分别发表于《光明日报》1959年4月9日和《历史研究》1974年第1期。经修订以后,均收入《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1993年。他的研究后来转向了蜀汉和东吴,最后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集其大成,其政治集团分析的研究路径一脉相承。田余庆的学术思想对学界的影响力,则似乎要大于万绳楠。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五朵金花”的讨论逐渐淡出,在田余庆等学者的研究推动下,陈寅恪、万绳楠等开始倡导的地域集团研究范式逐步走向魏晋史研究的舞台中心。地域集团以及后来出现的其他包涵某种结构与功能互动的研究模式,极大地推动了魏晋政治史、制度史、社会史、文化史的研究。在这种研究范式下,魏晋时代的社会与政治成为由地域集团组成的系统,英雄人物则成为维持系统运行整合的结构性功能因素。比如,学界对曹操与荀彧的关系,主要讨论的不再是辅主和谋士的个人关系,而是谯沛集团和汝颍集团的合作,是由地域背景组成的文臣和武将分途的政治结构;曹操与汉献帝的关系,也不仅仅是君臣关系而是制度体系,学者由霸府政治的组织系统和运作机制进入讨论,逐渐引发幕府、军府研究的热潮。(31)霸府政治是曹操开创的政治模式,是利用一套既可与汉朝廷官府对接又能熟悉掌握朝政的组织系统,构建既能操控朝政又能在形式上维持汉朝廷的政权运转机制。最早从组织系统和运作机制的角度对霸府进行研究的,是柳春新《曹操霸府述论》(《史学月刊》2002年第8期)一文。此后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比较多,可参考侯旭东《关于近年中国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的观察与思考》(《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2期)一文的总结。结构化研究范式的流行,以曹操为代表的历史人物逐渐概念化,越来越深地进入政治的、社会的结构网络中被分析,其个人性格与作为也慢慢地消失在史家的视野中。

四、反思与实践:历史人物研究的新取向

作为一个被学界讨论了百年之久的研究议题,目前的曹操研究已经成果丰富而史料有限,若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取得新的发展,还需要在新史料和新观念上下功夫。我们大概都会承认,历史研究成果的出现,会受到史料和史观的双重影响,相对于早已定型的史料,不同的史观更有可能重构史家的研究取向。在传统观念与西方史学模式互动中成长的现代中国史学,很多影响深远的学术观点其实都有来自西方的知识背景,有的学术浪潮又可能受到各种时局背景的深刻影响乃至干扰。史家的史观一直都在被重塑,深刻影响了特定时代的学术研究,曹操研究也无可避免地受到这种重塑的影响。目前学界对历史人物的研究,已经对研究的问题意识与研究方法进行反思,不仅仅着力于归纳以往研究的成果,还开始提炼其研究范式中的问题意识与研究路径,并从学术与社会的脉络中观照其理论认识的知识背景。

近年曹操研究重新成为热门话题,其学术生长点主要基于两个层面的进展,即新材料的发现和新方法的使用。新材料主要来源于2009年发掘的曹操高陵,其中挖掘出土和从盗墓者手中追缴的文物包括多枚刻字铭牌、礼器、画像石、兵器、用具等250余件文物和墓主人头骨、肢骨等残块。(32)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安阳县文物局:《河南安阳市西高穴曹操高陵》,《考古》2010年第8期;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曹操高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李世伟等:《安阳高陵陵园遗址2016-2017年度考古发掘简报》,《华夏考古》2018年第1期。曹操高陵发现以后迅速出现大量的研究成果,后结集于《曹操高陵考古发现与研究》,文物出版社,2010年。此后研究成果仍不断出现,较为重要者有陈长琦《曹操高陵早期被盗问题考略》,《历史研究》,2012年第6期;徐正考、金东雪《曹操高陵出土石牌“玄三早绯”“勳二绛绯”补释》,《史学集刊》2018年第2期;鹏宇《曹操高陵画像石残块内容及残文补释》,《出土文献》第12辑,2018年4月。新方法主要在于引入自然科学的新技术,最主要的研究是复旦大学历史学和人类学联合课题对曹操家族DNA进行的研究。(33)研究成果参见韩昇《曹魏皇室世系考述》,《复旦学报》2010年第3期;韩昇《曹操家族DNA调查的历史学基础》,《现代人类学通讯》2010年第4卷,第46-52页;王传超等《Y染色体揭开曹操身世之谜》,《现代人类学通讯》2011年第5卷,第107-111页等。对其结论进行商榷或补充的也已经颇多,参见朱子彦《存世曹氏族谱与曹操后裔无关——与复旦“曹操墓人类基因调查的历史学研究”课题组商榷》,《上海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朱子彦《曹操身世与曹氏谱牒考述——兼与复旦历史与人类学联合课题组再商榷》,《人文杂志》2014年第4期;吴孟灏《曹操家族世系新考》,《史学月刊》2018年第8期等。相关研究引发了极大的社会反响,也在学界引起了不少争议。从史学方法论的角度来看,近年来曹操研究出现的新材料与新方法,其实都属于史料层面的进展。曹操墓的发现属于地下出土的新材料自不必说,对曹操家族的DNA进行研究,其实也是利用生命科学的技术手段,让原来未被归入史料范畴的DNA成为史学研究的证据。从某种意义上说,让遗传基因成为历史研究的证据,与20世纪初学者从被作为中药材的“龙骨”中发现甲骨文并将其用于历史研究的逻辑,并无根本性的差异,只是利用的技术手段更为先进而已。

