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刚:藏在角色身后
2020-12-14邱苑婷
邱苑婷
图/受访者提供
皮相
“民國那种长大褂,有没有?围巾,二几年的那种毛毡帽,有的话都拿来,试试。”
10月初的横店还热着。经过近四个小时的妆发,吴刚变成了“陈独秀”。头皮发紧得生疼,没人看得出来——为了粘上假发,两三个人在他头皮顶上细密密紧扎了一圈小辫。若不是被人问询,吴刚也不说疼,走出化妆间前,还乐呵呵和人唠家常,问起桌上的螃蟹——正是吃螃蟹的季节。疼也是演员的福分,得受着,得演好,才对得起这么些人五六点摸黑起床、折腾一上午的努力。
那天下午,吴刚要演一场深冬的戏。服装组拿来一套西装,大致是照陈独秀照片的样子准备的,可和吴刚心里的想法不太一样。他读了不少民国时期的历史,觉着那时候的读书人,平时生活里还是穿长袍大褂,不比照相时。
不争执也不急眼,妥妥帖帖和人一说,长大褂来了。
演每个角色前,吴刚早在心里把人物咂摸过无数遍。“一个成熟的演员,要有六套方案来对付”,复杂些的角色,走路睡觉吃饭想,有时梦里也在想。“达康书记”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平头,是他让发型师试了三天试出来的,换过几十上百种,背头不对,偏分不对,寸头也不对……直到试出他想象中的样,“叮”一下,他知道,达康书记成了。
这大概是吴刚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简称“人艺”)多年养出的习惯。
人艺的化妆师不多,演出前在后台,有时候演员要自己上妆、换衣服,自己琢磨怎么体现人物特点。2006年演话剧《哗变》时,吴刚饰格林渥上校,为了习惯军人身姿的笔挺,他戴上背背佳,藏在军装里面;作为B角、和吴刚同演过《茶馆》唐铁嘴(及小唐铁嘴)的杨佳音也还记得,吴刚曾指点自己,演爱抽大烟的唐铁嘴,最好在嘴边多画一点白——
“抽大烟的人就那样!”
若是自觉不像,或是心里的角色还没活,吴刚断然没有自信上场。不少导演都见识过吴刚对角色的诚惶诚恐。
《光荣与梦想》剧组邀请吴刚演陈独秀,他第一反应是“我演不了真演不了”:“我太不像了,陈独秀在历史上是有照片的,你不能糊里糊涂就上了。”直到第二次再试妆,定了新的假发,瞅着镜子里的自己与陈独秀有了几分相似,他应了。
《人民的名义》请他演达康书记,他心想“难”:“我哪见过大官,我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们人艺剧院院长。”
《夺冠》开机前,导演陈可辛找到吴刚,邀请他演女排教练袁伟民,吴刚第一反应还是“不可能”。当年在电视机前看中国女排夺冠、热泪盈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观众对每个人都印象深刻,但隔行如隔山,吴刚自觉离教练的角色太远,要诠释出当年的辛苦和自豪,“压力特别大,担子太重了。”
“必须走进他的心里”
聊着聊着算是明白了,在吴刚眼里,就没有哪一个角色是不难的。
戏演了多年,按理应信手拈来。这也是外人评价吴刚表演时常用的词,但时至今日,对于角色塑造,吴刚还是绕不开“难”。
说着“难”时,吴刚把眉头皱在一块。被夸哪里演得好,他歪咧着嘴笑,立马变成一个爱贫嘴的北京人:“还行吧?多不容易,我可真不容易。”
演达康书记前,吴刚在网上搜领导开会讲话的视频片段,大大小小全看了,略有几分底,这才琢磨达康书记该设计成什么样、怎么能跟别人不一样——为观众称所道的保温杯、风油精,是这样琢磨出来的。
