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里的忧伤之书
2020-12-14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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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看一些比较冷门的书,沱沱的《去漂流》,一本另类的写长江和江边日常生活的书,大概没有多少人关注过。在网上已找不到这本书,在作家里也找不到沱沱。沱沱离开重庆在人间漂流了一圈,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手绘强人,又回到了重庆。因为一个悲伤得不能自持的梦,他用14年时间画了这本书。长江、索道、轮渡、老房子、大轮船、台阶、小巷、拆迁、洪水、一群向往远方的山城少年……生活在下游的我所熟悉的这一切,以画面加文字的形式呈现在沱沱的书中。14年里,应该有过无数的画面出现在沱沱的脑海里,最后他把鱼、轮船、从长江里搬到了城市中。或者说,把城市里的生活搬到了江水中。生活和江水、记忆与梦境、现实与幻想融为一体。插画是这本书的灵魂,那些用重庆方言写出来的诗意文字,充满童真和忧伤,是插画最好的文字说明。一生用这样一本书,向养育自己的大河和磨炼自己的生活致敬,可以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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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漂流》不能读,要用品的。细细品味每一幅画,每一段文字。我相信生活在长江边的孩子都会喜欢。插画是书中的主角。一遍品完,被书中梦境般的忧伤深深震撼。对长江来说,沱沱爱她的方式和情感是唯一的,独特的,没人能比拟。每一幅画,都是现实和想象交织的产物,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回望远去的童年、城市、大江。
曾想沿着长江上下,细细地爬梳一遍,用双脚丈量江的长度,对这条大河多几分自己的理解,不枉做一个江边人。不知道此生还能否实现这一愿望。已经淹没于水下的城市和大地,已经被改变的两岸风物和生活,现在的长江,已不是沱沱怀念的那条大江了。生活永远向前,也许有些东西留下了,比如沱沱梦境中的那些场景,他可以用手中的笔一直描绘,一直描绘。把它们留在色彩编织的光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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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生活的江边小城和沱沱的江城重庆一样,有天梯般的台阶。外地人,尤其平原地区的人来到江边小城,首先对那些台阶望而生畏。除了惊叹长江在此地与大山构成的雄浑壮美,还会惊叹,这么多台阶啊!学生时代的我们从未嫌弃过那些台阶。台阶再多,也消耗不尽我们的青春热力,不到半天时间,我们就能把所有的台阶阅览一遍。我熟知台阶的所有拐角和停顿,哪里有一棵树,哪里有卖小零食的,那些迷宫般的分岔如何分布和联通。每周一次,我们像品尝美味般一级级丈量那些台阶,享受着攀爬的乐趣,然后在台阶顶端的小城最高学府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读书。砌阶的青石,有些是前清留下来的,被磨得圆润锃亮,它们承受过贩夫走卒的脚板,也承受过小城知府、江湖侠客和骚人墨客的脚板。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很快就实现了,原来一生并不漫长,现在已半老的我们努力跟随着信息化时代的脚步。想必少年沱沱也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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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沱画笔下的山城万家灯火,他想象中的伙伴却是水中的小鱼。在巨大的河流中,除了各种船,没有比鱼更可爱的生物了。它们游弋在房顶上,在电影院,在空荡荡的江水中,在少年沱沱的无数美梦中,地位仅次于游弋在大街小巷骑着自行车披风呼啸的佐罗。金庸的武侠小说在内陆流行之前,除了孙悟空,八十年代的少年们最崇拜佐罗。这位大侠英武的造型横扫少男少女的心。在山城重庆出现了一位骑着自行车的佐罗,与电影中的佐罗一模一样的装扮,少年沱沱们经常看到他像幽灵一样在山城一晃而过。他把骏马换成自行车的创意令他们惊艳。一位“行为艺术”或者“COSPLAY”的先驱。黄军装退出时髦舞台后,喇叭裤、花衬衫、蝙蝠衫成为八十年代年青人的标配,这位“佐罗”先生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是一个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头发、穿着尖头火箭皮鞋的时髦青年。如果健在,“佐罗”应该五十多快六十岁了,已成了佐罗爷爷。在高楼林立的今日重慶,说不定正为房子、车子、票子、孩子奔波劳碌。沱沱是一个佐罗迷,他用一个专门的章节写这位“山城佐罗”,画了十来幅画。 在有追求的少年心中,都有一个游侠梦吧,无论骑着骏马,还是自行车,还是划着澡盆,都不耽误少年们在想象中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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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沱沱放漂流瓶的时候,我们正在江边小城的校园里为跳出农门挑灯夜战。沱沱的一幅画里,江面漂满了瓶子,每个瓶子里都装着一个满脸笑容的少年。曾无数次坐船在江上来去,从未想过长江的上游,会有人放漂流瓶。我的生活似乎远比沱沱的沉闷,缺少浪漫的想法。夏季涨水的时候,上游会飘来很多东西,动物的尸体、整棵大树、家具、各种生活垃圾,人们把它们统统叫浪渣子。有人会驾着小船去捡浪渣子。沱沱的漂流瓶也许就裹在那些浪渣子里,在我们眼前沉浮。他说他经常会梦到那些瓶子,他肯定想不到,下游有一种人以捡浪渣子为业,他的瓶子多半被拿去换了酒钱。
有一次,和两个好友冒着大雪坐船去宜昌拜访一位文学前辈,三个人在船舱里拿出各自的作品,朗读着笑成一团。而那时,沱沱的64个漂流瓶可能正跟我们一起在江上漂流,穿越三峡,我们在一座城市停下,向文学梦靠近,他的瓶子继续漂向远方。
某个夏日,和爱人寻访上孝村,拍《家在三峡》时塑造的一棵假古树矗立在江渎庙前。看完村子,我们坐在树下等船。如果那时江面漂来一个瓶子,我们不会多看一眼。那是第一次去那个古老的村子,看到那么多老房子,也是最后一次。现在回望多么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在村子里呆上十天半月呢?为什么对长江上的事物那么漠然呢?
