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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醒与救赎:汉传佛教忏悔思想探析

2020-12-14林辉

锦绣·上旬刊 2020年9期

摘要:《慈悲药师宝忏》作为汉传佛教重要的忏悔仪轨之一,因其详尽地记述了“为何要忏悔”“何者该忏悔”“向谁忏悔”“忏悔什么”等内容,同时还因其操作的便捷性,成为了众多寺院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忏悔仪轨之一。本文基于《慈悲药师宝忏》的个案研究,来探讨汉传佛教忏悔思想的理论基础及其构成忏悔仪式的核心“三要素”。

关键词:汉传佛教;忏悔思想;《慈悲药师宝忏》

一、问题的提出

忏悔思想可以说是每个宗教自创立之初开始,便早已有之。而对于汉传佛教忏悔思想的探析,我们或许可以通过与基督教忏悔思想的对比中,发现问题。

西方基督教忏悔思想的系统论述最早是由古罗马主教奥古斯丁提出的“原罪论”和“恩典论”。“原罪论”首先阐述了“原罪”的根源,奥古斯丁认为:“上帝作为至善,是一切善的根源,上帝并没有在世间和人身上创造罪恶。罪恶的原因在于人滥用了上帝赋予人的自由意志,自愿地背离了善之本体(上帝) 。由于人类始祖亚当对自由意志的滥用,便导致了人类永恒的罪性,即‘原罪。”①

而“恩典论”则阐述了如何脱离原罪,获得救赎的方法。奥古斯丁在其《论自由意志》一书中这样说:“除非意识本身被上帝的恩典从罪恶的奴役中释放出来,并从上帝那得到帮助来战胜它的恶,人就不能过正直虔敬的生活”②,再用奥古斯丁自己的话来解释便是:“人堕落虽是由于自己的意志,但他却不能靠自己的意志爬起。所以我们要以坚定的信仰抓住那从高天向我们伸出来的上帝的右手 —— 我们的主——基督耶稣。”③

与基督教“契约型”(即:相信上帝,对上帝进行忏悔,上帝便将对你施予恩典,免去你的罪责,从而获得救赎)忏悔思想的论述不同;在汉传佛教中,众生与诸佛菩萨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契约”规定作为连接。也可以这样来理解,佛教忏悔思想的核心是在于引导众生向“善”,亦或者说是引导众生进行“自省”与“自我反思”,然后在“自省”的基础之上,来引导众生进行“自我救赎”。

此外,忏悔也仅是汉传佛教实现“自我救赎”的诸多方式之一。以药师佛信仰为例:其“药师法门”的修习,除《慈悲药师宝忏》的忏悔仪轨之外,还可以通过念诵药师佛佛号、诵读《药师经》、持《药师咒》、供养药师佛形象等方式也皆可获得救贖。

至此,我们或许不禁要问:既然汉传佛教的忏悔与诸佛菩萨之间并没有最直接的“契约关系”,同时也不是获得救赎的唯一方法。那么佛教众多的信徒为何对于忏悔仪轨依旧情有独钟,同时这样的忏悔之法其核心的理论基础又是什么?

因此,基于以上问题为出发点,并结合《慈悲药师宝忏》法事仪轨的个案研究,我们将对于汉传佛教忏悔思想展开初步的探析。

二、关于汉传佛教忏悔思想理论基础的探析

(一)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性论”

“佛教最终目的是‘成佛,佛性问题就是谈众生能不能以及怎样才能成佛的问题,因此佛性问题可以说是佛教的中心问题。”④ 而对于“佛性”一词的解释,《佛学大词典》这样说:“所谓佛性,是一切众生皆有的觉悟之性”⑤,亦即众生皆有成佛的可能性。

诸多的佛教经典中,对此概念也有明确地表述。《大方等大云经》有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其性无尽 …… 今诸众生明见佛性,得见如来常乐我净”⑥;《大涅槃经》亦有云:“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常住无有变易”⑦ 等等。

同时,佛性还可以理解为一种“至善”的本体论。人人皆有佛性,亦即人的本质属性是“至善”的,只是由于后天成长环境的差异,以及个体自身因种种贪、嗔、痴与执念的蒙蔽,让我们的“本性”迷失了对于“至善”的信念,从而造成了诸多的恶业。

