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日愿望的男孩

南风

（一）

封印精灵艾瑞克的瓶子，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巨大了。

起初，瓶子看起来像座冰冷的监狱，一望无边。现在，瓶子看起来像是一件透明的雨衣，披在艾瑞克的身上。

“你并不是一个冷血的家伙。”沙纸戳了戳他身上的“雨衣”。“雨衣”看起来像果冻，极具弹性，这让沙纸觉得很有趣。

“我不仅冷血，还喜欢喝血。”艾瑞克甩开沙纸伸过来的手。这个负责封印他的实习魔法师，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一个冷血的精灵，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他遇到的每个孩子。”沙纸摇摇手指头，他早已看透一切。

“我最讨厌的就是小孩。”

“那是谁——在尼娜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变成瘸腿小狗，陪在她的身旁，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见她，依然守护她？”沙纸微笑。

“不是我。”

“又是谁变成田径队的教练，亲自到家里，提醒迷途的妹妹，找回失蹤的姐姐？”

“谁知道……”

“是谁在西边的天空，在少年们告别的夜晚，用魔法点燃了一场流星雨，为他们送上永恒的祝福？”

艾瑞克耸耸肩。仔细看，他脸红了。

“你为莉莉把星辰排成王冠的形状，赞赏她的选择;也为查理化身为一盏路灯，在父亲‘加冕他的时候，照亮他的脸庞。”

“别说了……齁得慌。”

“你给了想加速人生的莫迪第二次机会。你告诉林凡，她的母亲为她放弃了一切。哦，还有那对青梅竹马，我真想不到，你为了让他们好好告别，居然让整个城市的交通瘫痪，还变出了小孩子喜欢的彩虹。”

“彩虹不是我干的！”艾瑞克大声争辩。

话音刚落，他看见沙纸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沙纸拍拍他的肩膀，贴着精灵的耳朵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除了彩虹，都是你干的哈。”

“最后一个任务到底是什么？”艾瑞克撇撇嘴。

“名单就在瓶子里的羊皮纸上，午夜12点，幸运儿的名字就会浮现在你眼前。”

“为了自由，无论这家伙许什么愿望，我都以光速实现。”

“这孩子要中彩票了！真羡慕他！”沙纸灰色的瞳仁里，写满了期待。

不知不觉，沙纸已经做了一年的实习魔法师，但是除了他那一头红发又长了许多，如杂草一样长在头顶，包裹着他黄豆一样的小脑袋外，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长进。毕竟，他也只是个14岁的少年。未来的道路还很长，他似乎也不急于一时，没有野心勃勃，也不受外界影响，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独自生长。

此刻，沙纸正哼着小曲，摆弄窗台上的花花草草。显然，他的园艺技术比他的魔法还要糟，从左到右依次排列的植物，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死的路上。他还乐此不疲地施着饼肥。

即便眼睛快要被刺激的味道熏出泪水，沙纸的眼角、眉梢依然写着“快乐”两个字。有些家伙，天生就拥有幸福的能力。

“像你这样废柴般的存在，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艾瑞克讽刺。

“时间本应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沙纸继续修剪植物的枝叶。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让艾瑞克很想揍他。

“艾瑞克，你有想过吗——如果顺利获得自由后，你要去做什么？”沙纸好奇。

“当然是……当然是……毁灭这个糟糕的世界！”艾瑞克的言语里透露出一股强撑的自信。

沙纸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闭嘴，小鬼，你知道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艾瑞克捏紧拳头。

“我是个恶魔，恶魔永远活在地狱里，从不会改变。”逐渐暗淡的天色里，他的表情变得模糊。

（二）

极夜或许能给予人类最极致的孤独。白天，我们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不想看到的东西纤毫毕现。而极夜将这一切都温柔地隐去了，只留下明亮的星空，和与星空对望的我们。

艾瑞克躺在小镇的院子里，仰望星空，头顶一颗流星划过。

他面无表情，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奇迹发生。

当你看到这个看起来要吃掉小孩的精灵，你也不会相信，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也会对着流星许下心愿。

