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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病室

2020-12-14裘冬梅

散文诗世界 2020年11期
关键词:乡镇干部出院妹妹

裘冬梅

“滴答滴答”是我虚拟出来的声音。药液从输液管渗进蓝色的静脉,是润物细无声的。

泌尿科4号病室一片肃静。

48床刚才睡了一觉,打了一场抑扬顿挫的呼噜,醒后,安静地凝望窗外。她的丈夫,一位已退休的前乡镇干部,趁她睡觉时,揣着两颗“红星二锅头”找小酒馆去了。一日三餐,他一顿一颗“小红星”。早晨,他啧了两口就扔下酒瓶,他被肉包子的臊气熏倒了。妈的,一头有狐臭的母猪。他笑着骂了一句。他要把早餐剩下的“小红星”也一起干掉,就提早个把钟头溜出去了。

我父亲无事可做,在玩输液管。输液管有个小小的开关,圆形,像镂空的钮扣。开关往上旋,药液雨滴一样巴嗒巴嗒;开关往下旋,藥液拧得又长又细,好长一会,才会“答”的渗一滴。没人跟他说话,他一个人玩得很投入。

46床是个孤老头子。打开水,买饭,输液,都是自己护理。输完药液,他肩头搭件土灰色的棉布外套,甩着两只膀子去楼下的“怡心园”晃荡。他似乎不是来住院看病的,好像是,干活干累了,来这里休养几天。对医生说,我不要动手术的,吊针打打好了。出院时,再配点药回去。他的景况让47床和48床羡慕得要命。我父亲说,那你再住两天就可以回去了?!那说不定,炎症还是有的,要把炎症压下去才出院!

48床前天动了手术。两个。一个是尿道结石,一个是肾结石。手术那天,儿子媳妇来了,女儿女婿来了,叔伯妯娌来了,妹妹妹夫来了,声势搞得很浩大,好像人一多力量就巨大了,病魔就会知难而退落荒而逃。48床从早上8点推出病房,到下午2点才推回来,回来时,戴着氧气罩,插满各种诡异的管子。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拧紧了,发条一样。前乡镇干部说,在医院里,人就变成了猪、狗、猫。她还算好的,两个手术一起做,少吃一回苦头。

48床一直保持着侧头凝望的姿势。窗外,蓝天紧紧拥抱着白云。我父亲还在玩输液管的开关,像患了多动症。有一次,他甚至把开关滑到底部,液瓶里的液体几乎被卡得渗不下来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叫他别玩了,他拿眼睛白了我一眼,完全置之不理(人一旦生了病,脾气蹭蹭上涨)。46床刚才从水果店里买了一串香蕉回来,此时,正在剥香蕉金黄的果皮。

父亲有点忿忿,说,我比她早3天住院,我还不能做手术,她倒做了。我说,她住院前看了半个月门诊,打了10多天吊针,炎症消了,当然可以做手术。父亲噢了一声,憋着的一口气,似乎顺了过来。他玩累了皮管,闭起眼睛蒙头大睡。

我谨慎地使用着自己的鼻子。那些酒精的气味、药液的气味、消毒水的气味、病人口腔呼出的气味、从导尿管里逃逸出来的气味,肆无忌惮地占领每一处可乘之隙。我的衣服、发尖、裸露的皮肤、 敞开的毛孔,甚至有些发木的脑袋,都沾满了这些气味的混合体。我只能虚拟滴答滴答的滴液声,想象它们雨水一般,正在过滤病房里的浊气。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手术。验血、验便、CT、心电图,血抽了一针筒又一针筒,放射室进了一次又一次。我们还没有接到手术告知书。

46床完全置身事外。他是一个潇洒的病人。整个泌尿科,有躺在床上输液消炎的;有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尿道插了输尿管,身上插满各种导管,导出伤口淡淡的血水;有在家人的搀扶下,拎着尿袋在走廊里步履蹒跚的。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46床实在没有理由不滋生强烈的优越感,他的脚步也因此显得铿锵有力。他安慰我父亲,你也别急,医生心里有数的,炎症不消除,反正手术是做不来的。又说,手术也快的,做这种尿道结石的手术,对医生来说,手指头挑根刺一样简单。

