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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马路,骑手的尊严

2020-12-14赵佳佳

南风窗 2020年25期
关键词:徐浩天河老马

赵佳佳

2020年11月17日,又有一位外卖骑手找上门来,告诉陈天河,自己被商家打了。

陈天河很快召集到近10名骑手兄弟,骑着电动车去讨说法。

那是家只做外卖的铺子,打人的商家是个圆脸男人,身材高大敦实,隔着取餐窗口和陈天河对骂。其他骑手兄弟杵在陈天河身后,不讲话,垮着脸望向商家,变成一块沉默而形成威压的背景板。

男人不敢出来,举着苹果手机打电话:“喂,110吗?”

被打的骑手身高不足1米6,警察问他:“怎么打的你呀?”他紧张得说话不利索,半天才讲清楚,说中午来取餐的时候,他的美团9号餐不知去向。他和圆脸男子为此发生口角,对方走出来一拳打在他肚子上,还把他推向墙壁,磕得他脑袋起了个包。

警察听他讲完,厉声把报警的圆脸男人叫出来。

男人辩称,二人是互相推搡,不是他单方面施加暴力。陈天河站在一旁听着,警察不许他插嘴,他却没忍住,怼了回去:“你在屋里他在外面,他怎么会去推你?”

最后,圆脸男人赔偿了小个子骑手400元钱。

大多数骑手并不知道陈天河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盟主”。他的出租屋位于北京东三环边上,在十里河一条风尘仆仆的巷子尽头,每天都有形色各异的骑手来往于此。

北京城本是无依之地,骑手从全国各地来,像无根的浮萍,但十里河却偶然出现了一片属于他们的江湖。

电动车没电的会上这里续航;刚到北京没地方落脚,能在这里借住;受了委屈的来这儿,盟主会去打抱不平;车子抛锚、路上撞车,总有兄弟能想尽办法,把他打捞回家。

盟主编号001

进入北京11年后,也就是2018年冬天,陈天河再次送起了外卖,没过两个月就出了车祸。

出事那天,他给一位客人送餐,汤洒了点,人家说,不要了。他又接一单,在返程的路上闯了红灯,和小轿车撞上,摔车之后头着地,侧脸被地面擦得血肉模糊。独自在医院躺了7天,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2007年第一次到北京,陈天河只有17岁,他早已没读书了,五年级就辍学。最初那几年,他主要的工作是为一家小餐馆送外卖,那时候这份业务还没被系统控制,如何提高送餐效率,得靠人的脑子去打算。

用餐高峰期订单太多,时常有餐会送晚。陈天河想了个办法,每天早上9点主动打电话给那些常来订餐的熟客,提前预定送餐时间,把时间统一到11点、11点半、12点,规划好路线,两三趟基本就能送完。客人们很待见他,两个月下来,小餐馆的日均营业额从1200元提升到1800元。

学来手艺,攒够资金,他从2011年开始承包网吧食堂,又渐渐开起自己的餐馆。

2014年,饿了么和美团打着价格战跑马圈地,资本砸出来的钞票,肉眼可见地落到陈天河这样的小商户手上。

那时候,他的餐馆入驻外卖平台,顾客消费满20元减10元,平台把减掉的钱都补贴到商户兜里。他还通过“加一元换可乐”的方式做促销,营业额因此翻了倍。

做着小老板,月入五六万,心变得野起来。2015年11月,拿着一笔贷款,陈天河在东三环盘下一家700多平方米的饭店,年租金120万。但大饭店经营管理的各个方面,他一窍不通,半年就亏损掉六七十万。坚持了两三年,仍未止损。

2018年9月,他把饭店转手,欠下100多万外债,重新开始送起外卖。就是这年年底,他出车祸后躺了医院,没人来探望他。

从那以后,陈天河开始有意识地结识更多骑手朋友。因为,“一个人太孤独了”。

他出车祸后躺了医院,没人来探望他。从那以后,陈天河开始有意识地结识更多骑手朋友。因为,“一个人太孤独了”。

送餐的时候,他去跟周围的骑手加好友拉群,最初的兩个“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群就这样建立起来。

成为骑手的一年间,陈天河还感受到,外卖平台提供给骑手的生存环境变得更加严苛。时间在消失,单价在下降,没有休息日,事故频发却得不到保障。平台步步紧逼,但作为骑手,他们却没有话语权。

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就必须做点什么。2019年7月,陈天河发动骑手群里的兄弟,把他的微信二维码印到A4纸上,塑封起来,贴在外卖箱后边,绕着整个北京跑。从今年开始,他还把自己的骑手生活拍成视频,发布到各个平台。

一年下来,超过1万名骑手加上了陈天河的两个微信,450人以上的骑手群,扩张到了15个。

当初发起这个行动时,陈天河给每个贴纸的骑手都编上号,现在已经编到了700多号。陈天河成为这片江湖的“盟主”,他的编号是,001。

倒霉骑士江湖

陈天河的出租屋,在十里河的一条巷子尽头,这里虽然在三环内,却是北京城的背面。拐进路旁小巷,翻开每个逼仄的房间,都能找到漂泊来此又紧缩着生活的男女。道路坑洼不平,大风一吹,阳光下的尘土像海潮一样掀过去。

