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任洪渊回乡记

8月13日下午5：00，一个朋友转发一条微信，《83岁诗人、学者任洪渊逝世，他曾培养出“北师大诗群”》。我的脑海一下子空空荡荡，转而又思绪万千，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了，为送别老师，也为迎接老师回乡。

三个月前，疫情阴影还没退去，我打电话问候任老师。他说，“北京防控得很好，不过，既然你来电话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就是他已经住进了医院。他不想亲友担心，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沈浩波他们在整理他的作品，准备出版他的全集，其中有大量涉及到邛崃，需要我收集他在故乡留下的图片和视频，包括他为我的微信随笔集《流水手账本》作序的手稿照片。他保持了一贯的侃侃而谈，平静的声音无法让人联想到他正处在生死关头。

在治疗期间，我是不忍心打扰任老师的。虽然他曾经带夫人和女儿回过家乡，可我并没有留下她们的电话。我无从打探他的康复状况，只有徒劳地牵挂。一个月后，任老师给我打来电话，郑重地拜托我为他在白沫江畔寻找一个墓地。他说他想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平乐古镇。这个电话让我热泪盈眶，随即紧张起来，原来死神离他已经很近了。

任老师跟我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在2020年7月18日18时41分。这些年，老师一直忙于自传的书写，遗憾的是直到住进医院也没有完成，只有在电话里向学生或者学生的学生口述。那天，老师刚做完六七十年代的口述，还兴奋地沉浸在如烟往事里，他跟我聊起了口述的内容。语气依然很诙谐。我提醒他别讲太久，把自己累倒了。挂电话时，我故意看了下通话时间——38分18秒。如果早知道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我肯定要跟他聊很多家乡的事。

任老师曾经说过多次，如果他只有十个朋友，我必是其中之一，面对一位八十岁老人，我掂得出这句话的份量。在他离世以后，那些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不断地闪现在眼前。

与任老师的初相识是在2010年秋天。那是他几十年来第二次回到故乡。那一次，他回到平乐古镇大碑山祭祖，先后在邛崃南街小学、邛崃一中、平乐中学举行专题讲座，向家乡师生讲述他的学术成果。当时我在平乐古镇工作，在乡友联谊会上认识了这位远在他乡的著名诗人、学者。会后，我给他当起了导游，我们沿着白沫江，一路寻访他儿时的足迹。

任老师在平落堂居住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要陪他在古镇走一走，听他讲起曲折的身世。他提到自己名字的由来，说他生于白沫江边，由于五行缺水，被取名为“洪渊”，“一下子有了很多水”，他后来是这样解读的，“是水，才不会被水淹没”。有一天，他在平落堂的签名簿上一笔一划写下了“我是平落人”五个字。相比于今天通行的“平乐”，他还是想称故乡为“平落”，仿佛这样才能够真正回到故乡。

2017年，老师再次回乡，那时候我已经调离平乐几年了。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很激动，说他向很多人打听过我，终于在平乐亲戚那里找到了电话。我在邛崃南岳街的一家小旅馆找到了他，依然满头银发，依然精神矍铄。他拉我在阳台上坐下，从这里可以眺望临邛古城的旧街巷。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这次回到四川的行程安排：最重要的是创作个人传记，还要参加李白诗歌节领取终身成就奖，到川大讲学，到金沙讲堂做报告。我帮他优化了日程安排，顺理成章成为他回乡期间的生活顾问。

随后，他的夫人、女儿和诗人沈浩波、李所相继来到邛崃，我全程陪同，而他则担当起了还乡之旅的导游角色。我们沿着白沫江而上，从平乐古镇来到了天台山，他要带他们走到白沫江的源头，就像在寻找自己的生命之源。

第二年任老师还回过一次故乡，续写个人传记的同时，还要到川大讲课，主题是“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中国精神”，川大要全程录制视频，开发音像产品。故乡在他的传记里占了很大篇幅，他说只有在故乡写传记，文字才能真正进入故乡的血液。

这次回乡，在征得老师同意后，我为他举行了一场分享会，让他与喜爱他的读者们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流。那是一个夏天的暴雨夜，读者们人手一本《任洪渊的诗》，争先恐后交流阅读感受，老师一一作答，让我吃惊的是他对多年以前写下的诗句还记得非常清楚。其实，老师的很多作品我读起来是很生涩的，但我感动于先生的诗歌没有被流行，它们不会让小女生因为多愁善感而泪流满面，但一定会让老男孩多年以后因为悲痛欲绝而欲哭无泪。

老师回到北京以后，我觉得自己在首都有了亲人。每次到北京必与他见一面，而他则不管隔多远都会携夫人陪我吃顿饭。2018年冬天，我和他在北师大的工作室雪照斋见面，窗外是满地的银杏叶。这次见面，他拿出了为《流水手账本》作序的手稿。他在序言里这样描述我们的初相识：

“2010年10月，我70岁回乡，李沚在白沫江边等我。也不知道是谁安排好的，李沚1971年出生在白沫江上游，仿佛就是为了在40年后，到乐善桥等候一个迟迟归来的白沫江人。”

在我们相识10年以后，这个“白沫江人”突然走了。时间永远定格在2020年8月12日21时49分。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是已经来不及完成了，给我们留下了长长的遗憾。

北京媒体在发布任老师的讣告时，公布遗体告别仪式将于8月18日上午9时在北大首钢医院举行。我想该去一趟北京了，看老师最后一眼，再跟家属商量在故乡找墓地的事。

在临行的夜晚，我和邛崃文友在邛崃文艺之家举行了一场题为“从远方到故乡”的追思朗诵会。这一天，白沫江涨了今年最大的一场洪水，我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洪渊归来》。朗诵会开始前，我特意展示两张白沫江洪水照片，说老师名叫“洪渊”，母亲河正在以一江洪水的方式为他送行，也欢迎他回家。朗诵会从发起到举办，只有三天时间，因为大量志愿者的大力支持，朗诵会得以圆满举行，这一切都源于老师的感召力。

在告别仪式上，沈浩波代表亲友致辞。他感慨地说，任洪渊老师始终保持着天真而孤独的诗人的灵魂，是真正的诗人，他用一生创作、研究、传播诗歌与文学，可以说培育出了中国诗歌的半壁江山，而我们对他的研究还远远不够，他的文学价值还没有得到应有的认识。只有等到他永远离开，我们才发现他就是身边的大师。而任老师的女儿任汀则含泪转述了老师生前的三个愿望：一是编辑出版个人全集;二是把骨灰安葬在家鄉白沫江畔;三是设立任洪渊诗歌奖。沈浩波表示，要把颁奖仪式放在平乐古镇，以完成老师最后的心愿。

不管离开故乡多少年，任老师的心始终守候在白沫江畔。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到故乡了。

欢迎回家，任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