今天是父亲手术的日子。

我们的声势比48床更浩大。父亲的毛病,尿道之外还有膀胱肿瘤。医生说,有点麻烦。

但我觉得问题应该不大,医生总是喜欢吓唬病人家属。你看看手术告知书就知道了:手术可能切除患病的或受累及的一种甚至或多种器官的一部分或全部,会给病人造成生存质量下降或生活上的不便;手术后可能因为线头反应、手术区域的污染、器官的部分或全部切除而发生各种并发症,一些严重的并发症需要再次手术,甚至多次手术,甚至危及生命……手术室厚厚的大门缓缓关上,把父亲一个人留在里面,把我们一帮人挡在外面,我的心里才有了一点异样。父亲躺在手术室里,身边全是威严的医生和护士,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他躺在冰冷的手术室里,像一块布料那样被裁剪,还是像劁猪一样,被一把小叶刀割掉他膀胱里多出来的不怀好意的那点肉?

突然打了个冷冷的寒颤。

看看身边的十多个亲人,心里又踏实了些,似乎是,父亲的疼痛和风险被十多位亲人平摊了,分给我的,只剩下十多分之一。

两个小时后,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从手术室里出来的父亲,精神特别亢奋。他微笑着轮流看我们,一个个看过来看过去。痛不痛的,爸。不太痛的。痛还是有些痛的。背上。医生好像往我背上钉了颗钉子,现在还木乎乎的。我煞煞清爽的。医生讲话也听得见。父亲很健谈,仿佛要把憋了两个多小时的话统统倒出来。但回到病房,他就喊冷,我给他加了一床厚棉被,他还嫌冷。

我握住父亲的手,他的手果然像冰一样。我一寸寸揉搓它们,妹妹在按摩父亲的双腿。父亲一会儿很疲惫地闭上眼睛,一会儿突然睁开,他平摊着身子任由我和妹妹毫无章法地揉搓。他似乎很享受病人这个称呼。要在往日,我们根本不可能和父亲有肌肤接触。即使在看门诊做化验的那几天,他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仍然挡住我伸向他的手。

现在,父亲把自己当病人了。他不再违抗身体的指令。他冰块一样冰冷的身体,需要我们的热量援助。

46床可以出院了。他很开心,我们也替他高兴。在住院部泌尿科,如果身上没挨过一刀,就可以出院,要么是得了不治之症,即使在身体里塞满各种药片也无济于事;要么是医院里有人,把门诊改成住院,走曲线报销医药费之路。很遗憾,46床属于前者。出院那天,他妹妹和外甥来了,妹妹背着他告诉我们,杭州化验单子拿回来了,晚期,扩散了,手术动不来。回去后。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玩就去哪玩。没有多少日子了。可怜我哥做了一世人,连个女人的味道都没尝过。

46床收拾东西时,也顺便跟病友告了个别。你们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家了。回去大家都想通些,该吃吃,该穿穿。做人一世没意思的,熬熬省省熬得要命,来一趟医院,攒下的钱全没了。父亲、48床和我们都嗯嗯嗯的,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向病友告别,他哪里知道,自己已是来路不长。

父亲术后第三天,肿瘤化验单出来了。医生再次把我叫到办公室。化验结果不算好也不算不好。恶性肿瘤。早期。医生给我看了电脑上的图片,父亲的膀胱肿瘤是个类似鹌鹑蛋的物件,浑浑沌沌,蠢蠢欲动,不怀好意地侵占着膀胱的地盘。

医生很轻描淡写,我也很輕描淡写。医生的轻描淡写源于他们的见惯不怪,我的轻描淡写呢,底气来自何方?

排斥?拒绝?掩耳盗铃?父亲的检验结果,我是唯一的知情者,我甚至没把这个不算好也不算不好的结果告知我的弟弟和妹妹。是根本没把它们放在心上吧。觉得它们只是一个名词而已,和 “脚”“手”“眼睛”“鼻子”别无二致?