马汉是3个月前跟着同事小江一起来的,他们合租下陈天河隔壁的房间,开始送外卖,大家都叫马汉“老马”。

老马之前在亲戚开的厂里做会计,他说那时候过得很颓废,“在社会上晃来晃去,找不到什么出路,也不知道方向”。十里河流传着几则老马的传说,“老马是逃婚来这儿的”,“老马是富二代,他家里有矿”。老马总是摇头否认,但也从不辩白。

时常有兄弟求助,说车在半路没电了,或是出了其他意外。老马每次听到都二话不说去把人接回来,他管这叫“捞人”。

陈天河因此觉得老马是个极善良的人,他把自己平常拿来玩的宝剑送给老马,老马睡觉的时候都把宝剑放在枕头旁边。老马就这样成了骑手联盟的“财务助理”,副业就是“捞人”。

后来小江搬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老马。他在房间里摆好上下铺,和陈天河一起去买了4套枕头和被子,供刚来北京送外卖的兄弟免费暂住。

11月初,有个叫周西航的男孩,从西安骑摩托穿越1200公里来北京,找到陈天河,说自己要送外卖。他来的时候摊开手,掌心里都是水泡。

到北京他身上只剩下800元钱,送了一天外卖,结果一场大雨把手机主板泡坏了,修手机花了200元。有天他骑摩托跑到北五环,车子在路上坏了,警察又罚他200元,最后是老马借钱给他,叫车把摩托拉了回来。

不顺的事情很多,比如租不起房子,车钥匙又给弄丢了。特别难受的时候,他问老马,有没有安眠药,想自杀。

老马没有安眠药,老马只晓得借钱给他。

徐浩出现的时候,满脸漆黑,老马还以为徐浩被烧伤了,但其实他就长那样儿,黑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一头黑发像个鸟窝。

徐浩喜欢夹娃娃,3年前开始的。以前他是餐馆里的服务生,餐馆在大楼5层,夹娃娃的地方在4层,每天上班,他就顺路去夹娃娃。10元钱12个币,他能夹上来7个。他曾经花200元钱,把一个机器里所有大娃娃全夹完了,最大的一只是1米8的大熊。

夹娃娃花了他将近1万元钱,战利品摆出来能铺满三张床,他每天带着娃娃去上班,总被同事一抢而光。

“有恩于别人”,是在这片江湖中逐渐传播开的道德律令。徐浩被兄弟们捞得多了,也逐渐变得更加乐于助人。

也许是夹娃娃花光了运气,他跑單的时候总是倒霉,要么撞车,要么电瓶坏掉。就在前两天,他为了抢单,忘记把外套收进箱子里,跑完一单才发现衣服丢了,身份证也在里面。兄弟们三天两头要去路上捞他,连警察都嘱咐他要小心点儿。

和这些奇形怪状的人一同来到十里河的,还有好些负债者和破产的人。

陈天河看到一名年纪挺大的男人跑来送外卖,叮嘱他“安全最重要”,对方说,“干不动也得干”,妻子透支了7张信用卡,而他的孩子刚上高一。

破产者张健原本是个卖打包箱的小老板,日子颇有些挥霍无度,疫情以来花了十来万元,破产后跑来送外卖。他仍是一副小老板模样,笑着说,他的名字是张健,弓长张,啥也不剩,只剩健康。

松散抵抗

大家坐在出租屋里聊天,说每个骑手都能渐渐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送餐“套路”,核心就是,“不能让系统玩儿你,你要玩儿系统”。

白天送餐,平台会给骑手派一些就近的低价订单,遇到这种情况,张健就会拒绝接受。他会主动抢距离远的高价订单,绕着整个北京城转,昌平、顺义、怀柔,从北京远郊一直跑到河北三河市。

等到天色渐晚,就要准备往回跑,骑手心里得有数,要接哪个方向的订单。这时候就可以接受系统的安排,算法会逐渐把他们引导回家。

“有恩于别人”,是在这片江湖中逐渐传播开的道德律令。徐浩被兄弟们捞得多了,也逐渐变得更加乐于助人。

前不久他路过三元桥,看见有个骑手出车祸,外卖洒了一半。他听见骑手打电话给客人,说把没洒的餐品送过去,洒了的就由自己来赔。

徐浩心想,“坏了”。赶紧回头,把电话要过来,开口就说:“不好意思姐,我这儿出了点交通事故,没法给你送了。”