生日精灵艾瑞克在成为生日精灵以前的故事，可比生日精灵的故事还要离奇。

我们曾说过：在精灵艾瑞克强大的魔法面前，任何魔法书籍都是不值得学习的废纸。不高兴的话，毁灭魔法世界对他来说，都是打着哈欠、弹指一挥的事情。成年后的艾瑞克强大无比，被封印在瓶中之前，他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精灵，魔法世界的恶魔，恐吓小孩的招牌以及让魔法师们头疼的头号通缉犯。

恶魔是如何成为恶魔的？

对此，魔法世界的学者们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成员达三百人，专门研究艾瑞克的人生轨迹。研究员中，有一位一头红发、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研究员，他的眼镜腿断了，用胶布缠了起来。没错，你会觉得他非常面熟，因为他的确是实习魔法师沙纸的父亲——韦德。

其他研究员都在研究艾瑞克可怕的魔咒以及他对世界的摧毁。只有韦德，研究艾瑞克的童年。

他从一个瓶子中倒出无数的碎纸片，复原了一张老照片。

在这张老照片上，韦德能看到一个小小的精灵，他有一头银色的长发，一只碧蓝色的眼睛让你想到雪山顶的湖泊，另一只眼睛缠着绷带。他正站在游乐场的摩天轮面前。

小精灵的嘴角上扬，一只手握着一支冰淇淋，另一只手拉着一位高个子男人。研究员韦德一点点地去拼凑男人的脑袋。可是拼到脑袋的位置，碎纸就没有了。

显然，照片上，男人的脑袋被硬生生地用烟头烫出了一个窟窿，谁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样貌。

男人是小精灵的爸爸吗？

男人的样貌是被谁抹去的？

当恶魔还是个孩子时，他是什么样的呢？会是个长着獠牙的可怕的孩子吗？

遗憾地告诉你，当恶魔还是个孩子时，他和普通的孩子并没有区别，看起来甚至有些过分正常了。他不仅没长獠牙，甚至还缺了门牙。

在精灵的世界，并不是所有精灵都会魔法，大部分精灵和人类一样，只是普通的孩子，生活在隐秘的森林中，有着尖尖的耳朵、宝石一样的眼睛和五颜六色的头发。他们有的家族世代做木工，有的世代做裁缝，有的世代经营药材店。

家族的传承，在精灵世界非常重要，血统决定一切。如果你想成为魔法师，那么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祖上的祖上，一定要是魔法师才可以。

艾瑞克的母亲死于难产，他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艾瑞克的家族世代是厨师，所以艾瑞克长大以后，理应成为厨师。

“爸爸，长大后，我想成为一名魔法师。”在艾瑞克4岁时，他望着饭店墙上的魔法师海报憧憬道。

“你想成为魔法师！这太疯狂，太……”父亲吃惊地望着儿子，蹲下身来，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父亲看起来有些激动，有些愤怒，又有些不知所措。

艾瑞克吞了吞口水，攥起小拳头。他退后一步，害怕父亲严厉地教训他。即使只是个小孩子，他也明白，在精灵世界，只有贵族家的孩子才能学习魔法，成为魔法师。等艾瑞克长大了，最多只能成为给魔法师做饭的厨师而已。

“我知道……世界有世界的规则。”艾瑞克支支吾吾。

“太……太棒了！”父亲压低声音，兴奋道。

这个答案出乎艾瑞克的预料。父亲不仅没有指责他，而且还支持他。

这份支持对于一个4岁的孩子来说，无比重要，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上小学后，艾瑞克开始偷偷学习魔法。他把魔法书籍偷偷带进学校，见缝插针地学习那些古老的咒语。艾瑞克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畅游在那些魔法书籍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艾瑞克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用透明的字母串珠拼写那些他熟读的咒语。当一行行咒语被拼写出来，整齐的字母串珠排列在他眼前时，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渴望——