曾和好友无数次在九龙奔江的石梁上消磨时光,在石梁上散步,晒太阳,看江轮吼叫着上滩,远去,把桃花折了扔进长江,捉了桃花鱼,装在罐头瓶里带回教室。沱沱肯定不知道长江下游有个鸭子潭,冬天江水消退,鸭子潭显山露水,第二年春天,江边的桃花和潭里的桃花同时开放,不过潭里的桃花更妖娆,它们在水里一开一合,漂移浮沉。始终想不明白,夏天江水淹没一切时,它们藏在哪里。沱沱的漂流瓶肯定有一些被九龙奔江拦截了,和神秘的桃花鱼一样,藏在某些石缝里。它们的藏身之处,现在只有鱼知道。真遗憾呀,沱沱。无论冬天泛舟鸭子潭还是春天舀桃花鱼,我都没有看到你的瓶子。那些瓶子被谁捡走了呢?长江到底收藏了多少人的秘密?看似一成不变的江水,其实每个波浪每道细纹里都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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锚绳林立的水下世界,鱼群在这里游戏,这是它们的地盘。水里有一条被城市压扁的龙,一个小孩带着他的零食,穿过锚绳森林,跑到城市底下的河床上,找龙去了。他要去看它、喂它、抚摸它。这个小孩每年都盼着洪水涨到家门口,可以坐在洗澡盆里划出家门,划到街上,和小伙伴们汇合,划向更远的地方。坐着洗澡盆出三峡是不可能的,但在小孩的心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们甚至想用一条航标船捕获一艘大轮船,把它搁在屋顶上。
少年沱沱肯定想不到,多年后,当大轮船真的航行在我们的屋顶上时,所有的奇迹都没有发生,现实很轻易地粉碎了少年时代的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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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书名《去漂流》,也喜欢书中最后的一个章节《不寂寥》。“无论漂流到何处,内心都能回溯到源头,与在乎的一切相连。” 在沱沱的画面中,老城到处写满了“拆”字,一扇临街的窗户上,每块玻璃上都写着“拆”,已长大的少年站在一面墙下,左右各一个“拆”。千百年积累起来的老城和老城人的生活,一个“拆”字就给轻轻擦掉了。毁灭从来比重建容易。我们都经历过“拆”字带来的失落和迷茫。历史在此值得怀念却又不值一提。
漂流才是生活的常态。
奇妙的是,大家漂着漂着,又漂到一起来了,好像曾经的漂流不过是为了今天的重聚。长江有着无声的吸引力,人们总是会想办法离它近一些,再近一些。只有到达它的身边,才有走向远方的可能,也才有可能见识到从远方到来的风景。读沱沱的书时,侄女翠莲叫卖豆花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四十年前,离开我们生活的小山村时,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随后的三十多年,我一直在怀念我的童年和童年的小伙伴们。县城东迁那年,我们突然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她比我先到达江边小镇,因为嫁人。而我因为读书也开始生活在长江边,然后东去千里在另一座江边都市求学,然后又回到小城。我们漂来流去,终于又到了一起。每天,她都从我家楼下经过,电喇叭从容地叫着:“卖豆花呢”她自己錄的。我在楼上看书,写字,有时也去买她的豆花。沱沱说:“也就不寂寥了。”是的,当岁月可回头,也就不寂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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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沱书中的插图,大多是色调低沉的画面,弥漫着怀旧和忧伤的情调。其实沱沱写的故事很暖,可以用明亮的的色调来表现,但他不,都是偏暗的。有点沉重,仿佛一条江的重量都渗透在文字和色彩里,不知道压着沱沱画笔的,是现在的长江,还是那条已消失的长江。可能我骨子里是一个忧伤的人。借读《去漂流》的感受,表达自己心曲。往日不能重现,怀念和忧伤是难免的。我们不会背着这些情绪走新的路,过新生活。但会把它们放在某个角落,一直放着。
一本关于长江的书,一个少年的梦。这是一本写在大河里的书。沱沱把自己、他的小伙伴、家人和那座在变迁中繁华的城市,都藏在他的书中,藏在江水中。所有生活在江边的孩子,都有过这样的生活与梦。都应该有一本《去漂流》,把少年的梦和少年的自己好好珍藏起来。
梅子,本名秦晓梅,湖北秭归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秭归县文联副主席,秭归县作家协会主席。主创散文,有作品见于《美文》《散文》《散文百家》《长江文艺》《芳草》《少年文艺》《朔方》等杂志,出版散文集《飞翔的姿势》《我的梦树开满了花》《味道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