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光
2020-12-14尹林
尹林
如今人世里的金黄色,明晃晃地向我招摇。皮肤上的焦灼之感,提醒我不是梦境。我被这金黄的颜色吞没,辨不清人形,恍惚间只听见每天清晨母亲唤我的名字。
我劝解着自己,终有一日,松下一口气,还可以选择奔逃。然而却不知何处没有这颜色,内心有一个声音安慰着我,被逼到绝境之时,总会有新的开拓。就像在诸多失眠的夜里,直到神经挣扎着失了力气,终于落向自我的深渊。再醒时,恍如梦境,又有着皮肤的焦灼。
这焦灼不仅在我的皮肤上。它遍布在沥青的道路上,形成坚固的颗粒。我的胶底鞋踩在上面,像踩着硬化的泡影。它在路上的女人魅蓝色的眼波里,倏忽间化作天上的云,及时遮掩着我的恐慌。它在我醉酒之时,在未来那些迟早变成面具的,皮囊的笑容里,像死亡的船只;在我怀疑的醉眼里,驶向呕吐之后的虚无。
虽然这焦灼不断地提醒我这界际的真实,然而我却依旧怀疑着,怀疑这是一个未醒的梦。一如我在其它的梦中,飞快地奔跑,飞翔,越过我童年的房顶,终于在摘榆钱的时候掉落下去,那一瞬间我醒了,就来到这个金黄色的世界当中。我恐惧这种金黄色,它每每直击我的胸膛,令我气闷而燥热,想要赤着身躯,在这油金的世界里,成一株摇曳的水草。然而我却没有根,只能顺水漂流着。偶尔浮出了这水面,看一看极光,紧接着又被浪头拍下。
我祈祷着这金黄色的世界是一个泡影,我期待着那次坠落,让我从这个泡影之中醒来。我不知道醒来之后是个什么世界。在我其余的梦中,有白色的雪的世界,也有飘着红雨的南国,有恐怖的、蓝色的地狱。当然,也有初火降临人间,燃起一片片的原野,那时,我是原野中的一株草。被火烧到的滋味是刻骨的,当放弃挣扎的时候,可以听见皮肤噼啪地在蜷曲、萎缩,像被点燃的塑料袋,一瞬间旋转得像一个黑洞。密密麻麻的黑洞分割着这躯体,要带我去一个遥远的地方。
然而在这金黄色里,我的餍足感,让我的胃里像装了半个海洋。这海洋也是油金色的。我每每将自己控干,变成干瘪的影,但影的空虚又迫使我不断地奔向那金黄的油海。我看那些和我一起光临油海的人们,本是来承受下一遭苦痛,却都装成过一把瘾的样子。我们记录下每一次暴饮暴食,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垂下头去,像一个昏君。因为白日里,实在是做够了弄臣。
讲到逃跑,逃跑的计划本应是一个人进行的。然而白天有太阳的军队,夜晚有月光的放哨。我见那光明的太阳,每一道光线都像利剑一樣,把我们死死地钉在各自的十字架上。到了夜晚,那月亮反来充当慈母的角色,喂一剂不至丧命的砒霜。
坠落感迟迟没有产生,难道这金黄色竟是现实么?
然而我见有的人在转身之际,眉头间隐约有一道暗光。这暗光,倒不像是以太阳为光源的。在这人世间,我观察过很多类人。有平淡的,风雅的,高尚的,卑鄙的,狡猾的,慈爱的。他们自己找一面旗子,写上自己的标签,人们在心中贴上他人的标签,举起自己的旗子。
所有人在金黄的假面和这暗光的真实里微笑地握手交谈着,彼此传递着隐秘的信息。这默契时而卑鄙,时而卓绝。我应该去他们如树叶一般的眉头间,收集那露珠一样的暗光。这露珠集到一定的重量,便应有一次集体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