新来的46床,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30多岁光景。他和妻子挤在狭窄的病床上,你抱着我,我偎着你,两个人的嘴巴几乎贴在一起,把病房的严肃气氛破坏得一蹋糊涂。

他们旁若无人的卿卿我我,让大家很尴尬。我们尽量别转头去。

术后四五天,父亲的身体和体质恢复好转,护理起来也简单,只要药液输完后打铃叫叫护士好了。护理工作就落在母亲身上。我们只在下班后跑去医院看看父亲,陪他说说话。

48床也渐渐好转,她睡得全身骨头痛。前乡镇干部已成了一名护理熟练工,护理之余,就会抓起二锅头啧一口。他的身上像开了一个小酒馆,咕咕地向外冒着快乐的酒气(酒真是一个好东西,它能让人时刻保持好心情)。48床有时喊骨头痛,要他帮忙翻个身,前乡镇干部就要嘀咕,你这个胖小姐,床上躺了20多天,更加胖了,我一个人都翻不动你了。48床说,我愿意胖吗,躺床上舒服吗,你来躺个20多天试试看。前乡镇干部说,哟哟哟,就说两句,胖小姐还来脾气了。48床赌气不响,前乡镇干部就凑到她耳边问,给你刨个梨还是洗几颗冬枣?

48床和父亲同一天出院。同一天出院,让病人和家属的心情十分舒畅。在医院住了20多天,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出院,等于让人重归美好的幸福生活。

前乡镇干部很开心,他终于可以回家好好喝一顿了。餐餐二锅头,人都喝成了二锅头。他一边抱怨一边郑重地邀请我父亲去他家。老哥,你出院来我家喝酒,我家有一屋子的酒,上名堂的有茅台、五粮液、梦之蓝;不上名堂的有诸暨的同山烧,我们甘霖的高粱烧、黄桃烧。你有多少酒量?他要了父亲的手机号,说找个合适的日子一定要和老哥通通快快喝场酒,再杀一盘象棋。

出院那天,我因开会无法请假,让妹妹去办手续。妹妹突然从微信上问我,姐,一周去医院化学治疗一次是什么意思?我问,什么化学治疗?妹说,打药水呀。我说什么药水,你问问医生。

妹妹这才仔细看了看出院小结。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膀胱癌”。妹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她问医生,我爸到底是什么病。

妹妹把出院小结从微信上发给我看,我看到了化学治疗,看到膀胱癌这些字眼。

它们突然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我坐在会场里,止不住全身发起抖来。

父亲出院,我失眠。

我被出院小结的两个词吓懵了:恶性肿瘤,化学治疗。之前,它们仅仅是遥远的两个名词。它们是别人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青面恶鬼。

我的床头插着两枝桂花,是小区前面的桂花树上折来的。深夜里,它们散发的甜滋滋的清香,越发让我了无睡意。

就在前几天,我在老家的梳头桌翻出了夹在《毛泽东选集》里的两张照片。父亲的,十八岁那年摄于上海。照片掉了很多颜色,像梅五月生了霉斑的旧画。照片里,父亲清澈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外面的世界。彼时的世界,向我英俊的父亲展示了仁慈的一面。

我很感激这幸存的两张照片,它们以照片的形式,让父亲永远逗留在十八岁。我去照相馆洗了四份五寸照片,我们妹弟仨各一份,父母一份。照片里的父亲和我侄子的年纪一般大。我侄子几乎是我父亲的翻版。隔代像(在学校里,他经常被发育成熟的女同学骚扰)。每次侄子回老家,父亲总是用目光一层层温柔地包裹他。可是,在侄子朝气蓬勃的脸上,父亲看不见自己的十八岁,他看见的,仅仅是我给他洗出来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人。

父亲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变老。老,弱。

做化疗前夜,我一眼也没合过。我总是一次次看见瘦弱的父亲被医生推进了一间黑屋子里。他一个人,被推进去,厚厚的门砰一声关上。他出不来,我们进不去……

我无数次百度过“化疗”,也听身边的人讲过化疗。恶心。呕吐。掉发。乏力。化疗和这些词如影随形。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的躯体会越来越变得不像父亲。属于父亲的肉掉了,骨头里的钙流失了,皮松驰了。往昔的精气神跟他挥手告别。也许,父亲的脾气也变得不像父亲。

但我们仍然需要这样的父亲。

我梦想有一天,父亲精神抖擞地找到前乡镇干部,跟他去拼一场昏天昏地的酒,杀一盘没日没夜的棋。

他们曾经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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