正如《大方广佛华严经》中有云:“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⑧。宋朝释延寿大师所著的《宗镜录》亦有云:“彼地狱中,受苦众生,所有罪业,依本心作,还内在心中,不离於心。”⑨

而忏悔的作用,便在于此:通过忏悔,让被蒙蔽的“本性”重新进行自我审视;而自我审视的结果,便是对于思想意识和行为模式的调整,使之符合“成佛”的客观需求。《华严经新释》一书中,便有这样表述:“在佛教看来,人本具之佛性犹如一块宝石,日常生活中的妄想执着乃至种种烦恼遮盖了我们的佛性宝石,使我们不见自己的清净佛性,而忏悔能洗除覆盖在佛性上的障碍,佛性才能完全绽放其光芒。”⑩

回到本文研究的核心《慈悲药师宝忏》法事仪轨,其中对于众生皆有佛性,同时众生又需要借助忏悔之法的修持来保持“至善”的佛性,从而证得无上的佛道,亦有明确地表述:

礼诸佛已,至心忏悔,弟子某等,与法界一切众生,从无始来,三障所缠,覆蔽心故……故我至心皈依向,稽颡投诚,发露众罪,乞求忏悔……宿障自除,众难解脱,破无名壳,竭烦恼河;正见开悟,妙心明澈,安住菩提,常光现河;无病安乐,如所乐求,一切庄严,随心具足……?

由此可见,“人人皆有佛性”的论述,是将高高在上的“至善神”拉到了与众生平等无二的地位之上;同时“人人皆可成佛”的理念,不仅为众生提供了佛法修习的动力,同时也让“忏悔”成为了众生通往无上佛境必经的桥梁。

(二)“因缘论”及“业报轮回”说

“因缘论”,亦称“缘起论”,是指“事物之待缘而起也,一切有为法,皆自缘而起”?。其中,“因”指的是最终导致结果的内因原因;“缘”则是结果所赖以存在的条件或间接原因;“起”便是生起的意思。《缘起经》又将“缘起”解释为:“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 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妙法莲华经》则有云:“罪业因缘故,失乐及乐想;住于邪见法,不识善仪则”。?

“业报轮回”又名“因果报应”,《妙法莲华经》有云:“善恶业缘,受报好丑”?,用较为通俗的语言来讲,亦可以理解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轮回。

在佛教看来,“因缘论”和“业报轮回说”二者之间的联系是非常密切的。不同于西方基督教的“至上神论”,在佛教的信仰体系中,并不存在一个独立于人之外的绝对的世界主宰;相反,佛教的思想体系是以个体为基础的,其理论的核心根基是建立在一种“因果轮回”的序列之上。简单理解便是:人在今生所面对的任何处境,均是过去世所造“诸业”的现世的“果报”。

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因果轮回”思想的存在,人们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今生所造的诸多恶业,不仅会在现世受到惩罚,还会在来世忍受无尽的苦楚。而要脱离“因果轮回”之苦,那么今生就需要通过“忏悔法门”的修习,及时地“止恶行善”,通过“善因”的不断累积,方能达到“消业灭罪”的效果,死后便可往生极乐净土,脱离六道轮回之苦。

《慈悲药师宝忏》作为目前最受佛教信徒喜爱的佛教忏悔法门之一,其对于“因果轮回”思想的论述,是非常全面而又深刻的。

首先在《慈悲药师宝忏》中,一开篇就对于“因果轮回”的思想,进行深刻地论述:

“众生垢重,无明暗覆,不谙因果,不勤忏悔 …… 种种恶报、或现或后,纤毫无差,迟速必报。”?

同时,又从“因缘论”的角度,并结合实际的案例进行了分析:

“是惟刹利、居士大家,多饶财宝,仓库盈溢,之所堪为。而绵力众生,心虽喜乐,不能如法庄严。以是因缘,即于本愿功德经中,译出消灾延寿忏法。”?

