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捡骨师
2020-12-14姜雯
姜雯
捡骨,是一种“二次葬”的方式,即在埋葬多年后,将往生者的骨头捡出来重新火化,或装入金斗翁—因此在台湾也称为“捡金”。
捡骨师必须是专业人士,在台湾,大学里还有专门的生死学系、生死学研究所,有些捡骨师,就是大学毕业的高学历人士。
11月9日,我一早就跟随捡骨人前往台北近郊的公墓,观察整个捡骨的仪式和过程。
挖 坟
几乎整座山都是坟。和大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墓园不同,台湾的墓园大小不一,用砖砌成一个圆,墓碑背着山,像个小小的园子,有的还有几层阶梯。
墓园之内必有一个用来烧纸钱的金库和银库,以及一尊供祭拜的小土地公,其他地方可以“自由发挥”。例如有的“围墙”上蹲着石狮子,有些地方宽敞的,还干脆搭了一座凉亭,想必是给前来祭拜的后人遮阳避雨休息之用。
我们要去的墓园比较高,这山也没特别开辟出道路,我们要越过杂草丛生的泥路、翻过别人家的墓园、钻过倒下的树,方才来到准备“迁葬”的坟墓。
这里的地正在被征收,所以周围很多墓穴都空了,留下一个个暗漆漆的洞。不过,征收土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前后往往也会拉长到十几年。捡骨师告诉我,因为台湾用地不够,所以现在就像是“活人和往生者抢地”。
而这次要捡骨的一家人,因为父亲老迈,腿脚不好,爬不上山来祭拜先人,才下定决心捡骨。
9时之前,家人先拿了贡品上香祭拜先人和土地公,烧了纸钱,告诉先人要搬家了,也感谢土地公这些时日的照顾。然后礼仪公司的人请他们回避,背对着墓园,不喊他们不能回头。
9时为吉时,捡骨方才得以开始。捡骨师先用大锤子敲一下墓碑上的围墙,表示提醒 ,“要起身了”,以免惊扰了墓穴里的先人。
捡骨师告诉我,通常是从上往下开始砸,但这一片的墓园因为每个地方的风土习俗不同,所以只能从正面,也就是墓碑的地方敲进去。四个人轮流开始砸,两个有经验的捡骨师带着两个前来学习的年轻人。
大锤的敲击发出巨大的“咚咚”声,划破了山林深处的清幽寂静。墓园两旁的题字被树挡住了一边,我仔细看,上面刻着“山明水秀兴百事,穴吉家成旺千秋”。我再望向远方,整座山被密密麻麻的墓园“占据”着,也不知会不会打扰到其他还长眠在此的先人们。
约莫过了20分钟,左边“阿公”的墓穴已被敲开,墓园落满了碎石。捡骨师把里面的石头、盖在棺木上的海绵拉出来,棺材露了出来。棺材已经有些朽坏了,所以开棺的过程并不困难,把坏掉的棺盖拉出来就好。
这时,礼仪公司的人请家属前来确认,与此同时向他们询问是否有金银首饰等值钱的东西陪葬,捡骨师会完璧歸赵。
在他们讲话的当下,我向墓穴望进去,墓穴大概只够一具棺木的大小,棺材被置放在正中间,如果人爬进去捡骨,就得与往生者“四目相对”。不过我看不到遗骨,只看到一件蓝色的、铺满整具棺木的寿衣。
捡 骨
等家人确认好,他们再次背过身去,捡骨的动作便开始了。
有经验的捡骨师先钻进去,牵起往生者的手,表示“我们要起身咯”。捡骨师告诉我,每个地方的习俗不同,有的人会从脚开始捡,但台湾南部的确很重视从手开始,他自己的习惯也是先牵手,牵完手以后再从脚开始捡。
捡骨师用探照灯照进墓穴,里面亮了很多,但我仍旧只能看见蓝色的大寿衣。年轻人站在穴口,把寿衣往外拉了一点,又不能太用力,怕遗骨会散落开来。这是他第一次捡骨,我看他伸进墓穴的手有一点颤抖,显然在害怕。后来捡骨师也向我证实了这点:“他不敢钻进去,但要做这个,恐惧是不行的。”
大锤的敲击发出巨大的“咚咚”声,划破了山林深处的清幽寂静。墓园两旁的题字被树挡住了一边,我仔细看,上面刻着“山明水秀兴百事,穴吉家成旺千秋”。
另一捡骨师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来的骨头,要小心翼翼地装进袋子。“仔细一点,捡骨要捡干净,人要是少了一块骨头,就站不起来了。”