要让另一个人在自己身上活起来,有时得付出“戏疯子”般的努力。十几年前在云南拍《光荣的愤怒》,吴刚演农民出身的村书记叶光荣,为了找地道农民的感觉,他在云南农户家里住了一个月,上那种“半个屁股露出来”的茅厕,硬生生一个月没洗澡,等回市里冲洗时流下的水都是黑的。有次在街上赶集闲逛,看到有人穿了身旧毛衣,吴刚来了劲,好说歹说求人当场扒下衣服卖给了他——在他想象里,那就是叶书记的行头。
再说演电影《铁人》王进喜,角色还没落定,吴刚已经跑去了大庆油田,天天在博物馆、铁人王进喜纪念馆里晃,感受那帮人的“玩命”。地面往斜下方挖个地洞就住,几十号人挤在一块,早上戴着头盔出去干活,等到中午吃饭,头盔一摘就是饭碗。他还要想象:那头盔里满是汗哪。
油田工人苦,电影拍得也苦。《铁人》是在新疆克拉玛依取景拍的,钻机井架都是1:1的实景,二层台也有二十多米高。
可吴刚天生恐高。身边人开玩笑说,想让他坦白什么事特简单,只要让他站在桌子上,立马什么都招了——更别说扮演王进喜的吴刚要站在井架台上,正值冬天,上面全是冰。
“怕怎么办?怕你也得往前冲。”
有时候,“难”也是讨价还价的筹码。
“如果我接这个角色,你一定要给我时间。”接《夺冠》前,他和陈可辛这样谈了一次,陈可辛说行。照吴刚理想的节奏,这么重要的人物,最好能准备半年以上,但开机在即,他只能在有限时间内飞去女排训练基地,看训练、跟着开会、听教练布置战术。
没多久,剧组开机了。导演问:“吴刚你能不能来拍个全景?”
“真不能拍,一旦要上场的话就完蛋了。”那时他觉得自己连皮毛都没摸到,“一旦有一点闪失,我觉得对这个人物、整个女排都不行。一定要让我心里边说服我自己,说可以上场了。”
他又找到前中国女排队长,大姐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请他吃,给他看自己的伤,手臂上、腿上,几乎浑身都是。征得同意后他拍下来,想着带到剧组给自己的队员看——她们饰演的第一代中国女排,当年几乎是用命在打球。
可吴刚还没进组。他又收到了导演的消息:“我给你这么长时间行了吗?”彼时剧组已开机小一段时间,导演有些急了:“你一定得来了,不然咱没得拍了。”
吴刚还是不动:“您再给我三天,我再看看剧本。”他也知道“导演跟制片人估计快疯了”,但他坚持“最后一天留给我跟编剧再整个对一下剧本”。
“这是一定要给我留时间的事,我必须走进他的心里。”
融入骨髓的“人艺”
“慢悠悠那样儿。”这样回忆起自己当年的班长时,冯远征就笑,“折磨他是一件挺开心的事。”
他们是1985级人艺演员培训班的同学,那时的人艺演员每天都吃住在一起,是同学更胜似兄弟姐妹。吴刚身子骨硬、柔韧性差,形体课上开胯得老师帮着压,他就躲。老师一看不到吴刚就喊:“吴刚呢?拽过来!”
一群好哥们就嘻嘻哈哈把吴刚揪出来,“压得他直叫唤,‘哎哟‘哎哟!”
85级的吴刚、冯远征、丁志诚、高冬平、王刚有“人艺五虎将”之称,进人艺前,他们或多或少有社会工作经验,比如吴刚做过片警、冯远征做过拉链厂工人,考进人艺多半是一波三折,他们因此更珍惜来之不易的演员训练机会。冯远征还记得最初认识吴刚时,觉得他声音特别好,像配音演员或者播音员,才知道他当年确实还考上了北京人民广播电台。
吴刚之前也考过中央戏剧学院,三试落选,为了不落下“基本功”,他天天早晨去公园找老大爷吊嗓子——其实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表演的基本功。
对吴刚来说,年轻时想当演员或许是为了好玩、为了找一条还算有意思的出路,但进了人艺后,人艺就变成了这些孩子的家。
1985年那会儿,老一辈人艺演员还在,林连昆是85级学员班的班主任,还有于是之、夏淳、任宝贤……人艺是有传统的学者型剧院,在他们看来,演戏是一件需要十二分认真、专注、严肃的事,排练厅里挂四个大字,“戏比天大”。戏7点半开场,老演员5点半前全到了,吃饭、换衣服、自己化妆,开场前几分钟所有人都在闭着眼睛默戏,谁想说话都不可能;平时的排练片场也不容半点喧哗,嬉闹聊天会受到老一辈毫不留情的训斥。