对于上述经文的理解,乍一看是在阐述《慈悲药师宝忏》的来源,但其深层次的内涵,则是表达了由于“因果轮回”所带来的“现世果报”的严重性。上文已经谈到修习佛教法门的最终目的在于“成佛”,而这个案例中的一句“不能如法庄严”,就等于是宣告了“成佛”愿望的彻底破灭。这样的惩罚,亦或者说这样的“果报”,在佛教的语境中,是最严重的。

而在阐述了“现世果报”严重性的同时,拯救众生的“忏悔法门”及其救赎之道便应运而生,可以说是为众生的“成佛”之路,又点亮了一盏“希望之光”的明灯。忏文中这样说:

“若果心心相续,不离实相,不惜身命,为一切众生,行忏悔法,是名真实一心精进,以法庄严。”?

三、关于汉传佛教忏悔仪式“三要素”的探析

在任何一个宗教中,忏悔仪式的举行亦或忏悔法门的修习,始终离不开三个核心要素:即忏悔的主体、忏悔的对象和忏悔的内容,三者缺一不可。而本文的核心《慈悲药师宝忏》,从忏悔“三要素”的角度而言,又可以说是所有忏悔法门中论述最为独特的。

(一)忏悔的主体——佛与众生

从忏悔的主体来看,佛教经典《佛说观普贤菩萨说法经》中有“十方诸佛说忏悔法”?的明确定义。简单说就是,佛教将忏悔的主体一共分为十大类,即“十界”的概念,具体而言便是: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声闻、缘觉、菩萨和诸佛。其中前六者合称为“六凡”,后四者合称为“四圣”,也就是诸多佛教经典中所说的“六凡四圣”。

而以“生者得安”为核心的药师法门,所衍生出来的《慈悲药师宝忏》,其关照的核心对象,在“十界”的分类之中,自然是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

但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口众多,那是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忏悔呢?其实不然,在《慈悲药师宝忏》中做了明确地列举:

“为欲利益安乐,拔除一切业障,建立殊胜功德者;为欲满修诸佛大愿,具足受持诸佛名号,及正法宝藏者……若有已毁之戒而欲还清净,已尽之命而欲复救续,乃至国界人众,种种诸横,种种诸难,而欲消伏隐没,顺时欢乐者。”?

(二)忏悔的对象——佛与菩萨

在佛教创立的初期,其忏悔的对象主要以释迦牟尼佛和各个寺院中德高望重的高僧为主。但随着佛教的不断发展,尤其是大乘佛教的发展与扩散,其忏悔的主要对象,不再单纯局限于释迦牟尼佛和寺院的高僧之上,而是逐渐扩展到了“十方诸佛菩萨”的范围。

一方面这是佛教“十方信仰”逐渐成为时代主流的象征,而单一的释迦牟尼佛信仰和数量有限的寺院高僧,已经无法满足不断增加的信众对其进行忏悔的需要;另一方面这也是佛教在其扩散与传播的过程中,逐渐与当地文化融合、实现区域化、本土化的结果。佛教经典《法镜经》中便有这样的表述:“时世无佛,无见经者,不与圣众相遭遇,是以当稽首十方诸佛”。

而药师佛信仰作为“十方信仰”中的典型代表,其所衍生的《慈悲药师宝忏》中的忏悔对象,自然也是十方的诸佛与菩萨。忏文中具体的忏悔对象如下:

“南无毗卢遮那佛,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南无无量寿佛,南无尽十方遍法界过去一切诸佛,南无尽十方遍法界现在一切诸佛,南无尽十方遍法界未来一切诸佛……南无阿难尊者八千比丘诸大圣僧,南无救脱菩萨。”

(三)忏悔的内容——“恶业”与“三障”

佛教对于忏悔内容的分类,主要有两种:即现世所造的诸多恶业与无始以来的“三障”。“三障”:即烦恼障、业障和报障;其中“烦恼障”又称“无明之惑”,特指“能够扰乱众生身心,使之迷惑、苦恼、不得安宁寂灭的心理活动”;业障:即“恶业之障碍”,又可以理解为阻碍正道的诸多恶业;报障:亦称“果报”,是依烦恼惑业而得地狱饿鬼畜生等恶趣之果报。

而《慈悲藥师宝忏》忏悔的核心在于前者,即:现世所造的诸多恶业之上。一方面,这是以“生者得安”为核心的药师法门的客观要求,即:注重对于现世生活的关照;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佛教戒律体系不断完善、不断深化的最直接地体现。

前者很好理解,而后者或许很多人会有疑问:佛教戒律体系的完善与现世恶业的忏悔,两者间有何关系?