因为魔法咒语，那些普通的字母串珠瞬间变得晶莹剔透起来，和彩色的薄荷糖一样吸引人。艾瑞克想将它们含在嘴里，缓缓吞下。闭上眼，他就能闻到薄荷的味道。

父亲在任何时候，都无条件地支持他的梦想。

学校春游那天，艾瑞克的魔法书籍被学校里的高个子学生撕毁，踩在脚下，他自己也被当成异类排挤、欺压，推到泥地里，一只眼睛被打得红肿。当他狼狈地回到家，父亲不仅没有责怪他，还为他受伤的眼睛绑上绷带，带他去了家门口的游乐园，为他买了冰淇淋，乘坐摩天轮后，一起在摩天轮下拍照留念。

那时，艾瑞克还不知道，在血统代表一切的魔法世界，他为梦想付出的，远比拳打脚踢还要多——

当他被校长送入魔法监狱，坐在冰冷的囚室里，面对一位审判官的审讯时，他才知道，他向往的人生，注定充满荆棘和鲜血。

“啪！啪！啪！”审判官一只手握着烟头，一只手不断地拍着桌子，一声，两声，三声，好像要将弱小的艾瑞克当作苍蝇一样轻易摧毁。

“肮脏！羞愧！小偷！”那些攻击的词语也一个个从他的嘴中蹦出来。

“我不是小偷！”小艾瑞克反击。

“看来——你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罪行？”审判官冷笑。

“我没错！我不道歉！”小艾瑞克倔强。

“自然，你没错，你还是个孩子，怎么会错呢？没有错误，也就不需要被惩罚。我们只需要惩罚你的父亲。”审判官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他的手上握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站在摩天轮下的幸福父子。

审判官眯起眼睛，高高举起烟头，再将烟头狠狠地按在艾瑞克父亲的脑袋上。

男人的脑袋转眼就被烧焦了。

小艾瑞克如同掉入浮冰，被溺在冰面之下，感到无比恐惧。

“是我的错！和我爸爸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要学魔法的，你不要伤害我爸爸！”他抓住审判官，苦苦哀求。

审判官甩掉他的手，好像甩掉一袋馊掉的垃圾。

“来不及了。你的父亲将被判处死刑，即刻执行。”

（三）

临近冬至，每天白昼只有1小时，日出衔接日落，模糊了日夜界限。

如今，艾瑞克被囚禁的地方是一栋老房子，坐落在半山腰上。房间有三面弧形大窗，可以看到峡湾两岸星星点点的灯光。

坐在窗前，雪花飘落，世界变得柔软起来。一开始，艾瑞克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渐渐的，他只能回忆父亲的样子。有时午夜醒来，他甚至会忘记了父亲的模样。

天色渐亮，星星消失。太阳仍躲在地平线下，唯有晨光染红教堂周围的云朵，融化远处的海岸线……艾瑞克走出房间，站在雪地里，早已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这儿不像是另一个国度，倒像是另一个宇宙。等他彻底自由以后，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重新创造一个宇宙。只是，这个宇宙仍将没有父亲的存在。

零點的钟声敲响，终于，他就要握住通往自由的钥匙了。

艾瑞克屏息凝视，当沙纸的名字浮现在艾瑞克眼前的“雨衣”上，他真的愣住了。

“艾瑞克？怎么叫你不答应，看啥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沙纸，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无论是富可敌国，还是成为最厉害的魔法师，都在我弹指一瞬间。”艾瑞克迫不及待。

“哦，谢谢你，艾瑞克。没有，我挺好的。”沙纸受宠若惊。他也很意外，自己是最后一个被魔法选中的孩子。

“别闹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没什么想要实现的生日愿望，现在的一切，我都很满足。老天一直待我不薄。”沙纸耸耸肩。

话音刚落，瓢泼大雨，浇在他的头上。

雨越下越大，夹杂着冰雹，“砰”地砸在沙纸的脑袋上。他看起来比他养的花草还要蔫巴。

“谁说不是呢？”艾瑞克长长地叹了口气，被魔法部关到瓶子里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绝望过。

——他要如何实现一个没有愿望的男孩的愿望？

——属于他的终极考验，刚刚开始……