开学第一天,林连昆就和85班的学员说:“话剧这行,挣不着钱啊!想好了,你们有半年的时间,还能回去。”
但所有人都留下了,“死磕舞台”。在人艺,每个年轻演员都是从杵大杆、跑龙套做起的,吴刚亦然。他记得自己当时在舞台一边杵着道具,看老前辈们演戏,入迷得动弹不得,“简直呆了。”
《哗变》是人艺公认最紧张的戏之一,台词既多且长,由于从英文翻译而来,西式词汇多,加上是军事法庭戏、人物走位极少,演员说台词的功力稍不到位,就可能让观众看不进去。1988年排第一版时,人艺特地请来了美国的查尔顿·赫斯顿导演,用一个月时间给演员们进行军事训练,排戏时掐着表——赫斯顿导演听不懂中文,全凭秒表卡点控制台词的节奏,而演员,既要掌握台词的轻重语调,又要精准地在一定时间内说完大段台词。
话剧《哗变》,饰演格林渥。图/史春阳
那时,年轻的吴刚演的是气盛急躁的马瑞克,被控告的魁格舰长由朱旭老爷子出演,饰演马瑞克辩护律师格林渥的则是任宝贤老师。回想起来,老一辈人艺演员的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吴刚至今仍自觉远远不及。
但演格林渥的愿望,暗暗扎在了心里。等到2006年重排,吴刚如愿以偿,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间,俨然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任宝贤的格林渥。
那時人艺还有个自发的传统,前辈去外地演戏,年轻演员会自行商量派出一位跟着前往,专门负责前辈的后勤生活,跑前跑后端茶送水拎包。
“我给夏淳拎了好几年箱子,”吴刚紧接着感叹:
“多大的荣耀哪!”
人艺“团带班”的模式,让他们得以在生活里磨戏,只要有心,在剧院和前辈们吃饭聊天都是熏陶。夏淳导演带了吴刚三个戏,《雷雨》《日出》《北京人》,有次排一小段戏,吴刚走了二十多遍都过不了,夏淳也只是不紧不慢地说,“再来”,“再来”,“再来一遍。”
吴刚后来才明白,夏淳先生是在磨他的性子。之后的很多年里,夏淳每年春节都会给吴刚寄一张明信片,整整齐齐写上一二三四五,“今年又看了你的什么作品、不错继续努力。”
与其说做戏,不如说学的是做人。近二十年过去,老一辈多半退隐,“人艺五虎将”成了中流砥柱,再往下,新一辈的年轻演员陆续登台。
如今轮到吴刚、冯远征这辈人艺演员,做那批继承者的“老师”了。
“师哥”
很显然,作为后生眼中的前辈,吴刚不属于严厉的那卦。
“见人先笑,”在杨佳音的形容里,吴刚总是“笑呵呵的,有礼有节、有板有眼”。作为B角,他与吴刚同演过《茶馆》里的唐铁嘴、小唐铁嘴,演过《日出》里的李石清,吴刚从来都是鼓励为主,但凡指点些什么,也总会说:
“这块儿你今天这么试一下,欸我这也不一定对啊。”
台词可以淡着点说、轻着点说,有数字的地方最好强调数字,有时,吴刚会和杨佳音对比着演示不同处理方式的感觉。后生难免有些毕恭毕敬,尤其对于人艺经典之作,杨佳音习惯先从模仿演起。后来有些剧演熟了,他才偶尔加进一点自己的临场发挥。吴刚若注意到,下台后一定竖大拇指夸:“这好呀。你没问题,你不用照我这来。”
吴刚在人艺有个绰号,叫“师哥”,无论老的少的,见到吴刚都这么叫一声。冯远征至今还把吴刚当大家的班长、主心骨——前些年冯远征父亲过世时,是吴刚组织班里的人去了他父亲的追悼会,像亲兄弟般。不管谁家有事,吴刚一句话,全去了。
冯远征得知父亲病危那晚,吴刚和他正好在演《茶馆》。在向来“戏比天大”的人艺,完成前两幕松二爷的戏份后,冯远征在后台等着谢幕,可知道内情的吴刚急了:
“你还谢什么幕,你赶紧走!”