因为佛教的戒律众多,且对于受持者要求十分严苛,一旦触犯戒律,其“破戒”的行为便会被视为在造“恶业”,而只有通过对于现世所造恶业的忏悔,其“破戒”的行为方能得到诸佛菩萨的谅解,其“戒体”才能重归清净,同时其所造的“恶业”,通过忏悔的修习,便不会成为来世的“果报”。

因此,对于现世“恶业”的忏悔越多,从侧面便可以看出佛教戒律体系的森严,而只有戒律体系不断地深化和完善,让其信徒全面地认识到自己的哪些行为已经是“破戒”的行为,从而及时地进行忏悔,也才能更好地维护佛教的信仰体系。

那么通过《慈悲药师宝忏》的修习,究竟可以消除那些现世的罪业?忏文中也进行非常全面地论述:

“忏悔人间恶梦恶相,诸不吉祥之报;忏悔人间恶病连年、累月不瘥,枕卧床席,不能起居之报;忏悔人间冬瘟、夏疫,毒疠、伤寒之报;忏悔人间水火盗贼,刀兵危险之报……”

四、结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佛教的忏悔思想,其实是一种“超越性”与“世俗性”相统一的思想体系。通过忏悔这一行为所带来的“佛性的回归”和“因果轮回”的改变,既是对于“彼岸世界”生活秩序的重构,同时也是对于“此岸世界”生活秩序的重构;

此外,佛教的忏悔思想还无时不刻地体现着“至恶行善”、“劝善济世”的慈悲观念,又可以说是“自利性”与“利他性”的有机统一,而这对于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以及社会道德体系的建设,有着非常积极的作用。

注释

①、林季杉著,《宗教与文艺:伦理的视域》,[M],人民出版社,2017年8月版,第147页;

②、③、[古罗马]奥古斯丁著,汤清等译,《奥古斯丁选集》,[M],中国基督教两会出版社,2004年版,第361页、第362页;

④、赖永海著,《中国佛性论》,[M],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

⑤、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

⑥、[北凉]昙入谶译,《大方等大云经》,[M],选自《大正藏》(第12册),第1082页;

⑦、[北凉]昙入谶译,《大涅槃经》,[M],选自《大正藏》(第85册),第2764页;

⑧、[唐]沙门宝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M],上海佛学书局,2002年版,第1997页;

⑨、[宋],释延寿著,《宗镜录》,[M],西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5册,第78卷;

⑩、[日]庭野日敬著,释真定译,《法华经新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04-505页;

?、《慈悲药师宝忏》,[M],佛缘文化传播中心印制,2010年版,第63-64页

?、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版,第1316页;

?、[唐]玄奘法师译,《缘起经》,[M],选自《大正藏》(第2册),第547页;

?、[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M],香港慧明精舍印行,1997年6月版,上册,第177页;

?、[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M],香港慧明精舍印行,1997年6月版,上册,第8页;

?、?、?、《慈悲药师宝忏》,[M],佛缘文化传播中心印制,2010年版,第15页、第17页、第60页;

?、[刘宋]昙无蜜多译,《佛说观普贤菩萨说法经》,[M],选自《大正藏》,第9册,第392页;

?、《慈悲药师宝忏》,[M],佛缘文化传播中心印制,2010年版,第20-22页;

[后汉]安玄译,《法镜经》,[M],选自《大正藏》(第12册),第18页;

《慈悲药师宝忏》,[M],佛缘文化传播中心印制,2010年版,第23-24页;

陈兵著,《新编佛教词典》,[M],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4年版,第37页;

《慈悲药师宝忏》,[M],佛缘文化传播中心印制,2010年版,第43-45页;

作者简介:林辉,云南大學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宗教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南佛教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