研究材料得到新的拓展,研究观念也可以有新的发展空间。近年来,中古历史研究中的评价标准和分析工具,包括与曹操研究相关的进步历史观和地域集团学说,还包括这两种史观的衍生取向,正在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反思。如侯旭东对线性历史观的批判,认为这种史观与传统史学异曲同工,因为其“以曲折的方式论证历史结局乃至现存秩序的合理性与合法性,更深层次上使史学成为一种认可、巩固现存秩序的工具”;(34)侯旭东:《告别线性历史观》,《理论与史学》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后收入侯旭东《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仇鹿鸣则通过对历史文本的构造过程的反思和大量实证性研究的展开,反思政治集团学说的不足之处。(35)仇鹿鸣:《陈寅恪范式及其挑战——以魏晋之际的政治史研究为中心》,《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国中古史青年学者联谊会会刊》(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99-220页。实际上,近年出现的反思性论著还不仅仅是批判和反思,他们很多还写出了颇有深度的论著,试图在“破”的基础上能有所“立”。不过相对于“破”,“立”的难度实际上更大。我们的历史观念,很多时候其实是人类思维模式和现实世界互动的结果。就像现实世界的存在并非是以问题的形式呈现的,但人类总是以问题切入来追寻答案,最后构成了认识世界的图景。实际上,无论是线性历史观还是政治集团的二元对立模型,都不是现实世界中真正存在过的,但人类的思维模式决定了只能利用某种简化的逻辑去理解它。人类思维模式的缺陷是无法从根本上避免的,只能对此稍加修正而很难真正走出这些陷阱。尽管如此,学界近年的研究已经在观念上开创了诸多新的可能,颇可为历史人物研究借鉴参考。

如果说之前历史人物的研究范式,已经有效熔铸时间、地域与结构等分析因素的话,近年的研究则已经具体到英雄形象的塑造(话语权力)、权力运用方式(治理技术)、权威结构(意识形态)和话语霸权(规训与教化)等层面来着手分析。大体而言,其学术背景仍旧是来自于西方。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兴起,米歇尔·福柯、海登·怀特等学者的观点逐渐走进了学者的视野。“历史书写”“知识考古”“谱系学”“权力技术”“规训”“身体政治”“隐喻”等分析概念,越来越成地为学者手中的工具。新文化史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勃兴以来,以彼得·伯克《制造路易十四》为代表的研究,开创了权力与知识的互动关系研究著名历史人物的新路径,受到国内学界的广泛关注。近年出版的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通过考察纪传体王朝史的诸多意识形态装置,剖析“历史书写”与政治权力、意识形态间的复杂关系,(36)徐冲:《中古时代的历史书写与皇帝权力起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可以比较明显地看到福柯理论的影响。吕博则以武则天时代为中心,从政治景观、服饰变迁等入手,利用各种构建文化身份、表达权力、缔结新的君臣关系和政治秩序的象征符号,来考察政治局势的变化,(37)吕博:《明堂建设与武周的皇帝像——从“圣母神皇”到“转轮王”》,《世界宗教研究》2015年第1期;《头饰背后的政治史:从“武家诸王样”到“山子军容头”》,《历史研究》2016年第4期等。颇有新文化史的风格。这些研究虽然没有直接涉及到曹操这样的历史人物,但徐冲关注的纪传体史书,其核心内容正是史书中被权力重新建构过的人物传记,而首个问题“起元”之争正是由曹操的本纪开始的;吕博研究符号化的武则天,其原型正是一位和曹操相似的极具争议的历史人物。当然,学者在尝试进行视角转换的同时,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这些研究路径是否能够形成有效的范式,还需要等待时间的沉淀。