90年代后,国产电影电视剧市场逐渐兴起,从前只活跃在话剧舞台上的人艺演员,多少也开始收到外界剧组的角色邀约。与人艺相比,市场化剧组能带来的潜在名利自然高了许多,但对吴刚和许多人艺演员来说,他们有雷打不动的规矩——每年9月,人艺都会提前做好来年的排练演出计划,得专门空出来人艺的排演时间,那个时段无论如何都不接外边的戏。吴刚的解释也简单:
“是咱自个儿家里有事。你说家里有事,能不去吗?”
那时候宋丹丹、濮存昕的名字已经被大众所熟知,但吴刚的名字却总像被藏起来一般:
人们记住了三十年前的央视元旦晚会小品《换大米》,记住了《铁人》王进喜、《光荣的愤怒》叶光荣,记住了十年前《潜伏》里的陆桥山,记住了《人民的名义》里的达康书记、《庆余年》的陈萍萍,但说起“吴刚”,大概还要上网查查照片才会恍然大悟。
吴刚有能力让再小的配角都被人记住,但他不喜欢谈论自己。只说,“你必须要藏在人物的后面。”聊起演过的戏,聊起人艺的前辈师长,聊起最近看的电影,他都有话可说,但只要聊到自己,他便三言两语草草打发:
“我有什么好说的,嗐说得够多了。”
比如,很少人知道他在中蘇边境的新疆、青海西宁度过了学龄前的童年;
又比如,七岁到北京上学后,他曾参加过“文革”后第一届“银河少年电视艺术团”——后来在《人民的名义》里饰演祁同伟的许亚军,正是他儿时在“银河少年”的小伙伴。
《换大米》
这个神奇的央视少儿艺术团曾出过王菲、大张伟等各种文艺圈名人,饭桌上大家以此打趣他,没大没小的样子,他也不恼怒,红着脸摆手而过:“就玩呗。都小时候的事了,喝酒喝酒。”
无我
但“无我”恐怕是一种作为演员的美德。比起自己,吴刚对外界的一切更感兴趣。
剧组里,他似乎能和任何工种的任何工作人员唠上两句,也都是笑呵呵的。拍摄片场,对戏的年轻演员太紧张,台词说不利索,拍了好几场还不行。导演临时决定换人,现场抓壮丁,一个个试戏,拖了近一个钟头。
吴刚也不急,顺手接过片场导演手中的箱子、让他专心指导群演,然后穿着大褂杵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嘴咧得合不拢,老半天不动,浑身肢体动作都写着“有意思极了”,仿佛一个看热闹的闲人。
在人艺训练时,他们就被提醒,要留心随时随地观察,无论菜市场、百货大楼、公交车还是地铁,塑造人物的秘诀都藏在真实的生活里。有时遇上根据观察编演小品的作业,一表演,哪些是坐在屋里空想的,哪些是真切源于生活的,老师一看便知。
不过眼前的片场,年轻人确实太紧张了。后来他满头冒汗地连连和吴刚弯腰道歉:“对不起吴老师,我没演好。”
吴刚没当回事:“没事,慢慢来嘛。”
“怎么样,拍戏好玩不?”他下场后每每要这么问我,仿佛他是横店的东道主,一定要照顾好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感受,有时竟不知到底是谁在采访谁。
“要对生活都没情趣,那当不好演员,没戏。”吴刚后来补充。
好比说,在酒店沙发上铺干净的白色浴巾,把酒店套房当成家招待客人。一天工作结束后,吴刚换上了休闲短袖、家居裤,趿拉双酒店拖鞋,头皮顶上紧了一天的小辫也拆了,拿出朋友送的好酒,一脸和气地招呼大家:“今儿在家吃饭,都是家人,别客气。”
助理指着沙发上的白浴巾大笑他洁癖,他不服气地回瞪:“把这收拾得跟个家似的,回来就当回家了,多好。”
他当演员,当一辈子演员,仿佛就是冲着“好玩”去的:
“还想过做别的吗?”
“没有。”
“演而优则导,没想过当导演?”
“没想过,太累了。”
“为什么只想演戏?”
“好玩啊。当演员可以活好多个人生,售货员啊、当官啊,多少个角色留在大家心里了,最后丰富自己的人生。多好玩啊,是不是?”
半晌,他又侧过身来,脸上写着小小的得意:
“怎么样这个答案,你看我答得还算可以吧?”
(参考资料:方子春、宋苗《一颗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梁秉堃《故事中的北京人艺》等。除文中提到的受访者外,特别感谢潘小路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