我凑过去看,年轻人从里面摸索出的脚骨,十分细小,骨头全都被缠绕在寿衣里,而寿衣也已经化成了丝丝缕缕。棺木里还有一些泥土和碎石,如果不是对人体结构有一些了解,小块的骨头真的很难和碎石区分出来。而且真的太小了,小到一粗心,就会被忽略,况且又要从那千丝万缕的衣服中找出来。
等捡完腿部较大的骨头,年轻人将下半身的寿衣拉出来,再蹲在地上慢慢摸、仔细检查。捡骨师问我要不要捡捡看,于是我戴上手套,也帮着寻起来。我摸出一些小小的骨头,这骨头的颜色与我想象中不同,大概是电影看多了,总以为遗骨是白色的,但其实骨头上仍有一些黏着的组织,使其呈现一种深棕色。
一个捡骨师已经钻了进去,另一个在外面打着探照灯,然后他递出一些细细弯弯的肋骨,我捧着放在袋子里。然后是比较大的手臂,我传递的时候觉得大块的骨头不如我想象中那么硬,也可能是黏在表面的组织使之有一些轻微的、软软的感觉。
我正想着骨头的触感,捡骨师已经钻到更里面,把头骨捡出来了,空空荡荡的头骨,眼部深陷,捡骨师小心拿在手里。他没有直接把头骨装进袋子,而是特别安放在一旁。这是因为,头必须在最上面。
等捡得差不多了,捡骨师再爬进去,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摸一遍,确认没有漏缺后,众人才开始砸右边“阿嬤”的坟墓。
阿嬤的状况和阿公差不多,只是脚底的棺材顶着墓穴的边,并没有四平八稳地摆在正中央,也不知是当初处理的礼仪公司为了图省力,还是请地理师指点过。
照样请家人确认后,便开始一样的捡骨动作,我也一样在墓穴门口帮忙接力。阿嬤明显比阿公矮小许多,捡骨的过程中还捡到玉镯和金耳环,全都装起来一一还给家人。“就当是传家宝。”捡骨师说。
当捡到阿嬤的头骨时,下颚骨还留有几颗牙齿,捡骨师把牙齿一一拔掉,“捡骨时牙齿不需要”。拔完牙齿递出头骨,我还在棺材里看到了一副假牙,以及留在阿嬤身体里的某个小小的医疗器具。
我看到假牙和医疗器具时的心情比看到遗骨时复杂,人离开这世界时,果真是什么也带不走,更别说那些生前的财富,就连与身体融合的一切外物,都得留在这凡尘世界。
殡 葬
在台湾,火化必须用棺木。
捡出来的骨,装进棺材,请灵车开进火葬场火化后,再将骨头的碎片装进骨灰坛,头骨还是放在最上面。刚烧完的遗骨雪白,不是白色的部分呈现一种黑蓝色,一样是从脚到头捡骨放进骨灰坛。
我一直以为,所谓“骨灰”,就是将骨烧成灰,但其实是“骨头碎片”。因为华人忌讳一件事—挫骨扬灰,认为那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所以不能把人烧成灰。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青睐海葬、树葬或花葬,于是碎骨还要用机器再研磨成粉,再装进较小的骨灰坛或牛皮纸袋。
“挖谁不会挖,但要有经验,了解人体的结构,还要有责任心,因为这会影响一家人的家运。”
说回捡骨,除了前面提到的土地被征收以外,有些人希望落地归根,很多人在大陆有宗祠或祖坟的,会希望迁回原乡。也有人希望土葬,但又因为台湾用地紧张,所以在下一位先人过世后,会将上一位先人的骨捡起来。
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捡骨习俗。有些地方认为棺材不能见天,所以要撑伞去遮,有的会用帝王帐。捡完以后,要把墓碑全部砸掉,代表这里没人住了。
如果不愿意火化的,捡完后会洗骨,刷洗掉上面残留的组织、泥土;然后放在阳光下暴晒,以免有水分导致骨头发霉;再用红线将骨头连起来,画一个头;最后从脚开始放进金斗翁,头在最上面,好像这个人坐在里面。
不过,并不是每一次捡骨都这么顺利,如果开棺后发现是“荫尸”,没有腐化掉,就要和家人讨论该怎么做。
最简单的当然就是火化,也是现在大部人的做法。不想火化的话,可以“养菌”。把高丽菜撕碎后放在遗体上,然后淋上米酒,使其产生细菌腐化肉体,十几天后再去取骨。还有一种石膏法,在骨骸上灌石膏,石膏遇水会发热,等于把肉灼烧掉,再割开石膏把骨头取出来。不过,这种方法用的人已经很少了,一不小心就会把骨头也烧掉。
“这次的捡骨算是相当容易的。”捡骨师张佑铭说。他有过几次令他印象深刻的捡骨经历。