甭管外卖洒没洒,徐浩挨个拨电话过去给客人道歉,说全洒了,送不了。

接着给商家打电话,说出车祸,要商家把餐全部重新做。

然后打给122报警,让交警开了事故责任认定书。骑手逆行过桥,全责。有了责任认定书,他让骑手赶紧打电话联系客服善后。

如果当时徐浩没有帮忙,那位骑手将会为一箱子外卖赔偿将近2000元钱。但在他的帮助下,平台很快把这箱外卖的损失补上了。骑手最后只赔了300多元。

许多骑手都是看到陈天河发的短视频以后,来十里河找到他的。张健总觉得,盟主身上有种人格魅力。他来之前,在视频里看见盟主帮许多骑手打抱不平,就觉得这个人值得信任。

陈天河在视频里记录下每次处理送餐纠纷的全过程,反复告诉兄弟们,起冲突的时候“可以骂,但不能打”,人家打了你,就打电话找警察,“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后来,有个美团骑手“三问王兴”的视频蹿红网络,那个兄弟问美团创始人王兴,为什么送餐时间从50分钟降到30分钟?为什么超时以后不问原因就对骑手扣款,申诉不会通过?为什么超时订单会被投诉、差评、封号一天,而且客户退货的订单还要由送餐的骑手买单?

陈天河看见有网友留言说,要是认为外卖平台的规则不合理,你不干不就行了吗?他气得问候人家祖宗八代,说:“你错了。我喜欢这份工作,我热爱这个职业。但这个世界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想让它变得少一点,这有什么错?”

2019年“双十一”前夕,外卖平台统一压低骑手送餐的单价。大家都在抱怨的时候,陈天河发动大家拒绝接单,前3天不送美团,后3天不送饿了么。他让大家各自打印这个行动的通知,贴在外卖箱后边。

结果传单还没发出去,他就因此被拘留了26天。

陌生的北京

不少学生找上门来,找陈天河做调研,或者拍纪录片。曾有个女生在他送外卖时跟拍,客人开门取餐看见了镜头,没有当面沟通,却在陈天河离开之后投诉说他侵犯自己肖像权,要他赔钱。

人家打来电话:“我先跟你说一下我的身份,我是中国政法大学法学研究生,知道我为什么跟你杠了吗?无论是报警还是上法庭,无所谓,这算我专业范围。”

他问对方,“有什么证据证明视频拍到你了?”对方不答。纠缠到最后,客人说:“我也没必要坑你钱,我知道你不容易。”

陈天河一听这话就火了。他告诉那个人,谁都不容易,别说我们不容易,“我们都是这个社会正常秩序的一部分”,我正常地干这份工作拿工资,不需要同情。

他在十里河的“家”,是个10平方米出头的房间,卫生间靠在角落,旁边刚好能放下一张床,顶上吊着节能灯。2020年11月21日,北京下了一场雨夹雪,屋子里没有供暖,只好把插电的暖气片搬出来用。

有时候老马走在路上,会一边走一边抬头望,说:“你看见了吗,在那边。”他目光投向夜空,银钩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白天,陈天河会说,这房间已经很好了,2007年刚来北京,他住的地下室只放得下一张床,返潮时节,被褥天天都得拿出去晒。到了晚上,再问他,住在這里真的让他觉得过得很好吗?

他陷入沉默,只说,“你猜。”

中秋节不回家,陈天河会让兄弟们买来鱼虾,在只放得下一个燃气灶的台子上,给大家做出一席饭店桌上的那种大餐,热气腾腾的。

他用来做菜的豆瓣酱是自己做的,他用来炒菜的油里有一股花椒的香气。做几年饭店老板,他曾经连续工作36小时没有休息,最后一切都落空了,欠一屁股债,留下来的只有这身大厨的本事。

这是北京,他们安身立命的城市。有时候老马走在路上,会一边走一边抬头望,说:“你看见了吗,在那边。”

他目光投向夜空,银钩一样的月亮,斜钉在天上。

但他们都说,这辈子都不会觉得北京是属于自己的。“因为它让你没办法安定下来。”在十里河的出租屋里聚餐时,大家用纸杯喝酒,用面碗盛饭,碟子不太够,大不了把菜放到电饭锅盖子上。一屋子单身汉,没有姑娘。

北京下雨夹雪那天晚上,有兄弟打电话给陈天河,说自己被保安打了。他要进温特莱中心送餐,进门扫码,时间紧急,没有来得及把二维码给保安细看。保安拦住他,把他推倒在地上。

陈天河让他报警,最后保安在大厅里跟骑手道了两次歉,没赔钱,这事也就了了。

陈天河赶到时,骑手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只是讲不明白自己的感受。他问:“是不是就是心里不服气,想让人来评判一个对错?”骑手说“对对对”,捣蒜一样点头。

从十里河到温特莱中心要骑行7公里,去支援的路上,陈天河一直骂电动车速度太慢,说,急死人了。一路开过最繁华的国贸CBD,立交桥上嵌着金黄色灯带,在雨夜里流光溢彩,但他从来无暇欣赏这些景致。

那时候我问他,“你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呀?”

他的电动车穿行在为兄弟打抱不平的路上,回答说,“吃不饱的时候就是为了吃,在你吃饱喝足以后,你就为了尊严”。

(文中陈天河、马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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