在尝试以新的理论对研究问题进行视角转换以外,另一种研究取向是研究范围的扩展与研究深度的挖掘。具体到历史人物研究来说,在传统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宏大方向以外,人物所处时代的精神世界与社会观念,人物政治活动的区域与空间,人物传记文本的形成与重构,人物形象的生成与变化,都可以纳入到历史人物研究的范畴。学界越来越多地注意到,受到现代观念影响的学者所持的问题意识和研究框架,距离历史人物生活的现实状况有很大的差距,因此注重对不为今人所注意的问题加以研究。以古人的精神世界为例,很多现有研究跳出了传统以思想家论思想的范式,转而通过史料的细密分析勾勒某个时代的人们所共有的思维模式,尽管这些思维模式在今天看来已经全无价值。比如姜生对曹操与原始道教关系的研究,就着重关注“更加微妙的精神的或曰心智的历史沉积层”,试图探索历史背后“内在地制约着历史进程的或许神秘甚至看似荒诞而晦涩的内在逻辑”;(38)姜生:《曹操与原始道教》,《历史研究》2011年第1期。又比如对人物传记文本的形成与重构的问题,辛德勇《制造汉武帝》用严格的史源学方法和层层递进的史事考证,论证司马光对汉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塑造逻辑,并对今人研究的逻辑进行系统反思,可谓用看似传统的方法开辟了历史人物研究的新境界。(39)参见辛德勇:《制造汉武帝》,三联书店,2015年。按其书由论文修订而成,原文名《汉武帝晚年政治取向与司马光的重构》,《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无可否认,在现有条件下追求研究范围的扩展和对问题的深度发掘,有些时候也会受到既有史料和知识储备的限制,可能难以深入或是存在逻辑缺环。无论如何,在学界的努力探索之下,历史人物研究的新的学术生长点,已经在逐渐形成。

五、简短的小结

现代史学方法影响下的历史人物研究,已历经百年之久的发展过程。虽然历史上的曹操只有一位,但学界的研究却是千人千面,研究的问题和路径也是各不相同。面对百年来数量庞大、旨趣各异的研究成果,最需要的是从理论的高度进行学术史的梳理与反思。如果我们用最简洁的语句总结曹操研究的问题与方向,那么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对历史人物及其行为的评价与叙述,二是以历史人物为素材对其影响的时代进行分析。这两个层面其实都是一个赋予历史人物意义的过程,第一种是在某种观念体系中赋予个体行为以意义,第二种是将个人行为纳入某种时间或结构体系中赋予意义。现代史学的发展趋向是群众的作用被凸显,历史人物身上的神秘性正被逐渐揭去,成为群众创造历史的标识物。直到最近的研究中,以政治符号制造英雄光环的逻辑结构也要被解构了。从这个层面来说,历史人物研究从研究事实到研究结构,再到研究意义的路向,正是凸显群众作用的史学观念的产物。

历史人物研究或许还没有到告别的时候,毕竟这个世界的发展是由人来推动的。百年曹操研究在操作和实践的层面真正取得的进展,也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总结,一是新史料的发现与解读,二是新史学观念的引入和运用。毋庸置疑,新史料和新史观有效地拓展了史学研究的空间,更新了学者的研究视角。百年来的曹操研究可谓大师云集、交锋激烈,正是各种史料和史观激流碰撞,才形成了丰富而极具标志意义的研究成果。尽管如此,曹操研究直到今天远远没有发展到“题无剩义”的程度。究其原因,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各种文化的碰撞、观念的更新并无止境。今天的历史人物研究,在坚守文化本位、积极挖掘史料价值的同时,也需要积极地与西方史学新的史学方法、史学观念展开交锋与对话,促成研究范式的更新换代。新的研究取向的形成,同时也需要以温故知新的态度,对百年学术积累中形成的研究范式进行批判与反思,才能真正自我完善和发展。只有如此,历史人物研究才可能在研究观念与操作技术、史料利用与理论解读、事实诠释与结构分析、个体行为与整体格局之间找到合乎学理逻辑的学术生长点,在看似陈旧的史料和论题中发育出新的理论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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