他第一次捡骨,是在他大三升大四的时候,那时候充当礼仪公司的助手。当时一打开墓穴,就看到水淹过了整具棺木,礼仪公司请的捡骨人员看到,觉得做不了就走了。
后来他们把墓穴里的水抽干,然后打开棺木,再把棺木里的水也抽干,发现里面的遗体没有腐化。但这具遗体其实已经下葬了40年,因为水完全隔绝了空气,所以没有产生腐化作用。“很像马王堆的千年古尸,皮肤都还有弹性。”
见此情况,家人仍不同意火化,因为当初就是因为往生者怕火,才选择土葬,如今家人想要带往生者去国外安放。时间有限,到底该怎么辦?“最后我一个人用割肉取骨的方式把骨头拿出来,肉体再去掩埋。大概弄了3、4个小时,是两具。”
还有一次,挖开坟墓后,张佑铭发现整个棺木都变成白蚁的巢穴,下半身还能清晰看到一些遗骨,上半身已经一部分变成了白蚁窝。最后只能把白蚁窝挖开,从里面找出残留的骨头。
“我还曾经挖地三公尺。”一般人都说“掘地三尺”,可能那家人以为三尺是三公尺,而且葬法还是覆土式的。“因为有覆土,盖上水泥盖板。我们把盖板挖起来以后,怎么挖都挖不到底,已经整个人都栽进去了。从早上7点挖到下午四五点才挖到棺材,等于挖了一层楼高。”
我问他万一捡骨没捡干净怎么办。他强调:“挖谁不会挖,但要有经验,了解人体的结构,还要有责任心,因为这会影响一家人的家运。”
礼 仪
台湾的殡葬业最早期是从家族企业开始,因为以前这个工作比较忌讳,所以没人愿意做。从人往生开始,到后期搭建灵堂、做法事、下葬,全部专门由一家人从头负责到尾。中间会有婆仔、土公仔、地理师来协助。
随着时代的演进,慢慢有大公司进入这个行业。他们穿上西装打上领带,以SOP的训练态度,去标准化整个作业流程,把丧礼仪式等变成制式化的服务。
人走了以后,留下来的到底是什么?是金钱还是精神?
1997年,南华大学设立了全台湾第一个“生死学研究所”,以期培养出相关的专业人才。张佑铭就是毕业于南华大学的生死学系,从学校毕业后进入礼仪公司从事相关工作。他说,后来台湾又有了丧礼服务的丙级和乙级证照,让台湾的殡葬业慢慢走向证照化。
而如今,随着科技的发展,还有一些“网红型”的业者,借由自己的影响力来吸引客源。
相较于殡葬业的“欣欣向荣”,“捡骨”已经成为“超夕阳行业”。现在土地紧张,加上这又是一个吃重的活儿,不仅辛苦,工作机会也少。
张佑铭从事殡葬业15年,他会捡骨,但不算是专门的捡骨师。在台湾,捡骨和造墓是殡葬行业的一部分,而他刚入行的时候是在礼仪公司做礼仪师。从人往生开始,包括临终关怀、和家属商量后事如何进行、接体、设灵、治丧协调、仪式和法事的进行、丧礼、下葬,都需要礼仪师的引导。
“我觉得现在的丧礼仪式变得越来越制式化,少了‘人的部分。一切只是做给别人看,很多东西的本质,甚至连家属、礼仪师自己都不知道,变成一个个过场,以为只要家人过世后做到这些就行了,根本不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每个仪式背后都有它的目的,例如悲伤治疗、宗教信仰等目的,这是我觉得比较遗憾的,我们都忘了传统仪式到底在追求什么?很多丧礼仪式,追求的其实是孝和礼。而这些仪式是通过礼法制度形成的,目的是为了表现我们对家人的思念和孝心。
“随着现在越来越明确的分工,很多人都只是案子来了,处理完就拿钱走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其实是悲伤过渡的引导者,在有限的时间内让家属可以度过悲伤,这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
在殡葬业这么久,张佑铭也不免感慨,很多时候“都觉得人走茶凉”,他也从中看到了人性之“贪”。
“人走了以后,留下来的到底是什么?是金钱还是精神?有些人一走,家人就为了遗产闹得不可开交。当然也有一些人,希望通过各种仪式让往生者走得安心。”
张佑铭的手上,有一些因尸毒留下的痕迹。这让我又不由想起捡骨的当天,他从手上递给我的人骨。郑重,但没有恐惧。
(文中张佑铭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